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灭》(十一)
(2004-04-04 18:38:53)
下一个
(十)
俞家四小姐乃君和她的丈夫严一恒,坐在客厅里跟留夜不走的亲戚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着佐伯和忘言。他们身旁的小沙发上,坐着怀抱已熟睡的领养女儿的年轻保姆。见佐伯和忘言折返进来,他们站起身来。
“还没有回去?瞧,小孩都睡着了。”忘言说,“里面坐吧。泡点茶喝?”
“不喝茶。”乃君说,“说几句话就走。”
“你在外面等一会,”乃君对保姆说,并从她的手里抱过孩子。
孩子醒了,小手捏拳,用手背使劲转来转去揉搓眼睛,然后轮流瞧着忘言和佐伯。
乃君抱着孩子,与丈夫一起随着佐伯和忘言走进书房。
“什么时候动身?”忘言笑着对严一恒说。
“明年二、三月份吧,”乃君抢着代替丈夫回答,“他父母在那里催得急,说房子什么的都打点好了,为什么还拖拖拉拉不动身。”
“你们过去,是团聚,是喜事。跟奉君她们的离开是不一样的。 ”忘言说。
“是呀,”严一恒说,“两老几年前就提这事了。”
“我们想,在上海,不说我,就是一恒,中学大学都是上海读的,早住惯了,工作又很理想,何必去那潮湿闷热的香港呢。”乃君摸出一方手帕,替小孩擦擦眼睛。
严一恒祖藉广东梅县,父亲是洋行买办,做过几年银行经理,是个熟通洋务金融的经济行家。独子严一恒,毕业于圣方济中学和圣约翰大学,进入海关做事,由于精明强干,已经升到主管层级了。俞乃君小静君四岁,毕业于沪江大学经济系,在英商马勒轮船公司上海办事处当财务秘书;在当时的上海,是待遇很高的职业,没有极佳的英语程度和业务水准,是不能胜任的。严的父母,抗战结束后一年即迁家香港,在半山买了一幢洋房,过起退休赋闲生活。近年烽火连天,眼看江南必定不保,严老夫妇心急火燎地催促儿子媳妇赶紧迁港;以两小的资历经验和英文程度,在当时的香港,找个合适的工作是易如 反掌的事。
乃君怀里的小女孩,不声不响地自己滑落到地上,站在那里,用两只乌黑的眼睛打量著书房里的一切。
“不困了吗?”乃君想抱她起来,她挺着身子不从。“妈咪抱着 呀。”
孩子摇摇头。
“那你要什么?要不要喝水?”
孩子又摇摇头。
“这孩子, 犟头倔脑的。”一恒说,“吵倒是不吵。很安静。就是不依顺。”
“倔强是个性的表现,”佐伯饶有兴味地走去蹲在孩子跟前,“
大舅舅抱抱?”
孩子又摇摇头。
佐伯站立起来,在几个口袋里轮流掏了好一会儿,掏出两个玻璃弹子来。他笑着对忘言说,“是你们老二输给我的。我刚才跟他玩了一会儿。他发现我竟也会这玩意,开心得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大笑。”他转向女孩,“送给你,要不要?”
女孩似乎思忖着。过了一会,她伸出小手,从佐伯掌心里拈出一颗,又伸出另一只手拈起第二颗。然后,平摊着双手,侧头侧脑地打量了好一会儿,又把弹子还回到佐伯手里。
“不要?”佐伯大失所望,“可是大舅舅没有糖啊。你要糖?”
“不要给糖。糖会蛀牙。”
“我没有呀。”佐伯说,“大舅舅没有办法了。你不喜欢我。”
小女孩定定地注视着他。
“啊,你不喜欢大舅舅......”佐伯用手蒙面,假装悲声,“大 舅舅哭啦,呜呜呜......”
