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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灭》(二十三)

(2004-04-17 18:34:07) 下一个
其实,老侯在心里,一点也不怕这个温思齐。老侯是有来头的。解放以前,他曾和邱仁杰及另一位著名历史学家合作过一部《中国哲学思想通史》,是跟胡适的理论唱反调的,毛泽东对这部书很感兴趣,认为是一部马列主义观点的好书。这句话,由邱仁杰转述,老侯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就是老侯城府之所在。一方面,口说无凭,不便告人,另方面,领袖的话,岂敢私传;稍有差池,就粉身碎骨了。解放以后不久,邱仁杰就给侯一鸣布置过一个秘密任务,替领袖整 理摘录诸子百家中法家的思想言论,并须加以归纳编篡,提纲□领,略述其要。侯一鸣以业余时间做这事,已有数年,邱仁杰多次转述了领袖的谢意和表扬,还代送过领袖自用的香菸和茶叶,以作犒赏。侯一鸣把这些事情深藏于心秘不告人,这也就是他不肯鸣放的另一个私下的原因。但是,温思齐却不肯罢休,不把侯教授打成右派他绝不甘心,倒不是私仇甚深,而只是要一显威风,并借助突出的表现层楼更上。反右开始后,他见老侯依然逍遥,心中忿恨难平,一次机会突来,他即刻抓紧不放。当时上海的党政大权已由柯庆施一把统抓,柯在一次会议上疾言厉色地批评某些机构反右不力,以致许多右派分子成了漏网之鱼。温思齐在听众席上交上一张署名字条,上面写道,“一些狡猾的反党分子,鸣放时闭嘴不言,其他大右派放毒时他拚命鼓掌,这种人,该不该戴上右派帽子?”柯读完字条,抬起头说:“温思齐同志请站起来。”温起立大声说,“报告柯书记,温思齐在。”柯问:“你什么职务?”温朗声作答。柯庆施接着宣读了温的字条。读 罢问听众,你们大家说,该怎么回答温思齐同志的问题?于是下面齐齐大声答道“应该戴上右派帽子!” 这样,大学党委连夜派人赶到侯一鸣的家里,向他宣布戴帽决定。侯听完,良久不语。来人问“你有什么意见?” 侯答,“没有意见。” 又问,“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 “有什么问题?” “有的。我,犯了什么错误?” “我们并不清楚,”来人说,“是市委的意见。” “市委意见的根据是什么?” “这,我们无法回答。你可以直接向市委询问。” “好的。谢谢你们。” “那么,从明天起,你暂时不必去学校上班了。如有进一步的处理,我们会通知你的。” 侯教授想了很久,断定这不是自己业余工作的服务对象的意思。他给邱仁杰写了一封极简单的信,说,本人已被戴上右派帽子,手头的工作宜否继续,乞示。邱仁杰很快回信,说,工作极受欢迎,务请勿懈。顶上帽子,天气转暖,就不需戴了。侯一鸣于是就高枕无忧了。过了一阵,便有人把温思齐与柯庆施对话的事告诉了他。他对温并不憎恨,因为他知道温这种人是许多种人中间的一个类别,客观存在。自己有峰极的那头关系,温是莫可如何的。弄不好温自身会栽跟斗。因为这种人毕竟只有营营苟苟的小智而没有根深蒂固的大慧。大慧是跟德修结合在一起的。 “六月债,还得快。”温思齐的六月债还得极快。 秋初的某天,温思齐的父亲打电话到大学,叫他回去一次,修一修灌风漏雨的门窗,顺便为老人理一下发。温思齐住在学校的单人宿舍里,自从当上总支书记以后,便不常回家了。他趁星期天的中午,把一把上次带到学校请木工代磨的老式剃刀放在黑色人造革提包里,想起还需要到基建处木工队借一两样斧子榔头凿子之类的工具。到木工组,别人告诉他,今天木工组全体紧急加班,工具怕不凑手了。 “紧急加班?”温思齐说,“什么任务这么急?” “听说到你们中文系一个什么老右家里修房子去了。具体的事就不 清楚了。因为听见有人发牢骚在嘀咕哩。” “哦?”温思齐紧张了。中文系的事情而不通过他,这就不寻常了,有讲究了,要认真对待了。“谁吩咐的?” “不知道啊。他们走前,看见党委书记也在啊。” “党委书记?”温思齐益发紧张了,“你肯定?” “你以为我不认识李书记?” “李书记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 “他也……” “告诉你吧,是李书记亲自带去的。我亲眼看见。你这么紧张干嘛?” “没有紧张。我为什么要紧张?”温思齐心里恼火,语气也生硬了。“你小子替我老实点。” “你来借东西,还叫我老实点?告诉你吧,我三代工人,五年党龄,老粗一个,我怕你?” 温思齐在对方的肩上拍了一下,“一个玩笑都开不起?” “要借什么自己找,”对方放下手里一个刚刚拼上接榫的精巧木盒,去拿砂纸。