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机》(五十一)
(2004-06-22 18:24:13)
下一个
剛到北京﹐進入住所之後﹐邱仁傑說﹐“我----承蒙主席照顧﹐一個人住這個三間的單元。其實﹐其實﹐很浪費的。我睡這間﹐”他指指位居東南方向的一個主臥室﹐“隔壁這間﹐也是朝南﹐離衛生間
近些。西頭另有一間﹐面積與我的這間相仿﹐不過就貼著廚房了。你﹐覺得哪一間對你比較合適﹖”
這話問得不尷不尬。葉舟怔楞著﹐不知怎麼說好。
仁傑見她躊躇﹐忙說﹐“如果你想另外住開﹐也可以的﹐可以的﹐我跟管事的說去﹐”
更難回答了。
“要考慮一下﹐也好。我們先做別的。”
柳葉舟想了一會﹐說﹐“我聽你的安排。”
“聽我安排﹖”仁傑一楞﹐“不行不行。我怎麼好硬做規定﹖”
“都一樣。無所謂的。”
“總要﹐總要﹐揀一間的。你定了下來﹐就把東西搬進去整理整理。床鋪等﹐我打個電話他們就搬來了。很快的。供給制﹐我們在這裡沒有什麼私產﹐”他笑了一笑﹐補充說﹐“我是指傢俱。”
葉舟乏力地說﹐“西面那間吧。”
邱仁傑馬上說﹐“好的﹐好的。西面那間。其實﹐窗戶也是朝南﹐光線是不錯的。那我們就把當中這一間做工作室。你﹐不用去別處上班。就在這兒上班。也沒有時間規定。很自由。”
這一番關於臥室的討論沒有顯出任何意味。兩個人都沒有表露意味。柳葉舟不表露意味是因為邱仁傑沒有表露意味。她本來以為邱把她帶到他的單人住所來住宿﹐必有顯示明確意向的解釋﹐而她也就準備接受這個意向。然而卻竟沒有。邱仁傑的態度相當公事公辦。柳葉舟的反應也就因羞慚於自己的錯會其意而顯得冷漠敷衍﹐心不在焉。
在年青人之間解決起來易如反掌的事﹐到了五十多歲的男性和三十多歲的女性高級知識分子之間﹐就難上加難了。
他們的關係沒有任何進展。主要是因為邱仁傑在靜候毛那邊的反應。這一點柳葉舟是不知道的。她在靜候邱的舉動。
柳葉舟不禁想﹐對男女關係和男性心理毫無經驗的自己﹐這次是徹底估計錯誤了。邱仁傑這個老“出家人”﹐需要的只是一個做做業務幫手的老修女。也許﹐自己這輩子命中註定要獨身到底了。
范玉屏帶著兩個女兒趕到時﹐柳葉舟與邱仁傑在工作方面配合得已很默契。感情關係也日趨接近了。毛那邊﹐似乎已經忘記邱找了助手這件事和柳葉舟這個人﹐一直沒有動靜。邱仁傑對柳葉舟也就漸漸表露出凰鳳之求。柳葉舟又想﹐有一個高地位高水準的丈夫﹐即便是高年齡﹐也很不錯了﹔況且這個丈夫是那麼的尊重和愛護自己。她決定﹐只要他做表示﹐自己馬上明確答應。這個老頭子被那麼多的觀念和習慣上的東西束縛得已經只會兜圈子了。
就在柳葉舟開始編織未來生活美夢和設想具體細節時﹐邱仁傑的家屬不告而來﹐被擋在中南海的正大門外。門衛打電話進來﹐警衛局行政處的處長向內廷總管彙報﹐總管親自陪邱出迎﹐經過認證﹐放行進入。
當晚﹐柳葉舟搬出邱的住處﹐被安置到一般服務員的單人宿舍。 一個星期後﹐柳被調到邱的本單位得到了一個研究員助理的職務﹐另外分得了一套挺不錯的市區二臥室單元。
從此﹐柳葉舟抱定了終身不婚的宗旨。
華國鋒當政的後期﹐鄧小平實際上已在紫禁城內當家作主。邱仁傑又向中央打了一個要求搬走的報告。報告呈交上去幾個月後的一個夜晚﹐鄧小平叫邱仁傑去他的住所一談。
鄧小平跟邱仁傑早就相識﹐但無私交。他開門見山﹐“老邱同志﹐你的報告中央批轉給我了。我看﹐滿足你的要求吧。。我建議周圍的老同事開個歡送會。我的意思是﹐專家學者應該在研究所﹑大學堂
發揮作用。你當然也是中央幹部﹐但你比別人強﹐你學有專精。我們有問題向你請教﹐一年幾次而已﹐臨時把你接過來也行﹐何必佔著你在這裡﹐叫你兩頭跑腿﹖你願意的話﹐去北大或人民大學兼點課﹐把
肚子裡的學問教給後生小子。課不要多兼﹐帶研究生。住房﹐他們會妥善安排的。這樣好不好﹖”
“我的要求您滿足了﹐我沒提出來的心愿您也滿足了﹐叫我怎麼稱謝﹖”
“何必謝﹖我想﹐我們還是了解你的。這麼些年﹐你在毛主席左右﹐你對黨的事業和毛主席個人﹐沒有起過壞的作用。”
“謝謝小平同志。我只是憑個人良知﹑黨員黨性﹐說真心話而已。有些話他能聽。有些話他不愛聽。但我不說違心話﹐不說害人話。”
