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57)
2008 (93)
2009 (141)
2010 (135)
2011 (179)
2012 (132)
2013 (226)
2014 (606)
2015 (260)
2016 (131)
2017 (72)
2020 (101)
2021 (159)
2022 (157)
2025 (1)
张伯驹(1898—1982),一代高士,国宝级的人物,性格高孤,不染尘俗,视钱财如粪土,在民国时与张学良、溥侗、袁克文并称“民国四公子”。又是大收藏家,他献给国家的《平复帖》和《游春图》现在是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
“冬天炖肘子熬白菜……只吃白菜喝汤”
父亲喜欢女孩子,我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父亲特别喜欢,从小带她们出去玩,到莫斯科餐厅去吃饭,这与和我母亲关系好是有关系的,夫妻感情好,对孩子就好,爱屋及乌。母亲则喜欢男孩。
平时,父亲对我们的管教少一些,母亲则多一些。母亲脾气大,对我们管教严格,对我们不满的时候还拍桌子,我们则听着不敢吭声。等我工作了,母亲还教育我涨工资的事情都不要主动和领导提。父亲则不管这些事情,不过,我和丈夫在西安工作的时候,夫妻俩工资加在一起一个月才110多块钱,养了六个孩子,父亲总是问我是不是有困难了,还替我算账说,你孩子多,挣的钱不够花啊。
父亲在生活问题、经济问题上不允许我们小孩过问。包括收藏的一些事情,父亲从来不对我们小孩子讲。平时有客人来,允许小孩子出来,你就见,比如比较熟悉的戏曲界的,我们小孩子在一旁听父亲倒是不管。
家里以前接待的都是文人、戏剧界、书画界的人士,我们住在西城大拐棒胡同,也就是原属李莲英的宅子里时,那个房子大、院子也大,每个礼拜父母都有几次要请客,研究美术、京剧,很多名家都到我家来。父亲买字画、艺术品从来不讨价还价。母亲也相信父亲的眼力和水平,只要是在书画、文化艺术上的事情,母亲是相当配合父亲的。经济问题上父亲一点也不过问,钱有与没有,都是母亲在掌握。不过,我家也并不是老是有钱,没钱了也要去借。
家里吃饭也不是整天山珍海味,父亲吃饭比较挑剔,有肉的饭菜,肉不吃,但要吃它的汤。冬天的时候就炖肘子熬白菜,或者鸡汤熬白菜,但父亲不吃肘子也不吃鸡肉,只吃白菜喝汤。父亲还喜欢猫、狗这些小动物,家里也养了小猫。
父亲最喜欢古代的十番音乐,也有不少京剧名家经常和父亲来往,我也耳濡目染,效仿他们的唱腔。母亲喜欢谈琵琶,我喜欢弹古筝。我工作后还在单位演过京剧《起解》,昆曲演过《扫花》。但我的父母从不强迫我去学这些东西。刚解放时,甚至我参加文工团的时候,还遭到父亲的反对。我报名去了文工团后,父亲马上派人把我叫回来了。
人家叫他“张大爷”,他就是不理人家
父亲的性格本来就有些孤傲,加之愤世嫉俗,便更加落落寡合。即使高朋满座,众人谈笑甚欢,他若是觉得话不投机,便一个人坐在那里,谁也不理,只是自己用手摸着下巴,一根根地拔胡子。有时去找人,碰巧人家不在,他也不急,坐在那里能够等上两三个小时,也不叫人去找,还是摸下巴,拔胡子。生人见了他,往往有望而生畏的感觉,在一群亲近的朋友中,就得了一个“张大怪”的雅号。
