《契机》(五十七)
(2004-07-02 06:39:50)
下一个
當柳葉舟終於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打算問溫思齊﹐他今天告訴她這樣重視她的看法想法究竟蘊涵著什麼樣的具體心愿時﹐她發覺﹐原來自己已經獨坐很久了。溫什麼時候離開的她竟一點也沒察覺。
她非常悵惘。一﹐是怕無故怠慢了客人。二﹐是不願這個愉快的餐敘在毫無準備之中猝然告終。三﹐是溫思齊沒有留下聯絡地址。
她蜷縮在沙發裡不願動彈。
她突然覺得極其孤獨。比任何時候都更孤獨。比搬出邱仁傑住處的第一個夜晚更為孤獨。
聽別人對自己披露內心秘密﹑坦陳行徑動機﹐對柳葉舟而言﹐這種無比的信任就給她以溫暖和享受﹐不管那是天使的告白還是惡魔的自首。
經過溫思齊的剖析﹐至今她方相信﹐對他這樣的人﹐不能簡單地以善﹑惡區斷。他是一個罕見的強者。強者的特點就是洞察世事和人生﹐善用正確的方法和必勝的手段﹐去做人上之人。況且他內心不是陰險邪惡漆黑一團。他什麼都明白。
關於狼的說法﹐雖然惡毒﹐卻不錯誤。柳葉舟已經領教夠了。狼的世界唯一特點是無情。這個世界也確實無情。對自己﹐也絕對無情。什麼貢獻﹑什麼成績﹑什麼虔誠信仰﹐都毫無用處﹔稍有違逆﹐就無情掃除。但是柳葉舟卻不能棄離這個隊伍。為什麼﹖不甘做狼的食物而已。自己既然珍惜狼群成員的身份﹐那麼溫思齊的論點就顛撲不破。
還有﹐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愉快夜晚了。自己動手﹐做點簡單飯菜﹐兩人一起享用﹐推心置腹地交談﹐沒有故作姿態﹐沒有謹慎措辭﹐沒有心機較量﹐沒有違心附和﹔有的倒是直截了當的語言交鋒和披肝瀝膽的和盤托出﹐在這個大抓階級鬥爭的國度的首都﹐能有這樣的夜晚﹐豈非奇跡﹖能有這樣的談話對象﹐豈非天賜﹖
再說﹐溫思齊是一個細心體貼的男人。因為苦出身﹐他能幹肯幹。他並不認為男人應該由女人來服伺﹐他更願意照顧別人。
最重要的是﹐溫思齊是自己這輩子遇到的唯一孜孜不倦不屈不撓的追求者。別人不是。別人不是心猿意馬﹐便是信心不足﹐稍遇冷淡就即刻放棄。溫思齊倒是莫明其妙地老是以為我柳葉舟早晚非他莫屬。雖然我一直嗤笑他那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式的單戀。
今天方始明白﹐他﹐決不是癩蛤蟆﹔而我﹐即使曾是天鵝﹐如今也是老天鵝了。
葉舟啊葉舟﹐不能再面對機緣視而不見了。
不能再狂妄自大﹐盲目鄙視頗有價值的人了。
女人年齡越大﹐在婚姻市場上就越貶值。千萬不能像多數老處女那樣地想﹕“我挑挑揀揀挑到這把年紀﹐豈能越挑越差﹖”
四十﹐已是女人論婚談嫁的極限年齡﹐而且機會已經渺茫。適合的男人﹐早就是孩子的爸了﹔某些徘徊於婚姻門檻之外的中年男子﹐多數是次貨滯銷品了。而溫思齊卻是因為想我以及不幸落難才蹉跎至今的。他是這個年齡層次裡的精華。
想著想著﹐葉舟不覺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醒來﹐她發覺自己躺在沙發上睡了一晚。
夜寐無夢﹐很愉快﹔就是喉嚨有點痛感。她服了五粒北京同仁堂的銀翹解毒片﹐到中午時就不痛了。
這天邱仁傑來研究所﹐柳葉舟對他態度比以前自然些﹐活潑些。
“有什麼高興事﹖”邱問。
“哎唷﹐你很敏感啊。”她笑著說。
“你看上去像是很愉快。是不是﹖”
