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机》(四十六)
(2004-06-14 18:0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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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您就是靈芝了﹗”小芳站起﹐舉高雙手﹐衷誠地喊道。\r
“文學的事情﹐我是不懂。我的說法十分簡單。那些古今中外傳世不絕的好作品﹐哪一部不是從心瓣瓣上流下來的血﹖就是這樣。沒有別的。”郝企之拿下嘴上的雪笳﹐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說得好﹗”黃叔倫說。“就是這樣。企之這句話﹐也是心瓣瓣上流下來的血。你們﹐小劉小芳﹐要好好想想。永遠想著。不要去看那種言不由衷粉飾太平的東西﹐不要去學那種矯情做作肉麻牙痠的文字
﹐不要去趕那種人為攪動群而起哄的浪潮。”
“今天我學到東西了。”志強說。“我讀過一點歷史。多年下來﹐ 忘光了。從際時﹑郝先生那裡開始接觸文學﹐八十學吹鼓﹐嘴都癟了。但是我還是懂了不少。最主要的就是黃先生說的﹕清醒﹑覺醒。中
國從帝制社會到共產社會﹐打了三十幾年的仗而已。馬克思也沒發明過這種發展規律。所以有些理論未必靠得住。有力量的還是感性的東西﹕文學。御用文學力圖麻痺人們的視聽和感覺﹐寫實文學替人摘除
白內障和醒腦。所以暴君最恨文人作家。歷年來對這種人打擊的面最廣力度最大。”說罷﹐他向黃叔倫望去。
劉紀冰與方小芳對看一眼﹐臉上露出讚賞之色。
“我是從這個隊伍裡出來的。”黃叔倫說﹐“我說出來﹐不是指出身﹐而是指離開。”說著﹐他轉向郝企之﹐做了一個索煙的動作。郝企之連忙用手護住藏煙的口袋﹐並搖搖頭。
劉紀冰突然伸手從他舅舅手裡奪下半截雪笳遞給黃叔倫。黃叔倫接過去美滋滋地吸了一口。
“沒有﹗你沒有離開﹗還是共產作風﹗”郝企之不滿地叫道。
“我想﹐我總有一天會被開除黨籍----”
“不會﹗你不會﹗”郝企之又叫。
方小芳伸手從郝企之的口袋裡拿出一根新的雪笳﹐替他點燃。
“我有心理準備。但我不主動退黨。”黃叔倫接著說。
“狐狸尾巴露出來了﹗”郝企之冷笑著說﹐“有伸手牌高級雪笳抽﹐誰不信仰共產主義﹖”
黃叔倫不理他﹐繼續說﹐“當年我們參加革命﹐理論是一知半解的。哪來多少馬列主義的書可看﹖陳公博是創建中國共產黨的鼻祖之一----”
“啊﹖”幾個年輕人同聲驚叫起來。“漢奸陳公博﹖”
“一點不錯。”黃叔倫說﹐“他﹐還是後來到了美國﹐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靠了哥大圖書館的豐富收藏﹐才系統地研讀了馬列和研究馬列的大量理論作品。我們當年﹐只有幾本小冊子而已。所以﹐我們
革命﹐不過是憑著一股追求光明的正氣和熱血。及至革命成功﹐我﹐當然不僅僅是我一個﹐發現一切都不對頭。人民的物質生活一直艱難困苦而且越來越苦﹐個人的所有自由都被剝奪﹐人們的思想意志被牢
牢地鉗制起來。這是怎麼回事﹖後來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使我們懂得﹐革命的目標被篡改了﹐革命的成果被劫奪了﹐中國迎來了最可怕最冷酷的統治﹐而且是某個獨夫的一人統治。文革是什麼﹖是太平天國後