小女孩为难了。她扭动着身子,转头看看妈妈,又看看起劲地假哭的大舅舅,再看看站在一边的忘言。然后,呆立了一会。渐渐地,她的眼睛红了;突然,她放声大哭起来,扑在乃君身上。
“你看你!没本事骗孩子笑,却把她弄哭了。”乃君埋怨着佐伯 ,又转向孩子,“不哭,不哭,囡囡乖,不哭。大舅舅是假装的!你看呀,他笑了。”
孩子伏在乃君腿上,呜咽不止。过了一会,她泪影婆挲地扭过头去看佐伯。
佐伯对她扮鬼脸,又眯眯笑。
她停止哭泣,转过身来,举高小手。佐伯赶紧蹲低。她用小手摸摸佐伯的脸,证实没有眼泪。她缩回手,又定定地看着佐伯。
“好,让大舅舅亲一下脸,就是喜欢大舅舅。大舅舅就不哭。”
她凑过头去。佐伯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想抱她。她又躲到母亲身上去了。
“佐伯,”忘言走过来,“不要愚弄孩子。孩子的感情很脆弱,也最纯真。千万不可再骗她了。她会不信任你的。”
佐伯像犯了大错似的紧张地说,“那怎么办?对待孩子,我一点经验也没有啊。”
“我们也没有经验,”一恒说,“常常不知道应该怎样带教她。两岁半,事情是很懂了,话也能讲不少了......”
“抱回来有多久了啊?”忘言问。
“七个月了。”乃君回答说。
“现在是实足......”
“两足岁零五个月。”
“从孤儿院--?”佐伯问。
“--”乃君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然后轻轻说,“这个......我们绝口不提。哪怕她根本不懂。”
“对,对,”佐伯连声说道,也把声音放轻了。
“亲生父母......有点线索吗?”忘言压低了嗓音问道,“没听你们说起过......”
“知道的,知道的,”乃君三分紧张七分神秘地说。
一恒接着叙述:“我们拿到她的出生文件,不消说生父生母填的都是化名。后来又去医院打听,医院很守医德,拒绝透露。托人在妇产科买通一个老护士,再根据线索,让静君请了包打听,才了解到,这孩子有点来历的。她的生母就是xxx......”
佐伯和忘言面面相觑。“那新出道的话剧明星?”佐伯问。
“一点也不错。”乃君说,“说起来,也相当的有一点名气了。因为她放著名门闺秀不做,偏要去登台演戏,弄得一班新闻记者大大激动了一阵子的,”
“我们都是有所闻的。”忘言接着说,“也怪不得近两年不大听 到她了。那个生父呢?落难公子,纨裤小开?”
“不是。”严一恒把头凑向忘言和佐伯,“你们一定更熟悉了, 就是大名鼎鼎的留法诗人xxx......”
“喔......喔......”忘言恍然大悟,“他......告诉过我,离 婚了......喔,原来如此!”
“今天,我,我们,想,想说,”乃君抚着孩子,发觉她又睡着了,就抱起平放在怀里,“我们......想......”她转脸对着忘言说 ,“把她......寄养在你们家......”
“不带她走?”佐伯愕然,“为什么?”
忘言也惊讶地怔住了。
“本来,我一直以为不能生了......你们也知道的......确诊是子宫内膜移位......生育的机会极小。却不料,最近三、四个月,竟发觉怀孕了......”
“哦。”佐伯沉吟道,“是这样!”
“大哥,二姐夫,”乃君诚恳地说,“我是怕生下自己的小孩后 ,在感情上不免会有偏私,委屈了这苦命的囡囡。我是平庸女人,自己生的,总有不同。我们可以尽量公平,但是,感情......”
“我懂,我懂,”忘言说道,又用力点头。
“这里有个实际问题。两老在堂,老人的想法和态度我们无法控制 ”一恒说,“这样打算......还不知......”
“过继给我吧。我带她走。雇个奶妈领着就是了。”
“不行,”乃君忙说,“给你,我们情愿自己带了。”
“为什么?怕我饿死她冻坏她打残她卖掉她?”
“不是这意思。你一个单身汉,带着个小毛头,拖累大著呢。你顾不周全的。”
“乃君说得不错,”忘言插嘴说,“你无论如何不行。这不是一 时好玩的事。责任大著呢。而且是几十年,一辈子的责任。佐伯你好好想想。绝不是不信任你。”
“我们......还不知......你们可愿意?”
