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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时政、思想,一个有态度有力度的平台。
人在阴影中呆久了,便成了阴影的一部分
2008年春夏之交,谢泳从厦门出差到北京,我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吃早茶。边吃边聊,你一言我一语,无主题地东拉西扯。坐在身边的谢泳低声对我说:“最近,我看到一份关于聂绀弩的档案材料,很吃惊。”我问:“吃惊什么?”他说:“聂绀弩的告密者,主要是像黄苗子这样的一些朋友。”
我瞠目结舌,半天回不过神来。事情太突然,太意外,太恐怖!
谢泳说:“告密材料一直汇报上去,罗瑞卿批示:‘这个姓聂的王八蛋!在适当时候给他一点厉害尝尝。’”难以置信!我的脑子全乱了。
一年后,我在2009年2月刊纪实版《中国作家》杂志上,看到了谢泳所说的《聂绀弩刑事档案》(简称“聂档”),全文十余万字。作者寓真,系山西省资深政法工作者。他用事实说话,以解密了的档案材料为凭,系统又完整地揭示出聂绀弩冤案的真相。“去马来船相上下,长波大浪与纵横”(聂诗),我一口气读完,大恸,大悲。泪如大河,决堤而下。文中之人,我大多认识,甚至很熟悉。但一部“聂档”使他们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甚至陌生起来。事实就摆在那里,一切都是无法回避,也无可辩驳:长期监视、告发聂绀弩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好友至交。我必须认同作者的结论——聂绀弩入狱不是红卫兵扭送的,也非机关造反派捣鬼,而是他的一些朋友一笔一划把他“写”进去的。
诗人邵燕祥看了“聂档”,内心非常沉重。他在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里说:“今天的年轻人,看国外警匪片、国内电视剧,处处有线人、卧底、‘无间道’,谍影重重,英雄孤胆,看得紧张过瘾,甚至心向往之。他们想必是想象自己处于‘正方’,才能这般心安理得。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父兄一不是杀人放火的黑道,二不是走私贩毒的帮伙,却在很长时段里,曾经生活在被监控、被告密的恐惧之中……”(《牢头狱霸的前世今生》,载《南方都市报》2009.3.5)
聂绀弩戴上右派帽子以后,发配到北大荒劳动改造,于1960年冬季返回北京。告密行为是从1962年开始的。也就是说,聂绀弩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通过身边的人及时汇报上去,并进入专政机关的档案的。长年累月的告发检举,聂的问题性质日趋严重。依据事实,寓真把检举人分为两类。一类是戴浩(湖北人,电影家)、向思赓(湖北人,曾参加左联,1949年后为中学教师)、吴祖光(戏剧家)、陈迩冬(作家、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钟敬文(教授,民俗学家),他们与聂绀弩有着密切往来,到了“文革”时期,在人身自由被限制的情况下,被迫写有交代检举材料。另一类是几年来(1962—1967)一直“积极配合公安机关”的,包括王次青(先后在出版总署和版本图书馆工作)、黄苗子等。
1962年9月12日递交的第一份密告材料开头是这样的:“我昨天去找了聂,与他‘畅谈’了一阵……一个晚上我得到了一点东西,破去不少钞,总算起来在20元以上了。兹将他的谈话,尽最大真实地记录下来。”这第一段话里,单是“畅谈”、“破钞”以及“尽最大真实地记录”几个词组,其主动性就不言而喻了。一共写了10页。这里截取聂绀弩谈论反右的片段:“你要杀人,你就杀吧,但是杀了以后怎么办?章伯钧一开始的时候就说:‘只要对国家、对大局有好处,你们要借我的头,我也很愿意。’要借我(指聂)的头,我也愿意,可是我话还是要说的。(着重,声激愤)现在搞成什么样子,他们要负责,全国都要负责,只有我们不负责,只有我们(手指连敲桌子)!”不得不佩服人家的记性和手笔,写得形神兼备。
由于坐探当得出色,到了1964年,聂绀弩的反动言行和写作,就被频频搜集起来,摘编成专政机关的简报送到了高层。告密者行文如操刀,字字见血,刀刀入肉。于是,就有了那个“王八蛋”的批示。罗瑞卿还批示道:“聂对我党的诬蔑攻击,请就现有的材料整理一份系统的东西研究一次,如够整他的条件……设法整他一下。”
