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灭》(三十)

(2004-04-25 11:12:46) 下一个
市委领导和江西干部商量之后决定,让邱仁杰和柳叶舟单独会见。依照常例,这是不许可的。不管什么人,获准会见劳改劳教人员, 必须有监管干部在场。但是,这是特殊情况。这是市委第一书记吩咐必须伺候周善的神秘来客,不能照普通规矩来办事。他这样的人亲自来到劳教单位看望一个劳教右派分子,这事本身就有奥秘。上面的奥秘,下面必须装聋作哑,而且还要殷勤服务。这就是共产党社会的政治。在官场上而不懂这点,官是做不久长的。 农场场长拿来茶叶罐、 玻璃杯、热水瓶,女教导员捧来一个放着各种水果的景德镇大瓷器盆和香烟器具。在那个年代,在那个季节,不管哪里的中国老百姓家里,绝对看不到这样的水果。 邱仁杰对于市委领导轻声告诉他:他们几个人“去各处参观参观,会见结束可以打铃叫人通知我们”,并无十分感激领情的反应。他只是在沙发上欠身点头,态度一贯谦恭,所以也不令人反感。邱仁杰 是生平第一次进入共产党的专政机构内部。这里警卫之森严,规定之 严格,防范之周密,秩序之井然,使他大开眼界,心里充满惊惧。他想到,过去,很多共产党人坐过军阀政府、国民党政府、汉奸政府的牢,大多数人还是活着出来了;如今,共产党人把敌人监狱管理方面的一切疏忽、漏洞、缺失、弱点都堵死了,这无产阶级专政,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真正的十八层地狱,谁掉了进来,谁这一生就真的毁了。而,在这个国家里,如今看来,谁也不能说自己永远不会乔迁这种地方。政坛不说,文坛的例子已经不少。胡风、艾青、丁玲、费孝通、钱伟长等等,谁不是大名鼎鼎的革命作家、进步学者,谁是真正的向党进了攻向人民政府造了反,但是一个个地祸从口出而滚进了这种深渊。到过此地,就知道专政的滋味是怎么回事了。邱仁杰哪怕身在天子左右,但也没有终身保险,陪伴在毛身边就像走钢丝般,一个分神失去平衡就会掉落下来,一下来就是这种地方了。他心情烦躁,就去点燃一支香烟,正转身往烟缸里放火柴梗的时候,没留意柳叶舟已轻身走到了门口。 邱仁杰吸一口烟,一抬头,猛见柳叶舟留步在门外畏怯怯地瞅着自己。他伤感了。两年时间,一个正当盛年的女干部女讲师,真是活泼灵动意气风发,就此变成这样一个眼眸无神意颓气败的可怜虫,一 副比幼时看到的被活捉的犯淫小寡妇还要丧失尊严自信的灰溜模样,实在太可怕了。对柳叶舟,邱仁杰是有印象的,印象是深刻的,正是这印象使他决定使用一次毛给予自己的恩典,选调一个能令自己得心 应手赏心悦目的助理来改善自己的写作研究以及私人生活,毛说“女孩子细腻些,也好差遣,”不正是包含有这种意思吗? 他急忙站起,“请进来!” 柳叶舟并无惊讶和突见熟人的反应,只是像点头又像鞠躬似地欠一下身子,走进室内。 “请坐,请坐。”邱仁杰说。 她在客位坐下。眼睛看着地面。 邱仁杰一眼看出的是柳叶舟的精、气、神方面的本质。这是拿眼前的形象跟自己心中经过提炼幻化的印象对比而得的。“今天,特地来看看你。”他说。 “谢谢。”柳叶舟轻声说道,顺便抬眉扫视一下邱仁杰。她仍无感 情色彩的显露。 邱仁杰有点失望。她不认识自己了。不过,这也合理,因为毕竟没有过直接深入的交往,何况自己也不是能令女子过目不忘的男人。 “你,一切都好吗?” “都好的,都好。”她很快地说。对方的和善态度引起了她的一丝诧异。她又很快地看了他一眼。 “很好,很好。”邱仁杰说。 柳叶舟惊异了。她感觉出来对方找她似乎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请问,您是F 大学的吗?” “不是,不是,” “那么,劳改局的?” “更不是了。”邱仁杰笑笑。 “那么,是什么部门的?” 邱仁杰没有直接回答。他吸一口烟,慢慢地说,“我,应该早一点来关心你。”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不应该在这个地方。” “凭什么这样说?” “大概是直觉吧。” 柳叶舟失望了。这话太玄,不着边际。既非大学,又非劳改局,那么,这人对自己的命运不可能有帮助。她低下头。看不出来何以要兴师动众让她隔天就歇工等候这次毫无意义的见面。“我听不懂。” “你,真的不认识我?”邱仁杰终于发问了。 柳叶舟这才抬头正视邱仁杰。她端详好久,摇摇头。“是奶奶托您来看我的?” “不是。” “是----湖州老家的亲戚?” “也不是。” “那,真抱歉,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你,不会有很深的印象的。” “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可以。”邱仁杰捺灭香烟,看着柳叶舟说,“我是邱仁杰。” “邱仁杰?”柳叶舟重复一遍,她竭力在自己的记忆库里搜寻这个听起来颇为耳熟的姓名。“邱仁杰?”她的脸上终于泛起兴奋的红晕 “在师范大学给上海高校干部做报告的邱仁杰?对不起,邱同志,呀,我不能称你同志,我是劳教犯。中央来的----?” “是的,是我。”邱仁杰很高兴,他把手伸给柳叶舟。 柳叶舟不敢跟他握手,她迟疑地看着邱。“您怎么会记得我?” “印象很深。”邱仁杰说,“在林荫道上。你跟程忘言教授在说话。对不对?” “一点不错!真没想到----” “是的,好几年了。” “您,真是专门来看我?” “不然我来这里干吗?” “有必要吗?” “有。”邱仁杰说,“有必要。你看,上海市委、市劳改局、江西劳改局的领导都陪来了。无事,我不会来这一趟。” “那,是什么事呢?” “我要直截了当告诉你。我来,是想调你到我的身边来当我的助手。我住在中南海。” 柳叶舟相当震惊。但她马上恢复平静。“可是----我是右派劳教犯人----” “这些都不在话下。不须一、两天,也不用我开口,什么都会解决。我想知道的是,你,自己愿不愿意?” 柳叶舟低头想了好久。她的思绪在激烈翻滚。她坐下了。 “很矛盾?” “不。” “有犹豫?” “不。” “有难处?” “不。” “有问题?” “有。” “说罢。” 柳叶舟直视邱仁杰的眼睛“恕我放肆。我唯一想知道的是,您,究竟是不是程老师的老同学老同乡?” 邱仁杰有点意外。但他毫不迟疑地回答,“是呀,当然是喽。” “那么,那天,你为何当面不认他?” “我知道你们会不解的。”邱说,“我想,隐藏这一点,也许更利于需要时帮他一把。不然我的任何举动都变成循私了。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说的是心里话。” 柳叶舟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相信。我当时就是这样认为的。” “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了。” “可以答复我吗?当然,也不必很急。” “我愿意。我不知该怎样感激您。” 邱仁杰也许并未想到,如果他向她撒谎,她会断然拒绝他的。这就是柳叶舟这个人的特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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