“我?”忘言反问,“我是求之不得呵!我们只有三个小和尚,独缺一个小妹妹。现在你们给我送来这个小天使,我是喜欢都来不及 啊。”
“送是不送的。寄养在这里。”乃君说。
“还是叫你们二姨、二姨夫。”严一恒说。
“这不妥。”佐伯赶忙说,“小孩长大后会想,我的父母为什么把我放在二姨家里?为什么不让我在他们身边?感情上生分不说,可能还会有怨。这名义,又何必保留?就趁她还小,认了父母,一劳永逸。”
乃君为难地看看一恒。
“大哥和二姐夫不会认为我们自私、绝情吧......”
“不,不!不会!”忘言一迭声道,“许多现实问题,处理不好便成隐患。由我们领养,犹如己出,三个男孩,得了妹妹,年龄差了一段,也不至于欺负她。就这样,她熟睡了正好,今晚就留下吧。醒 时再送过来,倒害她伤心几天。”
“二姐呢?”严一恒问,“不能不通过她就决定吧?”
“你们没同她商量过?”
“我们想,应该先听听你的意思,”严一恒说,“姐妹之间,什么事都好商量。先跟二姐提,倒像是抄近路了。所以,从事理上讲,应该先跟你提。”
“你们倒是讲究!”忘言高兴地说,“静君决无问题。她是连马路对面弄堂门口小皮匠生了孩子也高兴得了不得,要认干女儿呢。还是小皮匠有头脑,说,一家天上一家地下,这种干亲认不得,一口回 绝,她才死心。她怎么会不同意呢。”
二岁半不到的小囡囡,就这样留在了程家,成了程忘言和俞静君 的女儿,开始了她的无人知晓其前路的新的人生。
程忘言给她取名为程逢子。
俞懿君在大门口拦住了匆匆拾级而上的静君。“这么晚,去了哪里?”
“进去讲,”静君对妹妹说,“不穿件大衣就走出来......”
“我要出去一趟。”懿君说。
静君盯住她看。“夜戏都散场了,是出去的时候吗?”
懿君不回答,“银升呢?”
“觉都不让人家睡?”
“出去是晚了点,可睡觉还早呢。”
“人家拿这份薪水,总该有个下班时间吧。”
“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我是去看他表姐。玉屏孩子病了,进了医院。”
“我也可以去看看。”
“你怎么越来越不讲理啦?”
懿君一笑,“你呀,一逗就跳。要想叫你跳太容易了。”
“你又何必来逗我跳?我从早上跳到晚上,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
“我从早上歇到晚上,闷得腰都弯不下来了。”
“去去去!你去吧!不要弄到再捉进去,害大哥老远跑上海来救你!”
“不会啦。谁对我兴趣这么浓,三请四邀......”
“我跟你讲。去哪里,我不管。你得早点回来。我们等着。你不回来我们不睡觉。”
“等我吃宵夜?”
“想得美。你敢弄到深更半夜回来,看大哥会不会饶过你。”
懿君对二姐吐了吐舌头。她一眼瞥见银升从汽车里出来,就喊道 ,“银升!等等,我还要出去一趟!”
静君管自走进大门。
“你就去好啦,五小姐!一个电话,祥生出租就来了。”银升不慌不忙地回答。
“你罢工?”
“在里面待了才几天啊?警察局的那一套全学会了。”
懿君跳下台阶,快步走到车前。银升慢条斯理地轮流脱下两只手上的白色纱线手套。
“你是真的还是假的?”懿君问。
“你是真的还是假的?”银升反问。
“当然真的。”
“那么,上车吧。”银升又戴回手套。“谁叫我吃你们家的饭。得人钱财,与人消灾。”
“慢着。”懿君绕了个圈子,走到前面开了车门,进去坐在司机座旁。“第一,我不会额外付你钞票。第二,我出去不是寻灾惹祸。你有什么灾可消?”
“第一,”银升说,“你怎么坐前面来了?第二,我难道没有给你消过灾?”
“坐前面跟你说说话。”
“不耻下问。怪亲切的。”
“别阴阳怪气好不好?今天你怎么变了腔调?”
银升发动汽车,缓缓后退,出了大门。“去哪里?”
“随便。”
“这就难办了,五小姐。没事晚上出去兜风,危险呢。”
“就在近处转转吧。”
“好。”
“银升,”懿君说,“你去向雅嫣报信,他们,还有大少爷,才知道我的事,今天我才回得了家。我还没有找到机会谢你呢。”
“真想谢,机会是用不着找的。”
“什么意思?”