大怪的怪处何止于此。虽然他的家产富可敌国,但他本人实在是朴素得令人难以想象。他不吸烟,不喝酒,不穿绫罗绸缎,长年布衫一袭;他饮食平淡,偶尔一个大葱炒鸡蛋算是上等佳肴。他绝不和时下公子们比较谁的汽车豪华、名牌,对他来说,只要有四个轮子,能跑就足够了。另外,他身上有许多令人无法理解的矛盾性格,例如,他坚决反对袁世凯搞洪宪帝制,把那个一心想做大太子的袁克定称为“赖家伙”,可是他和袁克定的私交甚笃,袁克定后来落魄一直由他照顾,1958年袁克定去世还是他料理的丧事。父亲不会理财,银行的业务大权旁落,但有时却显出超人的精明。例如,一年清室小朝廷因为经济拮据,拿出一批宫里的地毯到盐业银行求售。别人看地毯已旧,花色暗淡,都说不要。他却令人全部收下。原来他看出地毯中夹有金线。那时教他京剧的师傅余叔岩因病久不登台,手头拮据,父亲叫他买下,结果把金线抽出就赚了三万元,地毯倒手卖出又赚了三万元。还有,他出身官宦,爷爷一生在官场中打滚,他却远离政治,和各派政治势力都保持一定距离,认识而已,却不深交。盐业银行经理吴鼎昌后来到蒋介石那里去当实业部长,他不但不去套近乎,反而和他疏远了。
父亲是个慷慨的人,只要有困难的人找到他,父亲总肯帮忙。我们钱不够的话也会想办法和别人借了给他。京昆名票包丹庭(包丹庭是京昆名票。1950年代初期在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曾为张伯驹主演《别母乱箭》配演周母)家有困难,找到父亲,但没有直接说借钱。父亲为了帮助包丹庭,就和他互换了房子,由于包丹庭的房子比我们的好一些,父亲还贴给他一些钱。
父亲喜欢字画,看什么东西都是过目不忘,老先生们家里书架上的书,只要父亲看过,放在哪个架子上、第几行、第几本,都能记住。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一些收藏品大部分都放在银行里,没有放在家中。历代的包括帝王在内的大收藏家,都在《平复帖》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迹。只有张伯驹,不留丝毫痕迹,凡经手收藏的人,几乎都在《平复帖》上赚钱获利,惟他莫名倒贴了一大笔银子,无偿捐献给国家。
父亲是个怪脾气,人家叫他“张大怪”。一次,有个他不喜欢的人来找他,父亲在下棋,人家叫他“张大爷”,他就是不理人家。我只能招呼客人说,您请坐,请喝茶。我还问父亲,爸爸您怎么不理人家啊,他还是不吭声,也不理我。对于不是与他志同道合的人,他就是这样。谁的品德高尚,谁的品德低劣,父亲心里有数,他什么都不说。
那时,我们家客人换拨来。隔一天总要来客人的,来吃饭,谈艺术,如京剧方面的,拉胡琴,然后书法的,画画的,也是这样。
红学家周汝昌曾经回忆说:“我到了张先生那里去了熟了以后,我不理张先生,张先生也不理我。我就坐在大客厅的外间,那都有案子,我愿意干什么干什么。我要回校了,我也不告辞,我出了门走,那个摆脱俗念。一丝没有俗气,一丝没有那个富贵气,一丝没有那个看不起人,说几句狂话,摆几副狂态,我就从来没见过。那个人那个气质、气味,那个温文尔雅,是这样一个人。”
老先生们来,我父亲就是互相切磋研究,你的东西拿出来让大家评论,哪点好,哪点不好。那时候北京的画家吴镜汀、吴佩衡啊,多得很。刘海粟也不是经常捧人的,可是他到北京来,他必须要到我们家来的,他们来了呢,就有说有笑有谈的。我父亲就对这些艺术界、文化界的,他特别尊重,你怎么说他都不累。
“我是中国人,为何要到国外去”
