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机》(四十三)

(2004-06-11 18:55:43) 下一个
郝企之只谈做琴修琴。选用什么木料,而木料要阴乾多少年月,要具有怎样的花纹丝理,要如何协配面板底版的色泽;怎样上胶,怎样粘合;马子如何调动,音柱安在哪里,他都可以讲上三天三夜而无倦意。他一边动手,一边解说,务必要弄得听者彻底明白而且倒背如流才肯罢休。他对修琴兴趣更浓。一把旧琴拿到手里,看看,用手指弹弹,拉几下弓弦,问题何在,怎样改造,成竹就在胸了。当然,那种不堪造就的烂货他是不屑一顾的,一般也不会被送到他的手中。在这个领域,他确是“往来无白丁”。有一次,琴主是个名家,琴也真是好琴,但却给“吊人”弄坏了。他就是用这粗话来骂那种把好琴弄坏的同行的。“老实说,谁给它上过漆啦?”发这个问题时,他极凶,不亚于公安局的审讯员。 琴主是个大名鼎鼎得过国际奖的小提琴手,此时也不免嗫嚅了。 “漆了大概有三年了。对不对?” “是。快三年了。” “谁?” “是个很有经验的老师傅------” “吊人。”极轻蔑地下了断语。 “什么?”听者一时不懂这个用语。 “吊人。”他说着,抬头盯住对方,以示有胆坚持这个鉴评。“他,漆脚桶也许极有经验,漆琴不行。” “这------” “漆这么厚,把琴的声音封闭起来了。你竟没有发觉?” “发,发,发是发------” “发什么?”讥讽地一笑。“三年了。这三年,你在干什么?” “那么,该怎么办?” “磨掉。把漆磨掉。用极细的砂纸。磨到什么程度,只有我能掌握。别人不懂。还有,琴箱必须重新胶合。可能音柱也要调整位置。这些,打开后根据情况再看。”说罢,他随手拉出一段乐曲。 琴主一听,眼中放光。“你,您,您的功夫很深啊!”这是心里话。 “我是匠人。我搞的是技术,不是艺术。” “不不不,”提琴手毕恭毕敬地说,“我也算是个内行人吧。我听得出来。” “我不是讨你的称赞。我是叫你听听你这琴现在的声音。” “我知道。我知道。声音----是,是,不大好。” “什么不大好!”郝企之突然大怒,声色俱厉地说,“一塌糊涂! 活像牛叫! 亏你好意思去舞台上拉这种琴!你以为观众都是聋子笨蛋 ?” “我,我,我------” “十五天。十五天后来拿琴。” “十五天?”大吃一惊。“恐,恐,恐怕不行。能不能早------” 没等对方说完,郝企之把琴放回琴盒,闩上盒扣,把它双手托起 ,交还对方。 对方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请别人去修吧。” “你,你,”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说十五天,就是必须十五天。重新上漆,上胶,还要试音,可能还得打开重来,不等它乾透,能用吗?你当我是修鞋的立等可取?” “唔,是这样。我懂了。对不起。十五天。” “我是看在你人老实的面上。不然,我真想把你的烂琴朝你脸上摔去呢。” “那么,那么,需要,需要,多少费用?” 把手一挥。“不谈钱。” “价格------总是要,要谈的。” “十五天后来听了声音再说。” 小提琴手提心吊胆地看着他,没了主意。 “你这小伙子怎么这么黏乎?口袋里没钱?” “不是------” “怕我狮子大开口狠狠宰你一刀?” “不是------” “放心去吧。上次那个漆脚桶的仁兄收你多少钱?我比他多收一块钱。好不好?” “那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去吧去吧。我哪来这么多闲功夫陪你说废话?” 十五天后,小伙子把琴拿到手里就已喜笑颜开了。这琴一下子轻盈了,灵秀了。 他略略校了下音,把弓调好,故意选试一段狂风暴雨式的乐曲。弓弦一拉,只闻訇然一声,犹如石破天惊,顿时宇震梁撼,却又淳厚浓郁,回音不绝。琴手随即进入一段轻快灵巧、婉转细微的旋律,那琴音便如飞舞旋转的游丝,直透人的心魂衷肠------ “您,您,您,”小提琴手放下弓和琴,“您,您,您,” “你怎么啦?” “您,您是神,不是人。您是大师!艺术家!我一辈子从来没有磕过头,也许磕得不大像样,但我一定得给您磕几个响头------” 响头当然没有磕成。郝企之索性连漆脚桶的价钱也不肯收了,弄得年轻的小提琴家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有几句话我想奉送给你,朋友。我们音乐界的能手不少,但真正的人才不多。为什么?一句话,没有学问。搞器乐声乐作曲的专家,不碰文史哲,也不学制作修理技术。搞制作修理的人,像我这种货色,更蹩脚了,不精演奏,不学无术,连起码的文化都欠缺。这样,水平永远上不了台阶。整体都差。你是有灵气的,但靠灵气吃饭是吃不长的。要靠底气吃饭。什么是底气?就是学养、感觉、认识深度。有这三样东西,姜才越老越辣。” “郝老师----” 郝企之不客气地截断他。