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机》(二十)

(2004-05-17 18:24:00) 下一个
那个中年女人也吃惊地抬头看着敏子。 “我骂了,怎么样?”女人的惊视反而使敏子斗志昂扬,“我幸亏去到了程家。我真是幸运。这是我的福气。爸爸对不是他的亲生孩子都这么好,可见他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您,知道他是怎样带我去玩 ,去看博物馆,美术展览,怎样教我读书写字,怎样帮我逮蝴蝶捉蜻蜓的吗?那个什么谷风加上什么晶莹,生了孩子溜之大吉,比母鸡生个鸡蛋还要不负责任!我要是落在他们手里,说不定活不了几年就饿 死冻死或者给打死了。要不然就卖了钱了。” “你骂吧。痛痛快快骂吧。骂了,你的情绪就好了。” “不,对不起。我从来不会骂人。爸爸妈妈也从来不骂小孩。骂人话在程家是听不到的。我不应该骂,而且,对着您骂,没意思。这些事情,跟您是毫无关系的。是吗?” 不知何故,女人竟没有回答。 敏子继续说,“对不起,阿姨。我对您没有恶感。您大老远来看我,我是过意不去的。我想,我得去上课啦。谢谢您。您也有孩子吗?我想您一定是挺爱护自己孩子的。是不是?” 中年女人软弱无力地站起来。“敏子,你对生身母亲不够了解。她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不好。现在她非常关心你。她要替你换个环境----” 没等她说完,敏子忙说,“不。我不去他们那里。他们扔掉了我。我,从出生到被四姨领走,大概有两年?那纸上写着。我生命的最初两年,不会走不会说不会自己找吃的,只会哭的那两年,是在育婴堂里度过的。对不对?是不是很可怜?孤儿。有父有母的孤儿。他们为什么不来抱我回去?如今,我对他们产生得出感情来吗?阿姨,您倒说句公道话看看?” “也不一定非要你回去。她是这样说的。” 敏子冷笑了。“多好的生父生母!今天,还是不想要我!” 中年女人一时语塞。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他们不至于穷追不舍地一心打算破坏我的生活吧。” “绝对不是。敏子,不管怎样,你要相信他们如今的心意。” “什么心意?” “希望你离开大西北。你不属于这个地方。你应该进更好的学校。你,还有,你,不管怎样,那位马主任和郭同志,他们都是有高尚品性和丰富学识的难得的好人高士,但是,敏子啊,你大了,都十七了,你总不能这么长期地跟两个单身男人一起生活吧。当然,他们的人格是无可怀疑的,我,我个人感到,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你毕竟一天一天长大,转眼就是个成熟的女性了,那样的生活结构,总有不够妥当之处----” 幸亏中年女人十分真诚而公正地评论马主任和郭圣逸,使敏子的情绪从激烈的对立回归到冷静的客观。她不做声了。她在认真思考。 “我能去哪里?” “上海、北京,随你挑。喜欢什么大学,尽管说。” “这么容易?户口怎么能迁进大城市?大学又哪能随便进?” “这,你不必担心。你的母亲能办到。”中年女人脸上有了笑容。 “她这么神通广大,就应该让我回到妈妈身边去。我是指俞静君妈妈。她才是我的妈妈。” “我们----一时上还不知道她目前在哪里。我们会继续寻找的。不过,你现在已经是在校大学生了。上大学,一样要离开老家的。所以,选择一个大学是比较现实的。等找到你静君妈妈,再回去也不迟呀。”说到这里,她瞧着敏子的眼睛,话头一转,“如果你愿去香港,也不错呀。想不想去香港,敏子?到你第一个养母那里去,也很好啊。他们也很想念你呢。” “您怎么知道?” “俞乃君说的。”她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这一份,除了从她那里,还能上哪儿去找?” “他们----那时,为啥又不要我?” “主要是去香港。那时,他们想,要不了一年半载就会回来的,带个那么小的小孩,还得带上奶妈,来来去去很累赘,所以就把你寄养在她二姐俞静君家了。所以,你看,是没有正式手续的。