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灭》(三)

(2004-03-28 10:09:14) 下一个
大妈反对做寿。她说劳师动众,又不能真的添福增寿,做它何益。但子女们决定了,她就不再反 对,说道,趁此机会,许多平时少来少往的至亲好友,聚一聚也是乐事。实际上,在她内心,还有一个私愿,就是一个多月前匆匆去了香港的佐伯,是无论如何会赶回来一见的;不然,她一直有一种隐隐的不祥预感,眼前佐伯的每一次远行,都可能是生死睽隔的永诀。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寿数,而是眼下翻天覆地巨变着的局势。 这次做寿,是俞家二小姐俞静君和她的丈夫程忘言的决定。 俞静君与程忘言结婚,程忘言入住俞家。因为俞佐伯常年走南闯北,而偌大一个俞家,委实不能 没有一个男人作为顶梁之柱。 程忘言与俞佐伯同庚,又是在家乡省立中学读书时的同窗;两人自幼意气相投,情同手足。他 们十余岁时,俞家礼聘著名寒士梁松山为家馆夫子,程忘言每课必到,犹如俞家子女之一,而上面提到的邱仁杰也是座中常客。有时师徒谈课入夜,程邱二人就歇宿俞家,俞家长辈,对程忘言的温雅有礼聪慧好学,是极为赏识的。 梁先生教课,佐伯与忘言、仁杰一班,大小姐奉君和二小姐静君一班,分开讲授不同的课程和 使用不同的方法;但临帖习字,却是全体同课,所以忘言仁杰与奉君静君自幼便很熟稔;俞老先生本身曾在俄国多年,对西学有过广泛接触,家中风气比较开放,对孩辈不作严格的男女隔离。当时,三小姐蕴君尚小,庶出的四小姐乃君还在襁褓之中,而五小姐懿君则还没有诞生。 程忘言出身微寒之家,其父读过私塾,略通文墨,曾在上海钱庄学生意当职员多年,后来在家 乡一个大型棉纺织厂当会计而至主任会计,以相当不错的薪俸养大一女二子,并陆续购进三十几亩田地,收些佃租,建了一所质量规模优于普通农居的住宅于乡间,如此而已。程忘言在上海毕业于F大学中文系,做过教师、编辑,不时写些新诗、散文、短篇小说发表于各种报刊之上,在抗战前已经渐有文名,却又不属于新月、创造、文研会等任何派别,更不同道于一般所称的左翼作家。他意态谦和,性格稳静,对于文坛的拉帮结派,文人的虚妄轻浮深为不齿,因而养成了一种卓尔不群的孤傲气质,这也常反映在他所撰写的各种议论文章之中。他既反对旧礼教的残余影响,也不赞同见偶象就打的新潮流;对于五四运动及其不断荡漾的余波中的反孔反儒立场他是持怀疑态度的,但对于曲解儒学拾些糟粕作为幌子的伪道学则又深恶痛绝。 他自幼在梁老夫子的教养下,打下了不同于某些凭天赋激情脱颖而出的新文学作家的深厚的国 学基础;少交际少活动而潜心书斋的治学生涯使他不断渐进于思考的深度。他广泛阅读西方哲学、社会学、科学论著,这使他对于文学的认识与表现更为融汇贯通。抗战初期,他曾前往苏州国学专修馆师从 唐文治先生研习经学礼学,抗战胜利后,他受聘于x大学在中文系任教,这时,他除了文学研究和偶而为之的散文外,已渐少进行文学创作了。 他与俞静君的接近、熟识乃至恋爱,可谓循序渐进,水到渠成。但是,论及婚事,却遭到了静君 母亲的坚诀反对;老先生则踌躇犯难,不作明确表态;原因是多年前他曾口头许婚静君于一位财政部同事的公子。反对的理由只有一条:忘言一切合格,只是家无恒产;女儿嫁去,在这种动荡不定的时代,拿什么做生活的保障。在俞家的眼里,程家的这点点家底,是谈不上财产二字的。大小姐奉君未进大学,早早就许配了上海一家银行的小开;女婿名下,在家乡还广有田地;嫁过去后,生活优裕,做父母的是十分放心的,这个摆在前头的先例更使忘言处于不利的地位。但俞静君主意已定。忘言是她素所仰慕的兄长,自幼建立起来的信赖与感情,是不能被阻断的。然而,忘言与静君并不对抗父母断然行动。他们的天性以及对长辈的敬爱,使他们不愿以决裂达到目的。这样,他们的婚事便延搁下来,直到两位老人先后作古,在脱下丧服的半年之后,大妈说话了。 “忘言,二丫头,我看,你们的喜事,可以办了。” “啊?”忘言和静君极感意外,一时竟楞在那里。 “拖到现在,人都拖老了。