到了1966年春的“文革”前夕,聂绀弩的“反动”言论已有上百页之多。内容有关于写作的,有关于文化的,更多的是对时局的议论。2月18日的材料汇报聂的言论如下:“现在农夫也不好当。从前的农夫向地主纳了地租之外,那块地怎么种,他有完全的权利。现在的农夫一点权利都没有……这样的制度是无法搞生产的。”“现在主要问题是人的权利问题,自由问题……”像聂绀弩这样的在野文人、失意墨客、当代清流,即使发配北大荒,也不可能“出世”。他们打探的是朝廷,挂念的是天下,感兴趣的是政事。聂绀弩只要与同类聚会,三杯酒下肚,那议论与牢骚就一起冒出来了。他思想敏感,独具慧眼,在惊人之语中,有深刻,有调侃,也有偏颇。这是中国文人需要的心理安慰,也是十分渴望的精神释放。
都是几十年的朋友,都是头戴右派帽子,都是有才气的文化人,谁防备谁?时局尽管紧张,无奈聂绀弩是“潭深千尺歌尤好,酒满三巡肉更香”(聂诗)。好友加好酒,他说话就越来劲,话的分量也就越重。1965年8月4日,几个人在聂家一起吃晚饭。饭后,聂绀弩谈兴来了,大放“厥词”。他说:“有许多事情,我们会觉得奇怪,你想:一个普通人,总不能不看报纸吧,天天看报纸都看到自己怎样伟大,怎样英明,你受得了受不了?从个人来讲,不管怎么伟大英明,也总有不伟大不英明之处。从党和组织来说,不管怎样正确也总有不正确之处。都好了,都对了,都正确了,那就是什么呢?那就是完了。这是不可能的,是不辩证的。”我看得出来,寓真公布的档案材料是经过严格挑选、细心铺排的。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那些异常激烈的言论,其实并未刊出。聂绀弩和我父亲(编者注:章伯钧)一样,在私人聚会的场合,会直呼其名,会拍桌子瞪眼睛地大骂,还会讲脏话。出语刻毒和文风犀利是等量的,都是思想光芒的投射!这才是聂绀弩。
聂绀弩怎么会和这样一些人往来?理由太简单了:因为他只能和这样一些人往来,就像反右之后我的父母只能和罗隆基等人往来一样。1961年,聂绀弩刚从北大荒回京。为自己的工作安排,特意拜访老朋友、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邵荃麟。邵接待了他:斟了一杯酒,送了两包烟。随后说:“老聂,你不要再找我了,你的事我做不了主啊。”后来,聂绀弩写下这样的诗句:
空屋置我一杯酒,也无肴核也无糖。
其时三年大灾害,谁家有酒备客尝。
举杯一饮无余沥,泪落杯中泪也香。
临行两包中华牌:
老聂老聂莫再来,我事非尽我安排。
独携大赧出君门,知我何世我何人!
知我何世我何人——读着这样沉痛的诗句,我能想象出聂绀弩的狼狈与赧然,能体味到他内心的屈辱和愤然。现实的处境及困顿,他只得与同类为伍了。
因为都以现行反革命罪入狱判刑,我与聂绀弩是难友。1978年我出狱后,在聂家有一次痛饮和畅谈。我与他互相交换“案情”。他问:“小愚,你是因为什么进去的?”我说:“两条,一是反动言论,二是写反动日记。”聂大笑。说:“好哇,小愚和我犯一样的罪。我是说反动话,写反动诗词。”我说:“我的反动话,主要是攻击江青。”聂大悦。叫道:“李大姐(编者注:章诒和之母李健生),小愚和我恶毒攻击的是一个人!来,为了这个,我们要单独喝一杯。”
我告诉聂绀弩:当时专政机关认为,章诒和光有别人检举的反动言论还不够,要把她钉死在罪行上,还必须有文字。于是,指使剧团造反派出面抄走了我的所有日记、札记、手稿,共17大本。他们终于找到所需的证据。白纸黑字,跑不掉了。聂绀弩也如此!“王次青写的检举材料,主要是关于聂的言论”,还需要白纸黑字的东西。这东西,就是诗了。诗是要人欣赏的,特别需要有鉴赏能力的人欣赏。所以,聂每有新诗,都要出示于人或寄赠好友。黄苗子既是识者,又是好友。“聂绀弩赠诗较多的是给黄苗子,但送给黄的诗篇,不知为何都进入了司法机关。”可惜,公安机关的人不懂诗,于是上面又指示:“这些诗要找一些有文学修养的人好好解释解释,弄明白真实的意思。若干典故也要查一查。”诗无达诂,古体诗含蓄、工整、优雅,内涵无穷的寓意。你可以从正面理解,他可以从反面来分析。大量的聂诗,找谁来破译?公安机关负责人还是聪明,说:叫诗的提供者来当诠释者。黄苗子也没有辜负他们,把每首诗里的“反意”都抠了出来。书中,寓真列出许多首诗。这里,仅举三例。
冰 道
冰道银河是又非,魂存瀑死梦依稀。
一痕界破千山雪,匹练能裁几件衣。
屋建瓴高天并泻,橇因地险虎真飞。
此间多少降龙木,月下奔腾何处归。
这首诗作于北大荒。前面六句是描写利用冰道运送木材。问题是最后两句,大意是:当年为了保卫大宋江山,杨家将费了许多劲,去找降龙木,降龙木这种宝贝在北大荒这里却有的是。意指在那里劳动的“右派”都是天下奇才。但是,在这月色茫茫的夜里,一任它在冰道上滑走,它们将滑到哪里去呢?