对于流失的东西,父亲想办法借钱也要把珍贵的收藏品文物买回中国。当时《游春图》流到琉璃厂的一个老板手上。父亲认为,这样珍贵的书画,不宜私人收藏,应归故宫博物院。他便找到故宫博物院,建议故宫博物院将此卷买下,还要求院方致函古玩商会,告知此卷不准出境。然而故宫博物院既不答应将此卷买下,也不愿致函古玩商会。最后,父亲决定自己出钱购买。由于钱不够,父亲忍痛将大拐棒胡同的房子,也就是原属李莲英的一处占地15亩的房院出售,换得220两黄金,另外加上母亲当卖首饰换来的20两黄金,才将《游春图》收下。
1941年初春,父亲上班之时,突然遭人绑架,绑匪索价300万元(伪币),才能赎出父亲。知绑匪的目的是要敲诈他的名墨字画,父亲说:“要我的命可以,就是不能动我的字画。”如是僵持了近8个月,后来,母亲四处筹措了40根金条,才将父亲赎出,书画则一张未动。
现在,《平复帖》和《游春图》都成了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
1956年,新中国第一年发行公债,文化部动员父亲等文化人士购买公债,可是家里没钱。父母就商量,共产党其实很好,有组织有纪律,我们不能听别人瞎说,亲眼见才为实。
说到这里要插一句,在解放军到北平之前,谣言很多,社会上有种看法是对共产党的到来有点恐惧。我们全家也曾打算去美国,父亲为此找好了翻译,做好了衣服。最后要去的时候,父亲想,“我是中国人,为何要到国外去,他们让我去,但我一个中国人在国外能干什么?”那时候父亲60岁了,他其实怀疑人们对共产党不信任的说法。最后,父亲决定,“我不能走,我是中国人,死也要死在中国。”
父亲觉得干脆把收藏的东西捐给国家,如果不捐,也不安全,画被偷被卖了,流落国外,这些中华民族的伟大遗产,子孙后代还要跑到国外去看吗?母亲很赞同父亲这样的想法。
当时共产党对民主人士、对文化人很尊重,文人就是这样,父亲觉得受到了应有的尊重,什么都可以做。所以,父亲总共拿出100多件收藏品,捐给了国家。特级珍贵的包括,中国现存最早的一幅山水画作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国内现存的最古老的一件名人墨迹西晋陆机的《平复帖》等,都捐给了故宫博物院。
在文革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康生向父亲借了好多字画没有归还,父亲又不好说什么,父亲和陈毅经常下围棋,不经意提到过此事。陈毅便向毛主席汇报,主席就和康生谈话。1957年,康生就把父亲打成了右派。
父亲被打成右派后,家里就没有那么多人来了。运动后期,街道上的人挤进来不少住进我家。房钱则被房管局收了,我父母住在这还要掏房钱。父亲被打成右派时,我和我的先生在西安工作生活,我当时心里很难受,不能陪着父亲。同时,我在单位也受到批斗,但不敢对父亲讲,怕他受到影响,身体吃不消。我们来看父亲都是晚上偷偷摸摸地过来,因为是要“划清界限”。不过父亲有一副好身体,他会唱戏练过把式。我回来后,发现这些事好像没在他身上发生过一样,父亲还是依旧看书、写东西、下棋,一切都很自然。母亲的反应也不是那么强烈,她很了解父亲,相信父亲不会做反党的事情。我当时就很不理解,父亲平时就是做做收藏,给别人看看字画,没有做任何反党反人民的事情,怎么就被打成右派了呢?
当时有四五家别户人家住在这里,院子里的柿子树,在一户人家门口,虽然都是我家院子里的,但柿子我们不能摘,只有这家人能动。父亲的很多书也被抄走了,比如《二十四史》。
后来有人问父亲,被打成右派后有何感想。父亲则回答:“此事太出我意料……不过我告诉自己,国家大,人多,个人受点委屈不仅难免,也算不了什么,自己看古画也有过差错,为什么不许别人错给我一顶帽子呢?”
“你们医院知道张伯驹是谁吗?”