还等什么?” “只是......”静君嗫嚅着,“满三年......还早呢。” “这个,就不要去拘泥它了。”大妈说,“你老爹,怎么会真心反对忘言呢。” 静君一时激动,百感交集,嘤然涕泣。 “我冷眼旁观,了然于心。”大妈说,“......这件事是老爹他的一个隐痛。但他是个硬汉,不肯改口 。”大妈继续说,“虽说三年 无改于父之道,但这是儿女家务,不是什么立身立业的大道大计;而且,总 要从实际出发。我看你老爹对于忘言的赏识,实际上胜过佐伯。他在泉下会快慰的。这个主,大妈做 了。” 大妈发了话,别的阻力就不存在了。佐伯竭力主张忘言入住俞家,大妈也由衷赞同;下面的几个 小姐,对于二姐夫进门,更是雀跃;虽然俞家大女婿徐广懋冷笑着说了一句,“程忘言这个穷酸文人,这下子人财两得,五子登科了。”但大小姐奉君跟忘言是有过总角之交的,听后正色对丈夫说,“你讲这话,该不该掌嘴?程哥人品才学,是没得比的。你除了老子给的钱和一张空头文凭外,还有什么?” 这几句话,把那个时代士大夫阶层知识分子对于城市商人的潜隐的鄙夷心理,不经意地表露了出 来。 婚礼是新式的,西装礼服,白色纱裙,借座上海法大马路(今南京西路)沧州饭店礼堂举行西仪 ,宴请宾客。由于是俞佐伯嫁妹,程忘言娶亲,所以冠盖云集,群贤毕至。早在婚礼之前,大妈就已经与 静君商量着把家里布置一新,把原先置在客堂厅廊等处的佛龛佛象香炉烛座等一律搬到楼上她自己 的卧房与佛堂里,因为她素知,忘言不信神佛,不祭祖宗,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大妈深谙妥协之道,她尊重小辈的思想立场和生活习惯,不愿家里因任何分歧而埋下不和的种子。而况,她也欣赏忘言超然梗直的人生态度和实际通达的思想观点。 (三) 俞家大宅,建成以来近二十年,当家人从俞老先生到俞佐伯,再到程忘言,外观内景的变化并不 显著。房屋格局是纯西式的,客厅里地毯油画,钢琴餐桌,窗廉摆饰,都是厚重而古朴的上世纪欧式特色。客厅里间,另有一间会客室,却是全堂红木镶大理石家具,方桌高椅,雕花卧榻,高脚铜制痰盂, 环壁红木书橱,一派中国古风。这是俞老先生会见一些遗老遗少墨客骚人的所在,四壁所挂,都是红木镶边玻璃镜面的笨重画框,有“清初六大家”四王吴恽的山水花鸟立轴册页作品,悬着的楹联则有左宗棠、戴熙、曾国藩、张季直等人的墨迹;不过,堂中书画,是时常更换的,但也不外乎清代名家的手笔。 一些明代以上的珍藏,通常是不张挂出来的。这种风貌,正是二十世纪初期,定居上海受过西风熏染 的士大夫官宦阶级的格调与趣味的写照。 俞佐伯是一个闲不住、静不下、住不长、居不定的人。他接受旧学教养,深得新思想影响,头脑 敏捷,天赋极高;由于醉心于社会活动,与政学系及c.c.派都有渊源,后因主编《外交评论》月刊及发表的文章受到陈布雷的注意和赏识,向蒋介石推荐而列名蒋的近身随侍要员之一,官阶虽然不高,却是一个直接听命于蒋、陈专门奉着手谕口谕超越行政部门和党务系统处理一些重要大事的心腹僚属,因而成了许多职位显赫的文官武将争相拉拢巴结的对象。他因家道殷实,本人又无心敛聚不屑理财,同时也无暇享乐,所以不贪不欲,倒是国民党政权中一个颇有正气的人物;尽管嫉恨他的得宠、一心想搞倒他的人不少,但他却戮力奉公,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这个特点,蒋介石心中是有数的,所以哪怕他有时毛躁出错,冲动坏事,但蒋对他不加严责,始终信任。有时因为办事过于操切对人过于峻刻而受到围攻,蒋氏会故意冷落他一段时间以平息众人悠悠之口,这时,他就回家来与忘言及一班文友谈论翰墨诗文,去市肆搜觅碑帖善本了。他有过两次短暂的失败婚姻,他的首任妻子受不了他的将财产家室置之脑后的作风而于一年半后下堂求去,第二任妻子是一个年轻美貌的风月脚色,骗到一笔巨资后不知去向。对这些,他也不甚在意,后来也一直没有考虑过婚娶的事情。 他对忘言,是极信赖极倚重的。把二妹嫁给忘言,是他的夙愿。既然成了妹夫,他就把一家老少 连同一切房产、地产、动产,悉数交 给二妹夫妇了。 他对大妈,是极孝敬的。