“要填借单的。” 温思齐只找到一把削木料的削刀,一把凿子,一把榔头。他把几件工具一一放进包里。“多谢了!” 家里等着他回去吃饭。饭后,他修好了变形破损的门窗,替父亲剃了头,刮了脸,又把工具放回包里。接着,替母亲和两个邻居老太婆写了四封信,事毕,已经天黑了。他骑上自行车,想着怎样对待这件意想不到的事。中文系的老右有几个。右派都叫老右。但真正的老年右派,非侯一鸣莫属。侯教授住在一幢很漂亮的里弄洋房里,住了十几年了;温思齐过去长期以来是这里的熟客;他甚至有大门和小花园篱笆门的钥匙,跟侯一鸣划清界限以后,也一直没有归还过。老侯夫妇倒也不去找他要回钥匙,因为这种举动易被视为挑□。党委作主做这件事情,不来指挥他做,这绝对不是好兆。但是,又能有什么坏事?右派就是右派,何况是市委柯书记定的铁案,这个右派表现的好坏,全在自己手里,能翻得了天?翻天也怪不到我的头上。这一点是不可能的,基本排除。为什么突然替一个右派修起房子来了?而且党委书记亲自出马?这一点,就不是任何人的智力经验所能想出来的了。他骑了四十多分钟的车,背上已经汗沁沁的了。他突然决定去候家实地观察一下。 他决定暗中观察。党委书记没有叫他,他贸然闯去是不妥当的。露了面反而知悉不到真相。在党内,侧面了解到的情况正面走去介入,是犯大忌的。侯一鸣会在自己手里栽倒,自己却可能在党委书记手里栽倒,这是铁定的等级规律。 他进入这条非常熟悉的花园洋房弄堂。里面一片黑黝黝静悄悄。花园的篱笆墙和园内树木,挡去了两层楼房的灯光。有的房子里传出钢琴乐声,以及无线电里播放的音乐声响。这种区域,很少听得到戏曲评弹滑稽之类的节目的声响。这就是趣味风尚等级的分野。这就是当时备受诟病的所谓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情调。温思齐一进入这种地方,心中就会忿忿不平。旧社会的不平等状况,还远远没有消除。他们这批人过去住在这里,现在还是住在这里;过去享受这种生活,现在还是享受这种生活;我们这种人,革了命,当了干部,手里看似有了决人祸福的权力,但住的房子仍是灌风漏雨,像在旧社会一样。这种心理,就成了他一味极左,一心整人的动力。不搬掉这些绊脚石,不夺取他们占有的生活资料,我们这种解放以后入党的党员干部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他骑着他的老旧自行车径直驶到候家的后门口,下车,再把车停稳锁好。对这里的环境他太熟悉了,对自己的心思他太专注了,因此对周围的异常气氛竟毫无觉察。这条路灯摇曳光线暗淡的黑弄堂没有 一个人进出。弄堂通向淮海中路的正大门处,和通向复兴中路的后出口处,却有比往常多上好几倍的年轻男人,有的伫立不动,有的打量着过路的车辆及行人。温思齐根本没有看到和想到,实际上在弄堂里 ,每一个横弄转角处和花园的隐蔽处,都有全副武装的便衣岗哨在无声无息地严密警戒;他的自行车虽然畅行无阻,他的形踪却已被几十双警觉机灵的眼睛盯住。保卫工作的负责人决定,到了最必要的时候 才出手捕他。因为几十支枪的枪口早已瞄住了他。 温思齐取下了挂在自行车把手上的提包。这里面有单位里的木工工具,留在车上是不安全的。他蹑手蹑足地走了几步,东张西望一番,来到候家花园的篱笆门前,取出钥匙,开了小锁,又把门掩上,再走向灯火通明的客厅落地玻璃窗前。他只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行了,就可以据以判断形势了;具体细节,他也明白是偷听不到的。 还没走近窗户,温思齐的脑袋就像被一发重型炮弹击中;他在半秒钟内失去了知觉,被捆得结结实实地抬出去扔进一辆厢型车内。几分钟后,他的自行车也来到他的身旁。 待到温思齐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什么地方的地板上。他睁开眼睛,环视周围,发现这是一个没有任何东西的小房间;天花板足有四公尺高,中间有一个很亮的灯。四壁空空,没有窗户。他努力回 忆,却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些什么以及为何到了这里。他坐起身子,觉得周身疼痛,过了一会,又觉得脑袋痛得厉害。伸手一摸,后顶上竟有一个大包,看看手上,有黏乎乎的乾血。他吓坏了。 他竭力镇静。他看看地板,发现是橡胶的,软而略有弹性;又看 四壁,全是相同的材料。他明白了:这里是关人的牢房,而且是防自杀的特殊牢房。他再仔细观察,发现这是新建的监狱,因为一切都是很新的。他的记忆渐渐恢复,他的心里充满愤怒。谁敢这样对待我?这里是谁的天下?