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香港。” “去香港?”敏子疑疑惑惑地说,“想去香港,是叛国投敌呢。” “不是。正常的探亲,回家,是合法的。你四姨手里有领养你的正式文件,办手续非常简单,在那儿定居也是不成问题的。” 敏子心动了。 小哥一直说,离开这个社会主义天下,才有真正的自由和出路。 他也曾经有过与四姨挂钩的计划。 而且,马主任和小郭也说过这样的话。 自己在香港定了居,有了个根,以后小哥就能去我那里了。 “我可以考虑考虑吗?” “当然。”中年女人无限欣慰。“你随时随地都可跟我联系。你写了信,封好口,交给校长就行。好不好?” “好的。”敏子说,“谢谢您,阿姨。您辛苦了。” “没事。受人之托嘛。你,有什么口信要带给你亲生母亲?” “没有。”敏子斩钉截铁地说。 临别时,中年女人似拍似抚地把手放在敏子的肩背之上。敏子没有推拒。她感到至少这位女同志是可亲的。 敏子回到同学中间。一位同舍室友随口问,“敏子,你妈给你捎来什么好吃的?” “别胡说!”敏子正色说,“她哪是我妈?差远去哩!” “啊?”所有的同学全都大吃一惊,“她不是你妈?怎么可能?你跟她长的就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不是你妈还能是谁的妈?” 第一学期结束,一九六三年春节的前夕,程敏子哭哭啼啼拜别了戈壁滩上的水文站和这个地堡机构的马主任郭技术员----敏子的又一个阶段的人生以及另一个家庭的亲人长辈,由那位始终未曾宣告姓名的中年女人从学校接走,上了火车,向兰州进发。那时,全国正值普遍饥荒,火车上挤满饥民、流浪者、小偷、扒手和倒卖货物的二道贩子,沿途各个站台上成群结伙的乞食农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黄饥瘦,看到火车进站就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对着车窗伸手乞讨。敏子由那个女人带着坐在非常特殊的卧铺车厢,前后左右的铺位都由陪她来去的一批青壮男人占着。他们十分警惕,每当火车靠站就关上车窗,不理会敏子其实多么想扔一点面包给几个可怜的妇女和小孩。中年女人不大多跟敏子说话,她专心致志地阅读随身携带的一些书报杂志,对窗外的景像和嘈杂人声,不闻不问,无动于衷。 敏子的感受极其复杂。人生的苦难场面她可谓司空见惯,但这种大规模的饥饿人群聚集在一个又一个的车站的恐怖动态,使她特别心惊肉跳。她想,人,不都是有创造能力的吗?中国的农民,不都是尤为勤劳耐苦的吗?土改以后,农民不都已翻身得解放了吗?城市里的居民,不都是靠农民种植的农副产品养活的吗?为什么这些人却连猪狗都不如,肚子都填不饱?她又想,自己所在的农场,不也饿死了那么多人?如果那时那里也有火车站,说不定小哥也会带着我去乞讨哩。不过,不。小哥是不做这种事的。他也不会允许我去做这种事。小哥是一个硬汉。 敏子又想到马主任和郭圣逸。这一年多来,敏子对他俩的感情是难以言述的。是感恩,是敬重,还是温情,眷爱?敏子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人与人之间阻隔不断的情感和刻骨铭心的依恋,就像自己对爸爸、对妈妈、对大婆、对小哥、对马主任和郭圣逸,到底是什么使然的?事实表明,我敏子跟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既然如此,那么血统骨肉,又能说明什么?如果什么也不能说明,我的生身母亲为什么又不能忘情于我,而要千方百计寻访到我? 敏子想得头都痛了,却越想越糊涂了。不过有一点却是异常明确的,那就是人间尽管有那么多不平那么多迫害那么多苦难那么多生死离别,敏子确确实实相信,人与人之间爱的纽带是存在的,是不会被任何无情暴力、任何天灾人祸涤荡净尽的。这就是为什么敏子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各种各样人为和自然的摧击几度迭次濒临灭亡之境而始终能够获得最好保护从而转危为安成长起来的原因。这也证明,整体来说,人性里面邪恶、黑暗、软弱的特点,是不能压倒和扑灭人性里面崇高、光明、善良的另一种特点的。