如果有什么事情是他不会疏忽不会轻怠的,那就是抽空回家看望大妈, 陪老人待上一两天,载着她出去看一场京戏或电影什么的。 他对几个妹妹是极爱护的,虽然他不能经常担负长兄的职责,但内心的关怀与挚爱是深沉的,也 是众所周知的。 抗战方胜,内战又起。打了三四年仗,国民党的政府军队在西北、东北、华中等地节节败退;据 守两广的设想旋即放弃,此时正作撤退台湾的准备,俞佐伯更是忙得非但不见人影,连向来不辍的长途电话和电报也变得日渐稀少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人在何处。大妈心里暗暗着急,但见忘言依然故我,临帖吟诗,书斋夜读,好象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似的,也就不去惊扰这个看似胸有成竹的女婿。 这时节上,静君和忘言决定给大妈做七十大寿。他们的着眼点也在唯有这个举动,才可把佐伯召 引回来,以释大妈的虑念;而且,另外一层的打算是:五小姐懿君突然失踪,访遍亲友同学不得任何消息,在各大报刊登出寻人广告后一个星期,有一个老婆子说有人付她五块钱金圆券,嘱她按地址送来一个没有抬头没有署名的字条,说俞小姐被宪警逮捕,下落不明。做寿起码热闹两三天,一来可以转移大妈的心境,二来只要佐伯回来,他定有神通能摸到线索,找回懿君。 日子定了下来,消息就传了出去。 贺寿的亲友宾客是不请自来的。 这一天的俞家,自从老先生的奠仪以来,差不多有十多年没有这么热闹了。 几乎全部手足近亲,包括大小姐俞奉君徐广懋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孩子,三小姐俞蕴君、夫婿西医 张振雄和四个孩子,四小姐俞乃君、夫婿海关高级职员严一恒以及领养的女儿;程忘言胞弟程锺南,程忘言大姐的二儿子唐孝先;还有远远近近的世交谊戚,都从不同的地方汇集到了这里,甚至家乡和外省的一些宗亲近邻,也水陆兼程,专门赶来。这一幢四开间门面的三层大宅,被各种阶层各种服饰的男女老少挤得满满的;小孩子尖叫嬉闹,从宽敞的底楼到斜顶假三层的几十个房间之间奔上窜下,嘴里手里袋里塞满了糖果茶食。大门内的廊厅里,早已摆下一个收礼签到的大桌子,唐孝先坐在那里招呼宾客,收下礼品,登记在册。在俞家,几代以来,进出礼品礼金,悉数详细载录,作为日后送礼还礼的参考。厅堂里,寿幛寿联已挂得叠成两层,顶端大桌上,花篮等早已摆满。楼下客厅与联通的大厅里早已摆开四张八仙麻将牌桌,哗啦哗啦的红木镶象牙的精雕麻将牌声和人声嘈杂一片,萦绕于香烟、雪茄、板烟斗的烟雾之中。女仆和厨子穿梭于厨房和客厅,端送点心茶水和各种羹汤。大铁门外的狭长弄堂里,少说也停泊着七八辆四十年代式样的别克、福特、道奇汽车,好奇地围观的路人邻人经久不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俞佐伯早晨返家后在厨房里吃了点东西,推门闯进忘言和静君的卧室,一屁股坐在他们的床尾, 把懿君的消息告诉了大惊而醒的二妹和妹夫。“我这就去,”他说,“只要活着,我总能把她领回来。先 别透露。”他伸手指指楼上。说罢,起身就走。“要不要,”静君睡眼惺松地说,“花点钱送点礼什么的?” “不。”佐伯断然地说。“我回来再给亲妈叩头去。” 一个半小时后,佐伯又昂首阔步地进了门,脱下大衣,随手一扔,径直拾级上楼。端坐在小佛堂 里的大妈早已漱洗梳妆完毕,在那里等着了。佐伯“蹬蹬蹬”地还未走到楼上,大妈就应声唤他了。“ 佐 伯回家了?” “亲妈,是我。”佐伯快步跨入,对着大妈端详一下,先屈一膝,然后双腿跪下。“亲妈气色好极 。儿子回家给你拜寿来了。”说着,他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 “起来起来,”大妈笑着说,“什么年头了,行这个礼就背时了。坐下。你一早回来又出去了。急 成这样?” 佐伯窘了一下,忙说,“有一点急事,心想亲妈可能还没有睡醒。” “我躺在床上听见大门响,就知道是你。”大妈执起佐伯的手说,“这次在家几天?