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机》(三十七)

(2004-06-05 19:00:00) 下一个
“你在想什么?” “我听了心里很难过。” “我对天起誓,没说一个字的假话。这些,戈壁滩外面的人都知道。只有戈壁滩是封闭的。你不走出来,你就什么也不知道。” “戈壁滩上的事,已经够悲惨了。” “是的。农村也悲惨,城市也悲惨,到处都悲惨。人,弄得都饿起来了,别的还有什么可说的?” “没有什么可说的。” “你打算怎么办?” “我------”之菽窘迫地说,“其实,我并不知道------” “你走了,只剩老的少的女人,更没活路了。” “我知道。”之菽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有什么把握在她们饿死冻死之前救她们出去?” “没有。” “没有?” “没有。” “那怎么行?” “我不走出去,大家一起死。” “你就图自己一个人活?” “不是!”之菽没办法了,只好大声说,“我奔出了活路,她们就有救了。不是吗?” 阿不图拉没有答腔。 过了一会,他轻声说,“很盲目。太盲目了。” “我知道。”之菽委屈地说。 “你并不完全知道,”阿不图拉说,“第一,你不知道,没有单位证明或介绍信,你连火车票都买不到,住店也不成。第二,没有亲戚朋友能收留你过夜;一、两夜也许可以,久了就不行。第三,没有人有多余的粮食给你吃。我去看我养父,赫赫有名的酒泉古都,一大家人都等着我捎吃的去呢。你身上的五十三元钱,要不了多久就花光了。你怎么办?” “天无绝人之路吧。” “不能指望这个。这很危险。你去火车站看看吧。倒在那里死去的人不知有多少。” “你吓我干什么?” “不是吓你。小哥。我俩有缘相会,除了帮你,我心里没有别的想法。” “谢谢你,阿不图拉。我是信任你的。你问得我心里好烦。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除了瞎闯,没有别的办法。” “我恰恰要告诉你,这年头,这社会,你不能瞎闯。” “那你倒说说看,我该怎么办?” “我哪里知道?” “既然不知道,就别泼我凉水。让我去闯。” “你一定要闯,我拦不住你。”阿不图拉说,“明天上了班车,到了火车站,买不上火车票,你咋办?” “不能跳车?” “铁道游击队?” “人家行,我为啥不行?” “你肯定不行。小哥,聪明人别做这等傻事。” “狗急跳墙呀。” “不。你是有智慧的人。有智慧的人保护自己第一。你身上还有一家人的眼睛在瞧着哩。你能拿性命去开玩笑?” 之菽清醒了。“你是对的。阿不图拉。” “阿不图拉三十几岁了。经的事比你小哥多些。你不能瞎闯。尤其不能跳火车。” “不跳了。阿不图拉。保证不跳。” “这就好。小哥不跳火车了。” “不跳火车,就只好在兰州讨饭了。” “讨不到的。谁有剩饭给你吃?” “那怎么办?还是没有办法。” 两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阿不图拉抽了好几支烟,把屋子里熏得烟雾腾腾。 过了很久,之菽突然问:“你说朋友,哪来这么多的财富?这年头,谁不穷?” 阿不图拉闭上眼睛。“小哥,对不起,这我就不能说了。” “对不起,随便问问。其实不需要问。” “问问也没有关系。”阿不图拉大方地说,“朋友嘛,是不是?连问个问题也不行,还算朋友?” “你把我当做朋友,我很感激。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在家里时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很有本领,像个男子汉了。可是一离开家,孤零零一个人上了路,心里不知有多紧张多害怕。因为一动脚就明白了自己的孤独、软弱和渺小。我几乎什么也办不成。幸亏遇到你。不然我就苦了;不,简直是完了。” 哈萨克笑了起来。“苦是苦一点,完蛋是不会的。你年轻,个子高大,肚子里又有文化,吃上一些苦,你就坚强了,有办法了。” “你这样认为?” “绝对。” “真的?” “不骗你。” “我能走出一条路来?” “当然。为什么不能?” “你刚才还说不行。” “我是说,瞎闯不行。” “除了瞎闯,我还能怎么样?”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能瞎闯。”阿不图拉说。“政府把每一个人都看得牢牢的管得牢牢的。瞎闯没有生路。每一个人的饭都是政府给吃的。谁离开政府安给他的位置,谁就没有饭吃。” 之菽点点头。“这我也知道啊。”他忽然转过头朝着哈萨克说,“这几年,不是也有不少人流动?” “那是农民。