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zt 新咸亨酒店

(2010-01-24 13:28:13) 下一个

周庄的网吧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屋里面预备着机器,可以随时上网。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一块钱,上一小时网发发贴,——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个小时要涨到两块了,——找台机子坐着,急急的登陆了发帖;倘肯多花一块,便可以买一瓶芬达,或者可乐,做边上边喝了,如果出到十几块,那就能买一包蓝白沙,但这些顾客,多是打工崽,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包厢里,要烟要槟榔,慢慢地边吃边上。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速龙网吧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西装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打工崽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计时器和手表对时,看过计时器快了没有,又亲看开始计时的点数,然后放心上网,在这严重兼督下,扣时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送饮料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五毛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五毛是在普通区上网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为人民服务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网络上的红人“上大人孔五毛”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五毛。孔五毛一到网吧,所有上网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五毛,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上两个小时,要一瓶芬达。”便排出十张五毛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骂了哪个没工作的烂仔了吧!”孔五毛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骂人家刘三黑‘失业活该,不能怨朝廷,’吊着打。”孔五毛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思想教育不能算骂……思想教育!……政治家的事,能算骂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社会分工不同”,什么“执政为民”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五毛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手好文章,便替公司写写文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电脑,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写文书的公司也没有了。孔五毛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在网上为衙门忽悠穷人的事。但他在我们网吧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五毛的名字。

孔五毛上了半小时网,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五毛,你当真会写文章么?”孔五毛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一个月连半个五百也捞不到呢?”孔五毛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社会**初级阶段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五毛,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五毛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社会和谐的基本要求是什么,”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五毛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背也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经典该记着。将来做官的时候,写文章要用。”我暗想我和官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县太爷也从不将社会和谐上文;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民*法治、公平正义么?” 孔五毛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社会和谐的基本要求一共有六句,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五毛刚用指甲蘸了芬达,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基本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五毛。他便给他们一人一张五毛纸币。孩子领了钱,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钱包。孔五毛着了慌,伸开五指将钱包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钱,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五毛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五毛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五毛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上网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去为衙门发贴。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把一个叫金二胖的网友惹毛了,说他没找到工作是自己能力有问题,不能怨朝廷,谁知这二胖他爸正是县总捕头金局长。金局长的儿子,骂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上一个小时。”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五毛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上一小时。”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五毛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孔五毛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机器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五毛,你又骂了谁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骂,怎么会打断腿?”孔五毛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开了一台专为低幼用的桌子比较矮的机器给他。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张五毛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上完网,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五毛。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五毛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五毛还欠十九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五毛的确死了。
[ 打印 ]
[ 编辑 ]
[ 删除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