我最怕你说明 天就走。” “后天。”佐伯为难地轻声说。 “忙你的去吧,亲妈不怨怪你。只是不论你忙大事小事急事闲事你自己要当心饮食冷暖,睡觉要 够。常常熬夜饿肚子是不能长久的。”大妈说,“司马懿讲诸葛亮,食少事繁,其能久乎?你也不是钢铸铁打的。” “儿子晓得了。”佐伯说着,鼻子酸了。 “到了这把年纪,打单身是最苦的。没有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多少本钱也很快贴完。” “餐餐山珍海味,吃是够好的了。睡觉嘛,我小时候你不是常常说,越睡越懒吗?” “那是指小孩子。小孩子多睡就懒,脑子就笨。”大妈拍一下佐伯的手背,“吃嘛,青菜豆腐也 是养人的。我是说,身边没有一个女人热汤热饭知疼知痒地伺候,男人就没有好日子过。” “我也惯了。没有家室挂心,人倒自由。” “所以我也不替你多烦心。我身边有忘言二丫头,你倒是不用挂念的。” “我早就把责任推给忘言了。他比我沉稳。” “活到这一天,又轮到了这般兵荒马乱的年景。天下从来没有太平过。”大妈又说,“你怎样打 算呢?” “亲妈指什么?” 大妈叹了一口气。“指什么你知道。” “我能怎么打算?现在的事,烂泥萝卜,揩一段吃一段罢了。” “我也晓得。”大妈无声太息,“你是决计走了?” “是的,”佐伯心情沉重地说,“决计走了。”过了一会,他又说,“我不能不跟着走。前景怎么样 ,不管它了。我岂能临难脱逃, 个人偷生?” “从忠义这一点看,是对的。抗战时不少人太浮滑没有骨气,去当汉奸。耀武扬威一时,结果做 了枪下鬼,像你的朋友褚民谊、林柏生。对家里,你有什么安排呢?” “亲妈这么说,就有易水萧萧的味道了,”佐伯乾笑一声,“大家都说,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小日本占领时,我是这样想的。”大妈眼望前方,幽幽地说,“我不懂政治军事,也不懂世界大 局。但我心里总想,就凭小日本这么巴掌大一块地方这么点人,想把中国一口气吃掉,慢慢消化掉,不可能吧。但是,这次,我不这么想。” “为什么?”佐伯惊问。 “我有预感。在我看来,共产党里的朱毛,跟蒋先生差不多。年龄、出身、读的书、经的事、争 夺的东西,有什么大的两样?蒋先生跟他们斗了有二十几年了吧,今天输成这副样子,日后以小对大,拿什么来翻本?共产党得了天下,要粮徵粮要兵徵兵要钱徵税,还有一大帮子读书人呼啦啦地倒过去,这天下我看就坐下去了。” “亲妈,”佐伯怅然地说,“你是这么看的?” “一点也不错。” “想不到你也这么悲观。” “这不叫悲观。”大妈说,“共产党坐了天下,总要想法子弄得比国民党好一点吧,不然凭什么来 撑?我倒要看看。” 佐伯沉思着,不再说话。自己的亲妈也持这种看法,这使他寒彻肺腑,顿时感到眼前一片阴暗。 过了一会,他说,“如果忘言二妹肯走,我是想劝他们走的。” “他们直到今天按兵不动,好像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我也不能断定。” “如果他们决定走呢。” “我当然跟着走。”大妈不假思索地说,“身边没有了亲人,我连活都不必活了。” 佐伯站立起来。“亲妈吃过早饭没有?再过一会,你就要应接不暇了。我先去看看二妹他们,” “有一件事我要对你说一说,”大妈拉着佐伯的手说,“五丫头已经好多日不见人影了。你最好过 问一下,找她回家。自己窝里的小鸡,我这只老母鸡是一只也不肯丢失的。还有,今后,你们不管去了哪里,天涯海角,外国番邦,信息总要给我一个,让我安心。好了,你去吧。” “小妹?”佐伯故作惊讶地问。自己也觉得装假的可恶。“不论怎样,亲妈寿庆,她今天一定赶到 。亲妈信不信?” “当然信,你们每一个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信。”老人笑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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