“天天看得见我。”
“光看见还不行。总要有个单独面对的机会。”
“嘴巴上讲声谢谢,听了肚子又不会饱起来。不说也一样。”
“喔唷,你还要敲竹杠?”
“竹杠不敲,大小姐实惠点总可以。”
“你想要什么?”
“这样讲话,倒像我欠你什么了。”
“平日看你一副老实相,今天显出庐山真面目来了。”懿君说,“那我怎么办?谢又谢不得。怎么个实惠法,我不懂,讲点出来听听 。”
“叫我自己开条件,把我当做拆白党?”
“不是拆白党,你是什么党?”
“我是什么党,你还不清楚?”
俞懿君不作声了。刚才听着银升那伶牙俐齿,她不禁害怕了。过了一会,她说,“我知道。你是同志。”
银升扭过头去瞅她,“是同志。”
“为什么不早说?”
“不允许说。”银升说道,“我只能从我的上面接受指示。这是纪律。”
“我懂。”懿君说,“我也一样。可是,你我之间,以前,我在 暗处,你在明处。”
“吃亏啦?”
“不是吃亏。谁说吃亏啦?”懿君没好气地说,“我的意思是说 ,态度上没把你当同志。”
“不能表现在态度上。”银升说,“人家不知情,看了会觉得怪 怪的。”
“这倒也是。”
“你知不知道,今后,上面指示,由我来联络你和瞿小姐。”
“这样?”懿君大出意料,“我不知道。我没听说。至少雅嫣没说。”
“她......可能已经知道了,”银升说,“这样,对你、我来说 ,更方便了。是不是?”
懿君沉吟不语。
“你......有意见?”
“不。不。我有什么意见?工作嘛......总得有个联络的人。”
“不过,你不会想到是我,是不是?”
“你别那么机伶好不好?人家心里的想头你全清楚?”
“不是这样。你好象难以接受似的。”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没那个福。”
“你讽刺我。”
“有必要吗?”
“没有必要的讽刺。”懿君说,“组织上的决定,我服从。没有意见。就是这样。”
“很好。”银升说,“以前,你是大小姐,我是汽车夫;我吃你家的饭,你叫我朝东我不朝西。今后,银升还是老样子。秘密的事情要秘密下去。”
“好的,”懿君的气顺了一点,“谢谢你,银升。”
“不要谢。”银升说,“我的位置我清楚,革命胜利以后,一切都会不一样。现在,为了革命工作顺利展开,我们不能暴露。”
“当然。”懿君说,“在组织里,你是我的上级,我听你的。”
“谁也没有这么说。分工罢了。是不是?”
“是吧。”懿君说着,心情又阴暗下来。她还是未能真正接受自 己家的车夫银升成了自己的上级这一事实。在潜意识里,她从事革命 ,目标不是冲着大哥和自己的家庭;而银升是个地下工作者,她却感到是埋伏在大哥身边的一个暗探。这一点使她不舒服,不安。
过了一会,银升说,“你大哥今天白天在哪里,你清楚吗?”
“不清楚。”懿君说,“我刚从瞿家回来,恰好并见他出去。”
“我去看了一趟表姐。他找不到我,发脾气了吗?”
“没有。”
“真的?”
“没有。”
“他要出去而找不到车,一定很恼火。”
“没有发脾气。”懿君回忆说,“就是问了一句:银升呢?我说我也在雅嫣那里等他来接我呢。”
“你没说要我去接呀。”
“那还用说?我能走路回家吗?”
“以后用车,要明说。”
“晓得了。”
“他明天要去哪里?”
“他说不出去。”
“唔。”
“他走后,你倒自由了。”
“也不见得。大先生、二小姐、你,都可以差我。”
“以后是你差我,不是我差你了。”
“看情况吧。以后,可能会更忙。会有更多的工作要做。”
“真盼望早一点解放。”
“解放了,你的大小姐就没得做了。做大小姐有什么不好?”
“我恨这样的寄生生活。我情愿做劳动人民。剥削阶级是可耻 的。劳动光荣。”
银升很久没有接口。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