吊若海
铁骨钢筋四十年,玉山惊倒响訇然。
半生两袖多奇舞,一死双冠够本钱。
不信肠癌能损尔,已无狱吏敢瞒天。
只身携得双儿女,新妇飘零何处边?
若海是指黄若海,青年艺术剧院的演员,1957年的“右派”兼反革命,在劳改中患肠癌,于1960年死去。诗意是:40年来你的身体像铁骨钢筋一样结实,可是忽然就死去了。你这半生是个演员,剧演得好(多奇舞),死的时候又戴着“右派”和“反革命”两顶帽子,真是够本钱了!我不相信单是肠癌就能要了你的命,是那些“狱吏”平日不早向上面报告,不替你医治,才使你丧了命!直到你死了,他们再不敢隐瞒上面了。可怜的是你那孤孤零零的妻子带着一双儿女,他们在这茫茫人海中飘零到哪里去呢?
轱辘体之一
紫伞红旗十万家,香山山势自欹斜。
酒人未至秋先醉,山雨欲来风四哗。
岂有新诗悲落木,怕揩老泪辨非花。
何因定要良辰美,苦把霜林冻作霞。
1962年秋,聂绀弩与麦朝枢(“民革”成员,戴过“右派”帽子,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等游香山,麦以诗寄聂,中有“紫伞红旗十万家”之句,聂取之作轱辘体五首,这是其中一首。这首诗似有所指,有可能是影射国际或国内形势,主要意思包含在后面六句。大意是:在这深秋的时刻,秋风飒飒,山雨欲来的前夕,面对这落叶萧瑟的景色,伤感得写不出诗来,也怕拭清我这昏花老眼去辨认那些是非。秋天就是萧瑟的秋天,可是有些人偏要把它说成是美丽的,矫揉造作地把木叶冻作彩霞来装点这萧条世界。
有了言论,有了文字,罪证齐备,抓捕聂绀弩的日子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是有预感的,钟敬文也劝他焚诗,聂绀弩有些慌张,开始烧诗,还跟别人(如黄永玉)打招呼:“你就骂我好了。骂我什么也没关系……说顶讨厌聂某人也可以,但你不必提到我做诗呀!”然而,一切都晚了。“四顾茫茫余一我,不知南北与西东”(聂诗),处于绝境的诗人,感到深深的孤独。
用文化人监视、告发文化人,决不是我们这里才有的,也非今天才有。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统治时期,不少审查官就是19世纪俄国作家。在德国,著名的海德格尔就对老师胡塞尔实施“无形”迫害。我们国家自先秦以来就有了告密制度,最有名的则是朱元璋的锦衣卫。极权制度是制造告密者的根源,统治者希望每一个人都是告密者,而每一个人又都可能被告发。这样,朝廷才便于监视和控制,政权才能有效打击异端,及时翦除异己,以巩固统治。“文革”期间的告密行为是在“革命”“正义”的旗帜下进行的,只要能够保卫红色江山,无论怎样告密,采取何种方法,哪怕是告发父母,哪怕是暗中窃听,都是好样的,也都是“合法”的。所以,告密者毫无负罪感。有关部门所网罗的告密者,大多是有特长、有才气、有成就,也有些名气的人。因为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接触到政坛人物、思想精英和文化大家。一旦你被盯上了,那么政治厄运就悄然逼近,自己还浑然不知。
这里,我还要说一句,黄苗子永远不知道,就在他监视密告聂绀弩的同时,也有一个文化人在监视密告他。的确,聂绀弩平反后,依旧和告密者往来、吃饭、聊天、唱和。难道他不知道是谁出卖了自己吗?不知道黄某人曾给自己注诗吗?我知道他知道,他完全知道。1982年10月25日聂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这样写道:“我实感作诗就是犯案,注诗就是破案或揭发什么的。”我是过来人,对此深有体会。比如预审员问:“你说过周恩来喜欢孙维世吗?”一听,立马知道这句话,我是在什么场合、什么时间讲的,又是谁检举的。聂绀弩当然清楚谁是告密者。那为什么他毫不“计较”呢?