“實際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葉舟說﹐“昨天路遇一個以前的同事。邀回家聊了一會天。你知道﹐我現在又是孤家寡人了。有個人說會子話﹐到第二天還能讓你看出興奮勁兒來﹐可見我是孤寂到了何等
程度。”
邱仁傑可能錯會其意了。他沉吟了一會﹐說﹐“要不要﹐回我那兒去過幾天﹖范玉屏﹐這陣子不在北京。她其實還是喜歡上海生活。她回京前﹐你再回家﹐不也很好﹖”
柳葉舟漲紅了臉﹐“不﹗不是那個意思﹗”
“唔﹐對不起。我不過是怕你太悶了。”他隨即轉口﹐“那同事﹐是中文同行嗎﹖”
“對。還當過系總支書記。他叫溫思齊。知道這人﹖”
邱仁傑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知道。知道。很勤奮好學的。你﹐跟他常有往來﹖”
柳葉舟突然不想對他如以前那樣地無話不談了。“嗯﹐有﹐有點聯繫的------”
邱仁傑又說﹐“他﹐也是小有名氣的人。還在 X 大學﹖”
“是的。”
邱仁傑接著談別的事了。
過了一會﹐柳葉舟問邱﹐“你對溫思齊有了解嗎﹖”
“沒有。沒有。不相識的。”
“他跟候老師是很熟的。多年的弟子。候老談起過他嗎﹖”
“沒有。沒有。候一鳴跟我很少見面。見面也不談別人﹐更不會談某個學生。”
邱仁傑不願談他。柳葉舟不願再跟邱談溫思齊了。
到晚上﹐柳葉舟頭痛起來。喉嚨又痛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晚。亂夢特多。照見鏡子裡的自己﹐臉紅紅的。拿體溫表一量﹐發燒三十九度二分。她沒去上班﹐也沒去就醫。她知道﹐是那天在沙發上睡覺時著了涼。一般感冒腹痛﹐她自己吃藥解決。
這一天她沒有吃飯﹐光喝水。她沒有力氣和興趣做飯。她對自我服務特別缺乏興味。而且﹐她的體力已經大不如前。以前她下樓時步履如飛﹐上樓時幾階一跨﹔路上碰見坑洞水窪﹐一抬腿就跳越過去﹔在弄堂裡看到小朋友跳繩﹐忍不住會上前演示幾個“雙飛”甚至“三飛”。而現在﹐那種種都似遙遠的回憶﹐已不再可能了。儘管她仍未發胖臃腫﹐快走也尚不喘吁﹐但地心吸力對她似乎已經加強﹐而體內那種想蹦想跳想動想飛的慾望也漸漸消失了。她一直告誡自己﹐“別去想年齡。你還是你。你沒有變化﹐你不會衰退。因為你的女性人生還沒有真正開始。”但是﹐青春不再的跡象一條一條地陳列在自己眼前。她又想到﹐一位生物學家說過﹔“對人體任何器官來說﹐不使用﹐就是最大的傷害。”怎麼辦﹖沒有辦法。女人只好等待。
躺在沙發上﹐不知是醒是睡﹐不知是迷夢還是幻想﹐她頭腦裡不停地盤旋著有條理無條理的思緒。
人們常說﹐不管世界如何﹐命運操在自己手裡。不管遭遇如何﹐人的性格決定他的命運。那麼﹐我延誤至今﹐全是自己的問題﹖我究竟有什麼問題﹖觀念錯誤﹐性格怪異﹖意向不當﹐好高騖遠﹖如果不是﹐那又是什麼﹖
重要的不是查找問題。但找不出問題的根源﹐又如何糾正缺失﹖
我的主要問題也許在於﹐把機會看成侮辱﹐把侮辱看成機會。具體說﹐溫思齊的求婚也許就是我的機會。邱仁傑的心願也許倒是一種侮辱。溫思齊處在大學中文系黨總支書記的地位﹑以文史學者的身份向我求婚﹐哪一點辱沒了我﹖我卻覺得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邱仁傑﹐一個有妻室子女的老男人﹐打算拿我更新他的舊妻﹔如果只看他的地位處境﹐低俗的女人會感到那是一種榮耀和良機﹐我怎麼也會有此同感﹖我﹐刨根問底﹐就是被這種勢利劣性耽誤了啊。