期自相殘殺的翻版﹐是劉邦朱元璋斯大林殺戮功臣的重演﹔江青上台﹐更是呂后﹑武曌﹑慈禧專權連台好戲的續集。歷史上最骯髒最黑暗最愚昧最無恥的一幕幕﹐都在騙人宣傳的煙霧裡赤裸裸地老店新開老
戲重唱。沒有新鮮貨色﹐一點也沒有。全是殭屍還魂。小孩子年輕人不懂事不知道歷史﹐興奮得不得了﹐幾個莊嚴豪邁的詞彙就可以使他們熱血沸騰跟著亂來。”說到這裡﹐他抽一了口雪笳﹐即刻嗆咳。“
噢﹐這傢伙挺辣。”
“誰叫你貪便宜﹗”郝企之幸災樂禍地大笑。
小芳嗔他。“別吵﹗”
“自然規律無情。毛也會死。死了幾年了﹐情形樂觀嗎﹖不。我們怎麼辦﹖再把頭縮著等下去﹖等到哪年哪月﹖所以我吶喊。在一切公開場合吶喊。我相信共產黨裡不會全是善男信女草寇莽夫﹐有腦子的人不會沒有。我希望大家都敢於說話﹐說真話。中國不能沿著毛的路走下去了。想走下去的人一定站在人民的對立面。必須改變﹐徹底改變。怎樣改﹖全民討論﹐總有出路。改的宗旨一定要有﹐要明確。我們﹐寫作的人﹐或者說知識分子﹐都有責任。責任當然不一樣﹐但對中國前途命運的責任一定要擔起來。你﹐小芳﹐不妨大膽寫你的朦朧詩﹔你有哀怨﹐你想纏綿﹐你就哀怨纏綿﹐寫你自己心裡流著淌著的東西你就是一個真誠的詩人﹔不能去寫‘鑼鼓震天紅旗飄 \英明中央發號召\十億愚公齊上陣\人間天堂早來到’這樣的屁股詩。這類東西旨在煽誘一種盲從的激情﹐壞作用不小。秦始皇要是懂得老毛中宣部
的這套訣竅﹐今天的中國恐怕就是秦朝第七十一世君主在執政了。我說知識分子有責任﹐不是一種空泛的‘以天下為己任’的豪情壯志﹐而是一種痛心的感悟。中國的事情﹐一半壞在知識分子手裡。你們想
想﹐惡形惡狀的奉承吹捧﹐死不要臉的阿諛拍馬﹐是工農大眾幹出來的嗎﹖工人盼獎金農民爭工分﹐溫飽尚且難求﹐哪有心思去獻媚﹖郭沫若是中國文人裡最大的罪魁禍首。一切歌功頌德的樣品都是他最先
提出來唱出來做出來演出來的。他得重賞﹐其他人就爭先恐後地跟風﹐這風就越刮越大。所以﹐你越賤﹐人家就越愛折磨你﹐不當你人看待。所以我說﹐中國知識分子如果不好好深思自省﹐中國的希望就非
常渺茫。知識分子之所以被稱為‘思想界’﹐是因為這往往是決定民族命運的階層﹐不是開玩笑的。這個階層整個兒或者大部份爛掉了化做膿水了﹐這個民族還有救嗎﹖”
說完﹐他又要抽雪笳﹐卻被郝企之出其不意地一下子奪回。“為了民族的命運﹐你黃先生請首先愛護自己的氣管吧。”說著﹐他把嘴上的長雪笳捺滅﹐然後藏進胸袋﹐繼續抽吸奪回的那一寸長的煙蒂。
張志強聽得極度激奮﹐竟覺心頭顫動﹐口不能言。
黃叔倫又說﹐“我們一點也不想反對政府。我們希望最高領袖深思三十年的慘痛教訓﹐把國家的大舵扳到正確的方向﹐那麼﹐中國是會飛快發展的。現在正是一個契機。戰後﹐美國日本都飛快發展了﹐
連台灣都飛快發展了﹐我們這裡還是糧油棉布糖煙百貨樣樣緊缺憑票供應﹐王小二過年。只有大牛皮吹得全世界第一。”
“要改﹐很難呢。”志強說。
“首先是想不想徹底改。那是最高領袖心底裡的東西﹕要做毛二世﹐還是做開創中國新紀元的偉大領袖﹖做毛二世﹐獨霸天下﹐其樂無窮﹔也方便﹐把這老機器照舊開下去就是。開創新紀元﹐有風險﹐自己不當天子皇帝了﹐政權要交給民眾了。但共產黨革命的初衷不正是這麼回事﹖當初是怎樣堂皇許諾口吐蓮花的﹖革命的綱領都寫著些什麼﹖照著自己說過的去做不就行了﹖共產黨的莊嚴宣言神聖誓諾宏偉藍圖還少嗎﹖把過去說過的所有假話統統誠心誠意地付諸實施﹐不就行了﹖”
“具體辦法呢﹖”張志強不無疑慮地問。“三十年下來﹐什麼都定了型了﹐要轉﹐真不好轉呢。”
“這﹐我想過﹐也說過。不過﹐我一說出口﹐聽的人臉都白了。讓他們白去。我照說。到處說。”