作者寓真有十分中肯的分析:一个原因是戴浩、向思赓、吴祖光、陈迩冬、钟敬文等人的检举是在“文革”中聂绀弩遭关押后,被迫写出的。另一方面是由于聂绀弩的超凡绝俗,大度豁达。但是,我认为他的淡然处之,是因其内心有着更深的痛与苦,不可对人言的痛与苦。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聂绀弩出狱后,常常突然不讲话,一连数日向壁而卧。有一次,聂的夫人周颖来找我的母亲,说:“你快去看看老聂吧,我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了。”
母亲带着我去了。聂绀弩翻身起床,并打发周颖去买熟食。周离开房间,一直沉默的他劈脸问道:“海燕(聂之女)的自杀,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母亲沉默。“你知道海燕的遗言吧?”聂绀弩问。“知道。”母亲答。“她在纸上写的那句话,我会琢磨一辈子,除非我咽气。”母亲劝道:“老聂,你不要这样,事情过去了。”“李大姐,你怎么也说这个话!事情能过去吗?”他用手不停地戳着心脏部位,自语:“永远过不去。永远过不去!”母亲不做声。“你不说,我来说!她的遗言就是她的死因,李大姐……你说海燕发现了什么……”母亲听不下去,伸出一只手掌,断喝道:“老聂,不要讲了,我不许你讲。”
所有的人都哭了。有的事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惨苦,而聂绀弩每日每夜地面对这个惨苦。你说,他还有心思去“计较”别人吗?聂绀弩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很苦。“圣朝愁者都为罪,天下罪人竟敢愁”(聂诗),他在世,坚不可摧,他死后,精魂不散。
聂绀弩去世后,出卖他的人写怀念文章,那里面没有一点歉意。人在阴影中呆久了,便成了阴影的一部分。有些东西靠生命和时间,是无法带走和冲洗干净的。即使抹去了,想必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以另一种形式与我们不期而遇。
2009年3月泪书于北京守愚斋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章诒和 原标题: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
在中国,告密之风,历朝不绝。因为告密可以博得掌权者的宠信,可以立功受赏,可以加官晋爵,并且可以整垮仇人。“文革”期间,此风也颇盛行,靠告密向上爬,或整垮对立面者,不乏其人。
在一些机关单位,有的人整天怀揣小本子,谁若讲了一句有毛病可挑的话,他一转脸,便掏出小本子,将其记下,某某于某日讲了什么话,有谁在场,记得一清二楚,然后向上级告密。有的告密者故意发两句关于上级或时事的牢骚,以“抛砖引玉”,等别人顺着他的话题,发表议论,告密者便则把他所说的话记下,向上司邀功请赏,这种干法,使人不禁想起《红岩》中那个打入渣滓洞集中营的国民党特务,那特务在牢中故意骂国民党,以试探周围人的反映,谁若说一句赞同的话,他便向上峰告密。虽时代不同,但告密者的手段却如出一辙。
当年,我家住在一个乡镇上。乡镇虽小,但是区委所在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区直、社直机关很多,运动伊始,因言论挨整的人不少,其中税务所的杨某,最为“著名”。
杨某曾作为志愿军入朝鲜参战,据说还立过功。因遇严寒,他一只脚上的指头被冻掉,走路有点跛,人们都喊他“杨瘸子”。他的脚是因抗美援朝而跛,喊他“瘸子”,就等于在宣传他的功勋,因此他也欣然接受这一绰号。他平时爱说俏皮话,广播里天天讲马克思,他便说:“马克思、牛克思,没有钱不来事。”单位天天学毛著,他又说:“学什么毛竹,还学松杈子呢,毛竹没松杈子值钱。”