我﹐捫心而言﹐現在不缺別的﹐只缺男人。現在最需要的不是其它﹐只是一個男人。一個沒有男人的家算什麼家﹖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算什麼女人﹖一個沒有異性的人生算是什麼人生﹖一株再名貴的花卉﹐在牆根自開自落﹐不能受粉結籽延續生命﹐枯萎了就消失了﹐生命的美麗白白蹧蹋。
在孤寂中﹐葉舟愛孩子想孩子已近變態。她有時會去產科醫院心虛緊張地走一圈﹐為的是想看一眼那些粉紅皺皮的初生嬰兒﹐聽一聲那種催人淚下的悅耳啼哭。她也會去托兒所附近徘徊﹐為的是看看那些放學以後由父母接回家去的快樂兒童。她希望有﹑應該有﹑必須有一二個孩子﹐但她沒有。她的月經是很正常的﹐來了二十幾年了﹐每月如期而來﹐卻不幸全部白費。她少有婦科疾病﹐這個系統自始至終從裡到外大體正常。但是﹐若不使用﹐誰能保證不出問題﹖醫學科學指出﹐不懷孕不生育不哺乳的女性﹐罹患生殖系統癌症的機率較高。
溫思齊說﹕“保持和呈獻你的一份與生俱來的美麗和溫柔﹐享受和創造大自然賦予的身心樂趣和功能奇跡﹐做一個嫵媚的妻子和慈愛的母親﹐順從自然﹐這一生就是收穫。”這話既切實又有詩意﹐真是
徹悟之言﹔不能不叫葉舟感念於心有動於衷。可是﹐如今﹐你又在哪裡﹖
第二天﹐葉舟還是不能上班﹐也無力走去醫院就診。單位領導接到她的請假電話﹐派總務科一位女幹部去看望她。
“兩天沒吃東西﹖那怎麼行﹖你﹐單身一人﹖”
葉舟無力點頭。她最怕聽到這種問題。
女幹部轉身出去買了點耦粉﹑麥乳精之類的食物﹐還替她燒滿了三個熱水瓶的開水。“給你沖一碗﹖”
“多謝。現在不用。待會我自己來。我沒事。傷風感冒嘛﹐什麼大事﹗代我謝謝主任和書記﹐勞駕您來照顧我。”
“哎喲﹐你禮貌特多﹗”女幹部凝視她一會﹐“你﹐多大啦﹖看樣子嘛﹐像小女孩﹔不過這個單位的助理研究員嘛﹐沒點資歷水準是夠不了格的。”
“轉眼就四十囉。”葉舟輕聲說。
“我說是怎麼回事﹗”對方大驚小怪地嚷道﹐“要不是你坐著這個職位﹐我準當你騙我。你哪像快四十的婦女﹗上海人﹖這就是囉。上海女人就是細皮嫩肉的。都說上海自來水水質不好﹐可就是能把人喝
年輕。”
葉舟笑而不答。她只希望對方早點告辭。
“單身﹖”
“您問過了我回答了。”
“不是分居兩地﹖”
“不是﹗”
女幹部再度細細審察葉舟。“老丫頭﹖”
“啊呀﹐您這麼說﹐我想自殺了。”
“我說啊﹐你這人肯定挺挑剔。”她說著﹐又像自言自語地說﹐“
可是不挑剔嘛就惹人打破頭。不過﹐我說﹐快別拿架子啦。趁早嫁出去完事。都說女人學問一高就沒人要﹐這話也對也不對。學問水平高﹐長相水平低﹐當然沒人要。老婆的學問對男人一點用處也沒有。怕就怕女人長相太好眼睛就跑到頭頂上去了。你呀﹐我敢說就屬於這一種。”
“錯了﹗”葉舟說﹐“我差點就去電線杆上貼徵婚廣告了。”
“別騙我。”女幹部冷笑著說。接著﹐她又換了一種口氣﹐“聽你大姐一句話。男人﹐錢多地位高長相俊﹐對於女人來說﹐不是好處而是害處。那種男人﹐看待老婆就像看待短褲衩﹐巴不得天天換條新的穿。要不皇上為啥要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實惠的是真心真意把你當孩子疼的男人。窮些醜些有啥關係﹖跟他是過日子又不是看演戲﹐要那麼漂亮幹什麼﹖”
“您說得對。我完全同意。”
“你得好好琢磨琢磨。不要口頭上同意﹐心底裡反對。不然﹐像你這樣的女子何至於瓊樓玉宇空關著白白折舊。明天﹐還來看你﹖”
“不用﹐不用。明天我也許上班去了。單位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