“也說給我們聽聽。看臉白不白。”小芳說。
“首先﹐也就是剛才說的意思﹐把假的變回真的。人民代表的選舉﹐假選舉變成真選舉﹕基層產生候選人﹐一級一級選上去﹐誰票多誰當選﹔不能再由領導關門寫名單﹐然後搞假投票了。這很難﹖不難吧。主要是願不願敢不敢罷了。人民代表大會要有真正的立法權﹑審議政策的權力。國務院各個部委提出來的具體規劃﹐不論軍事外交財經文教﹐看看有沒有﹑有多少被否決的﹖如果真有﹐而且不少﹐就差不多了。在執政黨的中央﹐在政治局﹐看看是不是人人暢所欲言了﹖是不是少數服從多數了﹖第一把手的旨意是不是有人敢反對﹐反對了就重新討論重新議決﹖那些提反對意見的人是不是委員照做平安無事﹖如果屬實﹐也就差不多了。在社會上﹐看看還有什麼人以思想以言論以文章以日記以私信被定罪判刑﹖如果沒有了﹐也差不多了。這些﹐等等。我不過是隨便舉例﹐不是全面的改革方案。這些都不是我黃某別出心裁的胡言亂語﹐都是共產黨把自己化妝成的面具﹐他們也知道應該﹑起碼要這樣做的。其實﹐我個人認為﹐中國共產黨的問題並不在於它的理想的本質不好﹐毛澤東的問題也不在於他所堂而皇之地闡述的觀點不對﹐而在於那一切都是假的。我關在第一看守所牢房裡﹐有一個農村出身的小兵反革命犯。大家不知道他的姓名﹐因他一口無錫口音﹐就叫他小無錫。小無錫天天從早到晚不知疲倦地讀毛選﹐翻
來覆去地讀﹐絕不跟別人攀談。有人譏諷他﹕‘小無錫啊﹐你如今這樣表現﹐不是太晚了嗎。’他也不回答﹐只是笑笑。一年多後﹐有天晚上﹐小無錫閤上毛選﹐長長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咕噥著說﹕‘話﹐是一句也沒講錯啊。可就是從頭到尾全在騙人﹗’當時我十分震驚也非常感慨。我想﹐中國的許多大知識份子﹐比起這個農村解放軍小兵來﹐不是愚昧無知﹐就是太不要臉----”
在場的人﹐臉色不是發白而是因興奮而泛紅了。
黃叔倫又說﹐“要害不是沒有辦法沒有能力沒有出路﹐而是有﹑還是沒有勇氣﹑誠意和見識。蘇聯搞了六十年﹐至今那人民的窮苦真是沒辦法說。古巴也窮。阿爾巴尼亞也窮。朝鮮也窮。越南也窮。東
歐全窮。搞這一套假社會主義真封建帝制的國家沒有一個不窮的。且不說經濟不能發展﹐就是能發展﹐全國的全部資源﹐也是一被統治集團揮霍掉了二被他們拿到國際舞台上去玩兒了﹐民眾永遠只能落在做
牛做馬的悲慘境地------”
“老黃真是反動透頂。”郝企之說。
“有老郝這句評論﹐我就足慰平生了。”黃叔倫說﹐“我希望我們的新任領袖能夠真正意識到衣食不周貧窮困苦的百姓對政權的支持是逼迫的結果而不是信仰的力量。這樣下去是危險的。‘君子固窮。小
人窮斯濫矣。’到了‘濫’的一步﹐社會就崩潰了。”
“不寒而慄。”蔣際時說。
“現在是關鍵的時刻。”黃叔倫說﹐“社會的輿論作用是有力的。知識份子都能吶喊起來﹐形成強大的聲音﹐總舵不轉也得轉。但我們不是政治家。我們只是老百姓﹐或者說﹐作家。作家是重要的。讀者從作品得到滋養和啟蒙。我們社會過去的所謂文學作品﹐絕大部份﹐正像志強剛才說的﹐是御用文學。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因為不歌功頌德不幫閑吹抬根本就別想發表。編輯老爺級別越低越思想越左。他
們把關不嚴篩選不細首先自己倒霉。”
“一血見針。”郝企之說。
“一針見血﹗”小芳糾正他。
“別響。他不是講錯﹐是故意這樣講的。”紀冰說。
“你怎麼知道﹖”
“他的這種怪話多著哩。什麼‘吃飽事情沒有飯做’啦﹐‘打腫胖子充耳光’啦。跟他十年﹐這種語言能收集一大本。有些怪話真笑死人。”