他这些话,都是背后与人闲扯,玩幽默,不料竟被人告了密。先是税务所组织人写他的大字报,并开会批判,说他“反动透顶”,后来区里又开大会进行批斗,令他和“牛鬼蛇神”们一起游街。谁知不批则已,一批惊人,反动透顶的杨瘸子,原来就是小镇名人,现在又有了以前鲜为人知的“名言”,特别是“马克思、牛克思,没有钱不来事”一句,竟广为流传,被许多为吃饭发愁的人引用。当然,引用此语时,必须在前面加上“杨瘸子说”,否则也要挨批斗。
杨瘸子是老党员,老战士,立过功,又是残废军人,革命资格老,本钱大,被批斗了几场,未戴什么帽子,仍然当他的收税员。
乡村的告密者,多为农民,他们不会揣着小本子,也不会玩“抛砖引玉”的花招,只是雷厉风行,一发现谁有什么反动言行,立即向大队或公社回报。这些告密者为了请功,常使一些无辜的人遭殃。
我的同学陈某,不善言谈,父亲当时又被打成“投机倒把分子”,内心很是自卑。但他是回乡知青,本人并无政治问题,故生产队的读报会、学毛选、批判会,他都要参加。
一天,生产队开会批判“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会场上,社员们边批判,边呼口号,其中“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喊得最多,且一喊就要重复两三遍。这句口号,喊上几遍,就成了“绕口令”,而人喊口号时,情绪激动,就容易出错。陈某一不注意把两个大人物喊错了位,把该打倒的,喊成要保卫的,要保卫的,喊成该打倒的。上百人一齐喊口号,其中一人喊错了,别人也不会听见,不料,坐在他旁边的小张,会后便向大队告密,说陈某胆大包天,居然在批判会上公开喊反动口号。小张是公社书记的儿子,在陈某所在的生产队就近插队落户。张书记头上没毛,社员背后都喊他“张秃子”。
小张这一举报不得了,陈某在公开场合喊反动口号,罪大恶极,大队又上报到公社,公社下令生产队对陈某进行批判。生产队没有专门的会议室,开会借用社员家的房子,那是三间空房,内无隔墙,运动积极分子这下抓住了阶级斗争的活靶子,激情高涨,会场上,发言的人无不义愤填膺,说陈某丧心病狂,纷纷表示要“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打倒刘少奇和他的小爬虫”!批判会开始,被批判者照例要向毛主席请罪,积极分子们为了丰富斗人的乐趣,把四面墙都贴上领袖像,令陈某跪在地上,像推磨似地,转着圈向四面墙上的领袖像磕头。那场批判会,我也被喊去参加,看着同学下跪请罪的情形,我心中愀然,未等会开完,便悄悄溜走。
陈某被批斗了几次之后,公社革委会给他定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但帽子“举而不戴”,管制劳动,以观后效。当年将谁打成“某某分子”,称之为“戴上某某分子帽子”,改造好了,称之为“摘帽子”。所谓“举而不戴”,即那顶可怕的帽子,在空中悬着,尚未将其一棍子打死,若是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那顶帽子便要轰然落下,到那时,他就是正宗的“阶级敌人”。陈某经此一劫,精神面貌为之一变,比以前更加少言寡语。而那个告密的小张,却在生产队入了党,不久便招工进了城。
小镇上,当时因喊口号倒霉者,还有曾某的老婆。曾某是公社干事,他老婆是裁缝,一天,人们上街游行,欢呼最高指示发表,她也跟着游行,在反复喊“打倒谁,保卫谁”时,把人物喊错了位,她嗓子好,声音高,喊这句“反动口号时”,当时有不少人听见,都被吓坏了。事后曾某的老婆也挨了斗。但她的运气比我同学好得多,他丈夫是公社干部,暗中为她活动了一番,以后便不了了之。曾某的老婆是在大街高呼反动口号,被许多人听见,不属被人告密。我举此例,是说明因那句“绕口令”似的口号倒霉的,并非陈某一人。
告密者为了邀功请赏,有时甚至昧着良心,采取诬告手段,以达到目的。徐某便是因被人诬告而倒了霉。
