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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没想到新疆三号坑的文章反响如此火爆,我们为此特意延迟了后续文章的发布日期,“让子弹多飞一会”。许多发自肺腑的读后感言,让我们感奋、共鸣:总有一种精神至今没有在人们心中泯灭。已有读者打算来年走访三号坑,作者杨述今还为手绘了自驾地图,可加微信号kllt5051与他联系。编者在此一并致谢。
作者:三户一朵
我和陈逸飞的交集,与他的油画与商业之道毫无关系。
1998年3月的一天,他在办公室里将一只厚厚的牛皮信封交给我,语气平静地说:“这里是三万美金,给你带去澳大利亚应当够用了。”我拿出一看,全是百元大钞,顾不上清点,有些惶然地问:“带这么多钱上路?难道摄影师和胶片的费用全部都用cash(现金)支付吗?”他点了点头:“对,这是最快捷的支付办法。我们再也没有时间拖延了。”
他的紧迫感从何而来?故事得从头说起。
(陈逸飞和我谈论纪录片,似乎比自己的画卖出几百万更愉快)
当时的陈逸飞名望已如日中天,却放下画笔去拍摄一部有关犹太难民的纪录片,这事儿很冷门也很耗钱,而我,正是他请来的纪录片制作人和编导。在此之前,我从来不认识他,也从没听说有别人关注这段犹太人的历史。更不要说,这一回还要用昂贵的电影胶片拍摄、去采访那些散落在世界各地、至今仍幸存的上海犹太人,全部费用由他自掏腰包。我不由得对这位名声在外的画家产生了几分敬意。
陈逸飞之所以找到我,跟我在美国时的一项“发现”有关。几年前,我曾像着了迷一般,跑遍了美国东、西海岸的国家档案馆、电影资料馆、总统图书馆等等,查找与上海相关的历史影像资料。在洛杉矶加大(UCLA)电影资料馆,我第一次“发现”了一批电影胶片,它们是那样栩栩如生,记录了成批的犹太难民九死一生抵达上海,在这里避难生存的实况。我震惊之余,也困惑不已:为什么在中国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一切?这段历史为何被抹去得一干二净?
后来才明白,这是因为中国和“西方阵营”的以色列一直没有建交,而且为了照顾阿拉伯国家感受,对以色列特别“冷对”。这样的政治背景下,上海对这段历史只能长期地“选择性地失忆”。
(和全家排着队走向毒气室的犹太同胞相比,抵达上海的难民们是幸运的。)
陈逸飞找到我,首先是希望获得我在美国找到的那些历史影片资料,其次,是因为我有纪录片制作的专业经验。但是我也有满腹的疑问:他为什么会做这件与美术不相干的事?他获得过官方的批准和认可吗?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有足够的钱吗?
每次他派来豪华“大奔”接我去商讨此事,总是态度谦和,但很执着于自己的目标。我很直率地提出了我的疑问。他一一给予解答,于是便牵出了一段段的往事与情缘。
故事的开头与千万中国留学生“洋插队”的经历相似:1980年,陈逸飞揣着38元美金来到纽约,靠着给小杂志画点插图、替博物馆修补名画维持生计。但每次经过哈默画廊,他都梦想着有一天自己的作品能进入这个顶级画廊。三年后,机遇终于眷顾了这个艺术功底扎实、头脑活络的青年画家,他敲开了顶级艺术沙龙的大门——1983年,他在哈默画廊举办了第一次个人作品展,并成为画廊的签约艺术家,这成为他命运的转折点。要知道,石油大亨哈默正是犹太人。
(进入哈默画廊,使陈逸飞(左)初次获得了美国艺术收藏界的关注。)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陈逸飞第一次听到了一种声音的召唤。
他跟我讲了一段故事:“在哈默画廊办展之后,来找我的人很多。一天,有个人跑来对我说,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希望见见我。那好哇,我就约了时间登门去拜访她。没想到门一开,一位满头银发的美国老太太开口对我说了声‘侬好!’,竟是地道上海话,把我吓了一跳。于是,她给我讲述了二战当中她和大批犹太难民去上海避难的故事,说到动情处,眼圈都红了,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上海犹太难民的故事,也从此萌生了强烈的愿望要去追寻这段历史,因为它被遗忘了许多年。”
我终于知道了故事的起源:是美国老太太的那一声“侬好”,为陈逸飞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但是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最先走进了这扇门?我觉得,除了他对犹太人有着特殊的亲近、感恩的情怀,更重要的是,他对“老上海“的文化底蕴有着割舍不断的眷恋。
随着他的名声和财富不断上升,特别是1985年哈默首次访华时,陈逸飞的一幅油画成为这位犹太大亨赠送给邓小平的礼物。逸飞终于可以“衣锦还乡”了——据说他是带着100万美元回到上海,准实现许多他曾经拥有的梦想。
(曾任美国财政部长的布鲁门撒尔,多次回上海重温他的青葱“避难岁月”)
不过,拍摄犹太人的上海故事可不是有钱就能“玩”的。他告诉我,开头遇到的最大障碍竟然是“涉外规定”。他讲了亲身经历的一次挫折:
“那时候,我听说已经开始有犹太人来上海寻找故地了,因此特别想将这个情景实拍记录下来。这一天,我带了摄影师,提着一个轻便的16毫米摄影机,在虹口区跟上了一群回访故地的老犹太人。他们个个都是激动万分,凭记忆辨识着旧居老街。没想到,我们被突然拦下了,几个人强行没收了我们的摄影机,我当时又气又急,问他们是谁?他们反问‘你们是谁?有拍摄批文吗?’他们‘严正告知’我说,我们未经有关部门批准就擅自拍摄外国人的活动,违反了涉外规定。我当时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摄影机和胶片被统统没收,太受打击了!”
我满怀同情问他:“那些胶片后来拿回来没有?”他摇了摇头,但是很坚决地说:“我是不会放弃的。”我不怀疑他的决心,何况他的“钱袋子”也够丰满。
之前,在陈逸飞“功成名就”怀揣着100万美金回到上海之后,他就接连完成了两部电影片——《海上旧梦》(他兼任导演和演员)和《人约黄昏》。这两部影片最终都没有公演,业内评价褒贬不一,但统统浸透了他对老上海的深情挚爱。犹太人的故事正是这三十年代上海绚烂画卷的一页,他岂能忘怀?
好在,中国和以色列终于在1992年建交,使得拍摄犹太人的故事不再有政治外交上的障碍,回上海的犹太人越来越多。他在此刻拉上了我,下定决心开始拍摄一部关于上海犹太人的电影纪录片。
但是且慢,还有别的麻烦在前头等着他呢。(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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