我是共产党的总支书记!迫害我就是向党进攻! 他想站起来,但动弹不了。他用双手支地,终于站了起来。没等他跨出步子,一扇门无声滑开,有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温思齐察觉声息,转过身子,正想开口责问,那人和背后的另一个人一个箭步窜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温思齐的双手铐住,双脚镣起。 “你--”温思齐嘴里刚吐出一个字,却不防被猛然一推,他一个踉跄,差点扑倒。 到了一个小房间里,他被不由分说地按坐在一张四足由铸铁水泥灌注的固定椅子里,椅子的两个木制扶手随即被铁拴锁牢。 一个长相可怕脸色难看的中年人快步走入。温思齐快速地把想好的一句话大声说出:“你们犯了大错误了!”不料此话刚一出口,站在他旁边的一人一扬手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光,打得他一嘴的血。他吓软了,不敢再开口了。 审讯集中在他温思齐携带凶器暗夜潜入那幢房子企图谋害何人。 温思齐说破了嘴皮徒然只是多挨了无数的耳光。没有人相信他的任何一词。一个星期以后,大学党委李书记参加审讯。他没有说任何一句庇佑温思齐的话。他们穷追不舍的目标是,为什么温思齐单选在那一天到候家去。为什么他要私带凶器。为什么他要偷偷潜入。温思齐说得唇焦舌弊,喉咙出血;他罚神赌咒,指天发誓,却没有人信听他。 行动意义明显。罪证件件俱在。动机不言而喻。目的明确无误。温思齐绝望了。 两天之后,大学党委李书记不再露面。温思齐明白,自己的单位 抛弃了他。他没有后援了。 不老实、品质不良的人,在一些有关生死或重大利益的关键时刻,往往会选择一条最恶劣最愚蠢的道路去试图一搏。温思齐忽然提出要求检举揭发,将功赎罪。他写了大量的书面材料,揭发李书记、揭发魏处长、揭发柳叶舟、揭发程忘言、揭发唐明珠、揭发了大学里的许多教师干部。旧的新的、真的假的、添的加的、反正到了这一步,什么都不顾了,求的只是自身的生存。他打算以退一步求取过关。他决定承认企图暗杀候教授,为的是不满这种老右派还过着这么好的物 质生活。但是,审讯人员以冷笑讥之,“你以为我们是三岁小孩?你要候教授倒霉,你写一张字条就达到了目的;你只要凭借手中权力,再搞几个小动作他就完了,还用得上你自己去杀他?而且,你要杀他,哪一天都可以。你是嗅到了风声,知道了那天候家有动静,而且是天大的动静,你才做了行凶的决定。你的行凶对象,不是很明显?” “那么,是谁,你们说好了。你们说是谁,我就承认想杀谁。” 又是一声冷笑。“我们不钻你的圈套。你是特别狡猾特别凶恶的阶级敌人。你的罪行,要你自己老实彻底交代。别想耍什么花招。这对你没有好处。” “我怎么成了阶级敌人?我是工人出身,穷人出身。” “别伪装啦。我们查过,你的老子当过国民党的兵。是反革命。你是混进革命队伍里来的阶级敌人,反动派的孝子贤孙。” 温思齐张口结舌。 “就跟你摊牌吧。你的罪恶目的,是谋害中央首长。” 温思齐昏了过去。 温思齐哪里会知道,正在上海了解反右形势的毛泽东,忽然向柯庆施提出要上门拜访“老朋友”侯一鸣教授。柯急忙召来大学党委李书记,叫他紧急安排。李书记连原委都没来得及向他的同事说明就带上校长和其他几名党政领导赶到候家向候教授宣布由于侯一鸣教授有突出进步表现,立予摘去右派分子帽子,同时晋升为一级教授。第二 天,学校大队人马由李书记亲自带领到候家修理房子布置环境,并告诉候教授,全家人员明天必须全天待在家里且要事前回绝一切可能的 访客。为了保安保密,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这就是温思齐灾殃突降的原因。 温思齐没有被杀头,也没有被释放。 没有杀头的原因是,李书记对公安局长说了良心话。“这个人,钻筋透骨,喜欢刺探隐私机密,害人为乐。人,绝对是坏的。但是,这事,不可能透漏风声,他在木工组又能了解到什么。所以,谋害什么人的动机,我看是不存在的。” “可是,他承认企图谋害候教授了。这个供词,如何抹掉?” “这就叫做不老实。这种人……唉!” “我知道了。这人,就交给我吧。反正这件事柯书记指示不许声张,救了这小子一命。” 温思齐一直被单独关押在一个秘密的看守所里。 从此以后,候一鸣成了一个大家都争先恐后阿谀奉承的红人,一个没有谁敢去碰他一碰的铁人。他的学术名望也节节上升。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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