徐某40多岁,体魄健壮,是个劳动能手,犁耙扬(场)撒(种),样样精通。一日,儿子杀鸡,用刀照其脖子像拉锯似地拉了两下,一松手,那公鸡在地上扇动翅膀,挣扎了几下,竟起身跑了,徐子好一番追赶,才将其捉回。徐某见状,斥责儿子:“你杀一只鸡都杀不死,你把它的头剁了!”不料,隔墙有耳,此话被与他有矛盾的人听见,立即向造反派告密,被说成是:“徐某想谋害毛主席,对儿子说,你杀毛主席要是杀不死,就把他的头剁了。”“革命派”如临大敌,当晚把徐某捆起来,押上会场,进行批斗。因会场就在街边,发言人几次引用告密者的话,喝问徐某为什么要谋害毛主席,为什么这么恶毒?引起许多人围观。当年,所谓反革命言论,批判时尚可引用,咒骂领袖的话,是禁止学说的。发言人这么说,让主持批斗会的人感到意外,但发言的人是革命群众,又不好出言制止,只好向他打手势、使眼色,但发言者都未能明白他的意思,那句极其反动的话,被大家一再大声重复,影响更大。会场不时响起口号声:“誓死保卫毛主席!”“打倒反革命杀手徐某某!”气氛空前热烈。
徐某当然是死不承认,因为一承认,他就完啦,即使不被枪毙,也要坐上多年大牢。何况是别人诬告,他根本没说这话。革命派批斗了几个晚上,找不到有力证据,加上徐某家祖辈贫农,后来才不了了之。但徐某却落下了一个绰号——“反革命杀手”。同辈的人开玩笑喊他,他咧嘴一笑,若是晚辈也开这个玩笑,他便要翻脸,骂道:“你个小狗日的,你再敢喊一声,我把你的嘴撕成裤腰!”
徐某不过是被批斗了几场,并未被戴上帽子,打成“某某分子”,同是被人诬告的钱某,就没那么幸运了。
钱某老实巴交,不苟言笑,平时只知闷着头干活,挣工分。一天,他正在自家菜园里挖地,忽然来了两个肩扛红棍子的群专队员,把他押到公社群专指挥部,关了起来,罪名是“污辱伟大领袖”。原来,有人告密,说他用领袖像当手纸,用过后还扔在粪坑里。
生产队没有公厕,社员们都在自留地里垒一个半截土墙,没有上盖的小厕所,一来解决方便问题,二来可以积肥。这种小厕所,通常是自家人用,路过的人若遇内急,也可入内方便。钱某的确发现自家厕所粪坑里有报纸,上面有领袖像,吓得他赶紧将报纸捞上来,埋在粪堆里。当时各级报纸都在右上角印领袖像和一段语录,并且一天不缺,而那时从生产队到公社,都要抓政治学习,农民也要隔三岔五地聚在一起,听人读报。过期的报纸,则被买给商店或卖瓜子的,用来包东西,因此印有领袖像的报纸随处可见。公社和街边的公厕粪坑里,经常漂着印有领袖头像的报纸片,但因是公厕,是谁“污辱伟大领袖”,无处可查,也就无人过问。群专的头目接到报告,钱某自家的厕所里有此物,便认为那无疑是他扔的。
钱某受审时,开始不承认,说是别人陷害他。哪知群专头目竟让人出示证据,原来告密者已经带人将那张报纸片从粪堆里挖出,用一张干净纸包着,送交群专。钱某于是辩解说,他一家人几年都没买过手纸,大便时都是用草团、树叶解决。又说,报纸都被干部们收着,他上哪里弄到那东西,即使弄到,也啥不得当手纸,还留着包东西哩。他家茅坑里报纸,一定是别人进去拉屎时丢下的。但他的辩解,已经没用。群专头目说:“你还想狡赖!哪个能证明那报纸不是你扔在粪坑里的?就算不是你扔的,你把它埋在粪堆里,可是事实?”
证据确凿,钱某怎么为自己辩解都没用,后来被戴上坏分子帽子,由生产队管制劳动,并经常被公社大队强迫干义务工。
我也曾吃过被人告密的苦头。
我插队务农后,赶上村村队队大跳忠字舞。生产队先是派人到公社学习,然后回来教社员跳。被派去学习的孙某是团员,又是队干部,上面一有何号召,表现非常积极。他学会了忠字舞,回来教大家时,有的妇女害羞,学跳舞扭扭怩怩,有的老人放不下脸面,不愿学舞。他便说,上面要求男女老少都要跳,说什么“大跳大忠,不跳不忠”,并且老是板着脸训人。不跳忠字舞,就是对毛主席不忠,这显然是一顶政治帽子,我受不了他那张狂劲,便私下对他说:“跳不跳忠字舞,与忠不忠没什么关系嘛。照你这么说,坏人只要跳忠字舞,就是忠;好人不跳忠字舞,就是不忠了?”