政府不给农民饭吃,而是向农民徵粮。农民饿起来时,就只能流动了。” “他们怎么能瞎闯,我为什么不能?” “他们往别的农村流动。东北的闯北大荒,西北的闯新疆。” “有生路?” “也许吧。关东我不知道,新疆我知道一点。” “新疆哪会比内地好?” “不是好。新疆地大人少,缺少劳力,政策宽一点。流动过去,能干活的就收了。这年头人们就图个饱肚活命,别的都不想了。” “那里不也是戈壁滩?” “不全是。有好地方,可以耕种。不像你们农场。” 之菽有点莫明其妙的兴奋。“那,当时为什么不把我们送去新疆办农场?” 阿不图拉斜眼看着之菽。看了一会,他轻轻地叹一口气,“告诉你吧,小哥。你们农场开办前,也就是你们这批上海人来之前,我们开过会听过传达。上级说,来的这些人都是阶级敌人。当然,是指你们的父母,不是指小孩。新疆是边疆战略地区。阶级敌人不会往那里安置。” 之菽的脸发白了。“怕那些饿得奄奄一息的人造反?” “防范吧。掌握政权的人,心思不是普通人的心思。这也不防,那也不防,怎么能够安心稳坐天下?” 之菽点点头。 他的心神被新疆吸引住了。“你,阿不图拉,我的朋友,你说我不能往上海闯?” “照我对酒泉还有兰州的了解,上海你是难混的。我对你说真心话。大城市太严密了。谁能长期收留你供你吃住让你接济家里?大家都这么困难这么紧张。还有,你到哪里去找工作做,挣一份收入?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是不知何年何月的事啊。” “你是对的。阿不图拉。” “真心。给你这个小朋友。” “为什么?你为什么待我好?你甚至不认识我。” “你值得我把你当朋友。阿不图拉会看人。” “指什么?” 阿不图拉又叹一口气。“你是好孩子。还有,你妹子也是。你们是很好很好很可怜很可怜的孩子。哈萨克愿意帮帮你们这样的孩子。真的。你问题真多。还有什么要问?” “我当然要问问清楚罗,”之菽显出一副老练的样子,“俗话说,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对不对?” 阿不图拉哈哈大笑,“当然对,当然对,对极了。不到两个钟头,你已经变成老江湖了。” “别取笑我啊。” “不。”阿不图拉正色道,“不取笑。一点也不取笑。你是对的。你今天碰到的是我。你已经明白我不会害你。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个社会是个危险的社会。对人不可讲真心话,特别是陌生人。太 多的人想借别人的脑袋立功了。尤其是政治方面的事,心里的想法一个字也不能说。” “你不也说了?” “我是对你,”阿不图拉认真地说,“瞧你跟你妹子讲话分别的那模样,狼也会掉眼泪。我要是连你们那样的孩子也不信不帮,我就豺豹都不如了。” “谢谢你,阿不图拉。”之菽眼中噙泪了。 “不要谢,不要谢,现在不要谢,”阿不图拉说,“你的事还没有商量好呢。” “能商量出什么结果来?” “为什么不试试看?” “试什么?” “你,愿不愿,奔新疆?那里我倒有兄弟,而且是有权的。你拿我一封信去找他。他一定会帮你解决点问题的。” “真的?”之菽喜出望外。 “真的。”阿不图拉说,“不过,这样,你原来的计划要大改变了。上海,新疆,完全相反。你好好考虑。不要即刻决定。” “为什么不即刻决定?只要有活路,哪里都去。而且,新疆离家还 近得多呢。上海,以后还是可以去的。我迫切需要的是马上站住脚。我是指有个吃住的地方和有一点点的收入。这样我一家人就有救了------”之菽兴奋地说着,眼中又充满了热泪。 “我想这样最好,”哈萨克说,“我在自己的地盘上帮不上你。上海对我来说像在天上。而新疆,我的好兄弟那里,他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帮你一大把。至少你眼前的大问题可以马上解决了。今后的长期打 算嘛,慢慢来吧。我在信里会把一切都写清楚,他会把你当自己的孩子来相信来对待的。好不好?” “当然好罗。”之菽的眼泪从脸上慢慢流淌下来。 “农场的家里嘛,我回去后会照顾她们的。我已经认识你妹子了。至少,我不会让她们再挨饿了。羊肉羊奶我们有的是。不过,”说到这里,阿不图拉向之菽凑近过去,神秘兮兮地说,“跟你说个心里的 秘密。这次,省里下文点名调我去党校集训,我觉得有点蹊跷。四个月前我刚结束党校干训班的学习。正常情况下是不会这么干的。我有点不好的预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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