小芳咯咯而笑。
“笑什麼﹐小芳﹖”黃叔倫問。
“笑他的一血見針。”
“唔。老郝的獨創語言很多。有些真也一血見針。”
“黃老師﹐我的習作------您還沒說過一個字呢。”
“我沒說﹐是想讓你先聽麥草的意見。不要給你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現在﹐既然麥草跟你說那種話﹐我說說也無妨了。”
劉紀冰打算從口袋裡掏紙筆。
“不必記。我的看法﹐只是我個人的感想﹐說得對不對﹐你同意不同意﹐對你有幫助沒幫助﹐都是不一定的。不要把什麼人的意見當做金科玉律。別人的看法﹐反映的是他這個人的感覺﹑見識﹑經驗﹑判斷﹐不一定反映你作品的真實。當然﹐有人會說得很好很對很深很實際﹐但多數人卻會敷衍塞責﹐投你所好﹔或者借題發揮﹐顯示比你高明百倍﹐也有人會說些空洞而不著邊際的術語理論﹐以掩蓋自己的空無所見------人﹐在這種情狀下的表現是很豐富多采大不相同的﹔總之也都是人性的表現﹑個性的表現。”
“就這幾句話﹐我也要記下來背出來。”小芳說﹐“全是經驗之談真知灼見﹐真叫做‘一血見針’﹗”
“小芳啊﹐你服了你娘舅了吧。”郝企之說。
“你還是削你的小木片﹐別做聲好。”蔣際時說。
“你的這部小說﹐----我實話實說----價值就在直面現實﹐描寫真實生活。這就跟御用文學有本質的不同﹐對中國的年輕讀者來說﹐恐怕是很新鮮很異樣的。瘋狂的時代﹑蹉跎的青春﹐迷惘中的青年﹑絕
望中的老人﹐菜場集市上的牢騷怨言﹐火車輪船上的放膽議論﹔這些﹐都是活生生的社會萬象。你的小說裡沒有不要溫飽安逸不顧家庭妻兒一心想為社會主義建設送掉自己性命的時代英雄﹐沒有專門收集骨
肉親人同事朋友的反黨言論向支部書記彙報的積極份子﹐沒有嘴巴裡講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像人民日報社論的少先隊隊員﹐也沒有在文革初就看出四人幫陰謀在九大就識破林彪野心在反擊右傾翻案風時就拼命
擁護鄧小平的路線鬥爭諸葛亮式的掃地女工。一句話﹐沒有宣傳畫上的那種假人。而那種假人﹐以往的‘文學作品’裡還少嗎﹖我們不是都很熟悉﹖那是什麼﹖是文學嗎﹖是現實嗎﹖是時代嗎﹖是典型嗎﹖那是毒藥﹗是麻醉引誘青少年上癮效仿的鴉片﹗它們的欺騙性在於所推廣的信仰都有帶著崇高的情感﹑所宣傳的理想都有最純潔的精神﹐一句話﹐在理論上﹐在本質上﹐它們是不容懷疑無可反駁的。所以我
們的青少年﹐多數都有不同程度的中毒症狀。因此我們要大力提倡真正反映現實的文學作品。我們必須除掉腦殼上的緊箍咒﹐排除體內的毒素﹐學會用自己的頭腦﹑眼睛﹑心靈觀察社會﹐認識人性﹐用沒有框限牽住拖住的筆寫自己的感覺﹑印象﹑認識﹑結論和由自己的藝術組合而生動起來活潑起來的人生。文革結束後﹐我在文化界﹐在黨內會議﹐在大學課堂﹐都大聲疾呼一次新的文藝復興。文藝復興會帶來
思想革命﹐思想革命會推動社會變革﹐社會變革才能促進政經的飛速發展。不然﹐我們就晚了﹐完了。不過﹐老實告訴你們﹐我講這些﹐在大學裡﹐倒還能贏得熱烈掌聲﹐在其他會場﹐聽眾都面面相覷﹐我
看你你看我﹐既不敢鼓掌﹐又不願噓我﹐這為難勁兒啊﹐真叫人氣餒。上層建築人士大部份變成縮頭烏龜了。文藝復興的夢做它幹嗎﹗”
“曲高和寡。”郝企之說。
“和高曲寡。”小芳以為郝企之忘記顛倒過來講了。
郝企之瞪她一眼。“去查查成語字典。”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