不料,他竟向公社打了小报告,公社干部说我对跳忠字舞向伟大领袖表忠心有抵触情绪,诋毁全民跳忠字舞的伟大意义,思想有严重问题,令生产队对我进行批判,并说,若我态度不好,就拉到公社或大队召开的批判会上批斗。我父亲得知此事,着了慌,去找大队书记董开华,请他从中说情。董开华到生产队找到队长,问他:“东子(他一直这么称呼我)到你们队来干什么的?”队长说:“来当社员的,他还能干什么?”董开华说:“他除了来当社员,还是来接受你们再教育的。知识青年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说明他们还不成熟,有什么差池,你们要教育嘛,没有必要大动干戈,开什么批判会,队里开会教育教育他,让他做个检讨算了。”队干部们一商量,又把批判会改成教育会,并对我说,你在会上做个检讨,就算了,我们就不追究了。
批判会是批“阶级敌人”的,改成“教育会”,则是对犯了错误的同志进行教育,名称一改,会议的性质大不相同,队干部的态度也温和多了。董开华怕我不愿做检讨,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东子,我看你的性格像你爸,说话直。你爸不就是吃了说话直的亏吗?你在会上认个错,不要硬顶,公社那边,我去说说,这事就过去了。东子,你下次说话可一定要注意呀!”
我也担心事情闹大,批判大会我见得多了,站在小学操场的台子上挨斗,可不是闹着玩的。当天晚上,我在队里召开的社员会上“低头认罪”,几个干部和党团员,相继发言,把我“教育”了一番,此事才算了结。
我“诋毁忠字舞”,被人告密,只是小事,毕竟未受什么处罚,我每次遇到招工、招生、参军的机会,便有人大写“人民来信”,使我一次次成为淘汰者,才是使我受害最深的告密。尽管那些“人民来信”是以揭发我父亲的政治问题为杀手锏,以毁灭我的前途,但其手段仍属告密之一种。由于我深受告密之害,参加工作后,我给自己定下一个原则:无论何时,都不向领导打别人的小报告。这个原则,我一直坚持到离开工作单位。
而今,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为反对改革开放,极尽编造欺骗之能事,将那个逝去的时代描绘成天堂,说那个时代“民风淳朴,社会和谐”,并且极力鼓吹“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以蒙蔽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使得一些不明真相的青年,无知地叫喊,希望再来一次“文革”运动,这的确是很可怕的事情。
《学习时报》:以康生张春桥为例警惕以“左”谋私
仅仅自己“左”是不够的,有时还需要以打击“右”作为垫脚石。比如风闻某人与上级精神有不一致的言论,或写文章偏离了“左”的调子,他们或充当告密者,或毫不迟疑地直扑上去,犹如疯狗一般一阵狂撕乱咬。如此这般,其勇于革命的豪情就出来了,爱憎分明的政治立场就出来了,在革命队伍里的可靠性也就出来了。对于这样的人,组织不重用他们又重用谁呢?终于爬到了高位,可他们真的是要为革命做贡献吗?如果我们以为然,那就太幼稚了。在我所知的这些人中,无一不是以此来谋求更多的利益。权力大了,所享待遇的标准更高了,谋取私利的面也更广了。他们与那些从来不讲冠冕堂皇理论的打家劫舍者并无二致,送多少礼金,来之不拒;送多少财物,照单全收,甚至还要借助手中权力安插子女、荫庇子孙,对他人实施敲诈勒索。(摘自:《学习时报》2011年7月25日 作者:张心阳 原题为《警惕以“左”谋私》)
文革的残渣余孽,历史垃圾,今人作呕。不过有你这样的表演,加上北朝鲜的文革活标本,也能让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人体会到一点当时丑恶。建议中央设立一个文革特区,让你们这帮尽情地唱红歌,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学毛选,开批斗大会,供世人观赏。
前东德人档案解密后,大量东德人曾经经历过相似的极大震撼,因为他们看到曾经无限信任的亲人和朋友竟是自己的告密者。
把坏蛋都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