“不要叫老师。本人没有读过师范。” “您,说得太好了。具体说,我该怎么办?” “多看书。尤其是西方的文学作品。文革结束,你们不是重又学习演奏西方经典作品了吗?你不懂他们的文化,或者只知道一点点皮毛,谈得上理解作者的内心世界和理解作品的生命精神吗?能成为不朽的大演奏家吗?” 郝企之的崇高口碑仅限于在少数最卓异的小提琴演奏家和业余爱好者中间。没有相当的艺术造诣和人品水准的“吃音乐饭”的人,不会被介绍到他那里。即使转辗找到了他,也会被他以最不合情理的态度和最令人吃惊的语言打发回去。因此知道他的人仍然绝无仅有。他留给社会上多数人的印象就是他苦心营造的自我形象:修琴匠、三代工人、单身老头、粗人、怪人。 也许,这样的一种形象,在这个社会和这种时代,才是一个最保安全的外壳。 蒋际时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更符合自己个性的办法来借到郝企之的书看。郝企之请他喝咖啡,喝茶,跟他滔滔不绝地谈小提琴音柱方位的不可捉摸性,却对蒋际时频频来访的真正意图装聋作哑,或者可以说对他心头的奇痒简直漠然无动。蒋际时对这个怪人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忍不住一空就往郝的家里跑。 一天,他蹲在地上从郝企之当书箱用的硬纸盒的最低一层里发现了他一直想读而无从觅获的 H.G. 威尔斯着的<<世界文化史>>以及伍光建的老译本<<法国大革命史>>,他站起来,冷笑着,用一种破釜沉舟打算搏命的神情,冲到郝企之的面前。“这两本,你不肯我也借定了!”说罢挑□似地直视郝的眼睛,好像要亲见对方的痛苦溃败似的,实际上却还是在等待郝企之的允准。 谁知郝企之张大眼睛,惊讶地问:“谁不肯哩?”说罢又低头继续锉他的小木片,“老实说,我还一直怀疑你是不是真读过北大英国文学系呢,这么多好书在你眼前,你只是看看翻翻摸摸,从来没有借 回去好好读过------” (十二) 清除四人帮,并在全国范围掀起一个从党政军系统剔除文革新官僚的无声高潮以及全体民众口诛笔伐的有声高潮,邓小平成功地达成了自己的双重目标:把毛泽东耗去最后的十年生命不断改组的新共产党还原成文革前的旧共产党;把多数民众对旧共产党推行的社会主义的失望之情变成痛责骂替罪羊“四人帮”的口舌之快。 邓小平绝不是毛泽东麾下的一个叛逆者。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在私下的内心深处,他可能比任何一个毛铁拳下的幸存者都更恨毛,但作为已经夺得最高统治宝座的共产党领袖,拥毛学毛,毛规邓随,毋宁说对他最有好处。 因为周恩来、刘少奇、陈云、邓小平以及他们底下的一大批文武要员协助毛创设和完善的这个社会制度,是人类有史以来对于独裁专制寡头统治者来说最为称心如意得心应手的制度。从意识形态出发、从个人私欲出发、从人性本质的发展规律出发,邓都没有超脱出毛式统治的可能和意愿。 毛、刘、周、朱、邓都出生于大清皇朝末期。他们自幼深烙于心底的统治模式就是帝皇的统治。他们仰慕的伟业就是帝皇之业。他们拼死争夺的权柄就是帝皇之权。他们想要拥有的威势就是帝皇之尊。在这一点上,出生于帝俄时代的俄国共产党统治者斯大林为中国同志开了先例树了榜样:只要在骗人宣传上做足功夫、在威逼服从上不择手段,皇帝照做无碍。关键是不能被人搞翻下来。而心狠手辣地大开杀戒,就可防止被人搞翻下来。不被人搞翻下来,天下的一切真理全部道理所有横理就都在你一个人手里。自会有人对你歌功颂德涂朱抹粉树碑立传。年深月久,人民就习惯成自然了;两三代之后,人民就全然不知道他们应该有、可以有什么别的生存形态了。 邓小平是追随毛泽东建功立业的第一代人物。他们的成功,耗费了他们自己半辈子的浴血生涯加上几百万中国人的生命。靠着冥冥中不可探究的命理,邓小平成了中国共产党里第一代中第二个执政的无冕之皇。他不会、不愿、不能在自己手中放弃这种尽可随心所欲的统治权柄。一九五六年匈牙利人民的愤怒暴动和一九六五年印尼的血流成河使共产党领袖知道,这种统治一旦登场就势成骑虎,不可能有和平的结束和转让。共产党的皇帝一贯以“人民”二字为“朕”字的代词,初始是为骗人,久之自己也信以为真;“人民”不能垮台,“朕”便不能垮台;“人民”不能下台,“朕”便岂能下台。所以,邓的一切变革,都不是对毛统治的终结,而是对毛统治的挽救。他所提的“ 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其中“坚持共产党的领导”和“坚持社会主义制度”两项,就是邓心中的真正所欲,具体化来说,就是坚持我邓小平接掌的毛式统治权柄和统治地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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