想到这里,敏子的心绪安宁了。她愉快而惋惜地回忆起在戈壁滩上策马奔驰、在水文站地堡里跟老马小郭围坐在火炉边“吸哩呼鲁”用柳条枝削成的筷子吃羊肉面条、在专区卫生学院里一个一靠近她就脸红的男同学------这些,跟坐在爸爸石墓旁的喁喁独语、跟与大婆妈妈一起像做梦似地追忆上海华山路大房子生活、跟和小哥一起埋葬好爸爸以后一路走回家去唯恐见到妈妈的眼睛------一样,都从自己的生活里梦幻烟雾似地永远逝去了消散了不会重现了,它们,哪怕当时再新鲜再强 烈再具有永恒意义,也只是记忆中的影子和景象了,一旦记忆模糊或者丧失,它们就不复存在了。于是敏子又想,人生的欢乐也罢苦痛也罢,都无非是当事人的一种主观的感觉而已。一旦事过境迁,感受的 意义就完全变质了,欢乐的内容也许会被感到苦涩和惆怅,苦痛的经历也许会被感到是奋发的动力。因此,人生其实是无所谓真正绝对的欢乐与痛苦的。要能够想通到这点,人的生活之路就好走得多了。 敏子一行,马不停蹄地在兰州换趁飞机,到了北京。她不明白自己的生母究竟是个什么角色,为什么她所委派的代表都会有这么特殊 的卫护和一路畅行无阻的方便。当时敏子还意识不到“特权”这个词汇的意义和能量。据说是尊重敏子本人的意愿,她没有会见住在北京的生母,而是被安排在一个豪华的宾馆过了九天。中年女人在第六天露了面,交给敏子一本已经办妥香港入境签证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敏子十分吃惊地看到护照上贴着自己的一张两寸报名照,而这张照片自己从来也没有拍过和看见过,但却是真的。她没敢问。因为这个中年女人自从敏子愿跟她走以后,态度就比较冷淡了。也许是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就不愿多罗嗦了。敏子对此是无所谓的。如果一路上对方谈兴过高,敏子倒是吃不消的。敏子宁愿自顾自地沉思默想。中年女人同时还给敏子一些人民币和港币,让她一路花用,还给了她一些全国粮票,这在抵达香港之前是缺少不得的。“好了,敏子,一切都妥了。你可以上街走走,买些衣服和生活用品。不必多买。一到香港,国内的土货就用不上了。一路上,不会有问题吧?去机场可以叫出租,跟服务台说一下就行。反正,你自己能照顾自己的,是吗?有困难,让服务员给我挂电话就是。” “您不用担心,我自己能行。”敏子说,“繁劳您这么多天,怎么谢呢?” “不谢不谢。你母亲满了意,我就立下大功啦。” “能拿点奖金什么的吗?” “当然!不在话下!”中年女人第一次灿然而笑。“敏子,如果你心里没有迫切的意愿,跟你母亲不通信不联系也行。她的原则是尊重你自己的愿望,不干扰你,不妨碍你,只是给你必要的关心和帮助。 她跟你四姨是有联络有来往的。你有需要和什么打算,跟四姨说就等于向母亲说了。她会通过你四姨来满足你的。明白吗?还有,我们会帮你继续寻找你的静君妈妈的。你母亲也愿意全力以赴帮助静君妈妈 脱离困难的处境,因为你在程家度过了好得不能再好的幼年和童年。你母亲对她们充满难言的感激------” 这样一番由衷而恳切的话,即刻使敏子鼻子酸红眼泪汪汪起来。她抽抽咽咽地说,“谢----谢您,和----和----她,----我----我,对她,也没有成见----下次回来,我会去见----见她的------” 女人没有接口。她继续说,“还有,在香港,补习补习英文,想办法到美国或者英国去留学。你是有这个底子和能量的。你母亲会给你资助的。她,对你,期望是很大的------” “我----我----”敏子又说,“很后悔讲了一些不敬的话。幸亏她----她----没有听到,请您别告诉她啊。” “就是听到,我想她也不会见怪你的。”女人的眼眶也红了,“毕竟她是有负于你的------”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敏子说,“我不是全部听她安排了吗?” “所以我说,你是一个好孩子------” “她也这么想就好了。” “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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