鄧小平笑笑﹐“這不是容易的。是不是﹖”
“唯天可表。”
鄧又說﹕“你﹐臨行﹐有沒有什麼話要送給我﹖”
“有。”
“好極。”
“別人說過的話我不重複。”邱仁傑說﹐“在五九年廬山會議之後﹐大概是六一年﹐嗯﹐是冬天﹐那晚上很冷。我對毛主席說﹐我以為﹐黨內矛盾﹑黨內鬥爭﹐關起門來解決為好。和平解決為好。寬宏解決為好。我是指彭老總的事。相煎太急。何必鬧到全社會﹐叫外界看上去我們一點也不團結------”
“怎麼會講到這個的﹖”鄧臉上顯出專注的神情。
“主席問我﹐在我看來﹐他有什麼缺失﹖”
“唔。請說。”
“他很客氣﹐一再叫我大膽直說。但是後來的事情表明﹐他跟我想的完全相反。結果呢﹐十年各方面的俱敗俱傷。整個中國﹐誰人得了好處﹖今天我還想說這個意思。”
“接著講。”
“第二點﹐風氣要大力糾正過來。那些年﹐風氣太壞了﹐壞透了﹐簡直一塌糊塗。最高層弄成這樣﹐下面﹑民間怎能有正氣﹖我不具體說明了。”
“我明白。”
“第三﹐主導思想要改。工農生產財政經濟﹐什麼方法能擺脫貧窮發展致富就採用什麼方法。就像批您時說的﹐白貓黑貓。其實這是不識字的莊稼人都懂的最最簡單的道理。”
鄧小平笑笑﹐“這是伯承講的話。不知怎地裝到了我的頭上。”
“馬列主義信仰也罷社會主義道路也罷﹐如果成了窮好富壞餓好飽壞﹐那我們要它幹嗎﹖不要讓任何東西束縛頭腦和手腳。毛主席做他想做的事有什麼條條框框嗎﹖沒有﹗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我們也不能被理論教條束縛住。馬克思﹑列寧哪裡知道我們中國的事﹖首先要把經濟突圍出去。三十年了﹐內鬥內耗阻礙了我們﹐敲木魚唸經也阻礙我們。聰明人再也不能被尿憋死了。”
“概括地說----”
“破教條﹐反八股。管它誰說過什麼。他說的對我們無益有害﹐我們聽他就傻﹐不聽就活。”
“還有------﹖”
“赫魯曉夫不是好東西。但他在斯大林死後做的大量糾偏的工作﹐還是不妨借鑒的。”
“包括焚屍揚灰﹖”
“不。我們是中國人。我們講究慎終追遠。死者已矣﹐赫對斯人身的做法﹐傷的是他自己的德。毛主席做錯許多事﹐有的錯得很嚴重﹐但誰那樣對待他﹐誰也就顯露了自己的小人嘴臉和陰毒性格。”
“說下去。”
“我們搞了三十年﹐我個人旁觀了三十年。許多事弄成這樣﹐毛主席負主要責任﹐別人要負一半責任。一個人力量再大﹐轉動不了地球。現在我們可以把精力集中於和平建設了。人民期待了三十年﹐一代人的時間耗費掉了。小平同志﹐我沒有新鮮的主意。我的願望跟所有有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的同志一樣﹐只望把國家真正建設好。現在我們正面臨空前的契機。老同志們不少還健在。讓我們從那美好的開端重新走下去。”
鄧沉默了一會。
邱仁傑注意到﹐鄧不輕易表示立場和意見。
“講完了﹖”
“其實都是空話。只能算是一次思想彙報。”
“我不要聽思想彙報。思想彙報是什麼﹖不是形式主義﹐便是假話連篇。你講的這些問題﹐我也一直在想。你至少表述了﹕一﹐過去中央﹑甚至是指政治局﹐風氣很不好。二﹐三十年來建設沒有搞好。三﹐以後要從實際出發解決問題﹐不要被誰誰誰的‘語錄’框住。四﹐黨內不搞擴及社會的鬥爭。五﹐對毛主席還是要尊重。六﹐經濟建設是首要任務。是不是這樣﹖”
邱仁傑感到﹐鄧的思路異常清晰。“是的。是這意思。”
“我會深入考慮的。感謝你送給我這些金玉良言。”
鄧還是沒有表露他的看法。邱仁傑不免有點失望。他對鄧實際上毫無自己的直接印象。他只感到鄧城府極深。
“今天不多耽擱你。代我問侯你夫人。我想請------嗯------胡耀邦同志找你深入談談。好不好﹖他的頭腦很靈活。你可以跟他談得具體些。越具體越好。”
邱仁傑這才對鄧小平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他還沒張口﹐鄧又說﹐“ 保持直接聯繫。有了什麼想法﹐隨時告訴我們。不用寫成文字。”
此後一年裡﹐胡耀邦找過邱仁傑三次﹐每次都談了整整一晚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