父亲时常教育我说:“一个人要热爱自己的国家,这是大事,不能马虎;除此之外都是小事,不必斤斤计较。”
父亲视钱财为身外之物,一生聚散大都用于收购文物。他在西安曾创建的“秦陇实业公司”,1949年后即奉献给国家。公司代表曾特地向他报告公司的发展和赢利情况,他一概不感兴趣,只说:“我不管了,厂子我不要了。”
父亲视权力为无物,他虽然是个交际广泛的社会活动家,因爱好多,曾组织或参加了许多的社团,如“北京京剧基木艺术研究社”、“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北京棋艺研究社”、“北京古琴会”等,他在里面大都是担任副职。反右时,有人说他有野心,他说:“.我从不想要权势地位,要想当官的话,别说先父在时,就是‘八•一五’之后,孙连仲让我在唐山和石家庄两市长中挑一个,我都没干。我没有那才干,我只能自比侯方域而已。”
父亲胸襟坦荡,虽处逆境,安之若素,既不顾影自怜,也不嫉恨别人。在反右运动中,京剧演员钱宝森在批判他的时候,有些过火言辞——其实这也怪不得钱,那时人人自危,也只好自伪以求自保。后来,钱宝森去世,父亲托人带去一百元的赙仪,这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一个月的伙食费只不过十多元左右啦。有人劝他不必给这么多,意思意思就行了。但父亲坚持送一百,说,当初他帮我打把子练武功,我们的交情还在。
有一次,父亲要到沈裕君(中央文史馆馆员,章太炎夫人汤国黎的表兄)家中去下围棋,刚要出门,碰到一位香港来客买了一幅母亲的画,想请父亲题字,并表示愿意多加五百元。不料,父亲不听钱犹可,听了多付五百,便气冲冲地回答说:“不写,我现在要去下棋!”
1973年,袁世凯之孙袁家骝来华探亲,预定日程中有看望父亲的一项。国务院办公室因为他的家里早已破败不堪,准备给他另外安排一处比较像样的住处,以壮门面。父亲却答道:“我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样子,何必换地方?”
还有一次,父亲在天津勾留,一位文史馆的老先生受其上级的委托,请父亲吃饭。这位老先生关请张牧石,转请父亲为他在其上级面前美言几句。张牧石不好拒绝,便将这个意思转达给了父亲。父亲却冷冷地说:“你看我是这样的人吗?”弄得张牧石惭愧不已。
父亲作为一代高士,时时感到了落寞,王世襄曾在他的画上题诗道:
银锭桥西宅不宽,黄花红叶耐霜寒。
分明自写双清影,寄与词人作画看。
一次,画家黄永玉在北京西郊莫斯科餐厅偶见父亲,只见父亲点了一客红菜汤,几片面包,草草食毕;将剩余的面包、黄油用小毛巾裹好,带走。
1982年2月初,饱经沧桑的父亲仍不时参与各种社交活动,且不久将有扶桑之行,举行画展。不料一次宴会归来突然患了感冒,不思饮食,高烧不退,只好于2月9日住进医院——位于后库的“北大医院”。他住的病房是八人间的,母亲见这里的几个病人病情都比父亲严重,遂向院方请求,能不能换个单人间或双人间的病房?院方的答复是:“张伯驹不够级别,不能换。”两天以后,同房的一个病人死了,父亲的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比进来时重了。他情绪更坏,闹着要回家。母亲再跟医院的人请求换病房,医院还是那么讲,说父亲不够格。过了两天,又死了一个。这时父亲想闹也闹不动了,他从感冒转成肺炎。
这之后,父亲曾六七天不思饮食,仅靠输液维持生命。2月15日是他八十五岁的生日,他忽然神清气爽,想要吃东西。恰逢张大千的孙子张晓鹰在出国前来探望,还与他合影留念。
1982年3月初,一位美籍人士从长江三峡入川访问后,到台北来访问大千,赠送了一份他渴望的珍贵礼物——一包故乡成都平原的泥上。手捧泥土,大千热泪纷纷,并把泥土供奉在先人灵位前。一勺水、一撮土,只要来自故乡,无不牵动张大千的心。
父母亲合作了一幅画寄给张大千。张大千遂电告其在兰州的孙子晓鹰探望父亲,并一再叮嘱晓鹰与父亲合影,把照片给他寄到台湾。
病榻上的父亲零星地知道了张大千的一些情况之后,泣不成声,挣扎坐起,与张晓鹰留下一幅最后的照片。下午,父亲请人录下他作的一首《七律》和一阕《鹧鸪天》:
病居医院,张大千兄令孙张晓鹰赴美,来视并拍照,因寄怀大千兄。
别后瞬经四十年,沧波急注换桑田。画图常看江山好,风物空过岁月圆。 一病翻知思万事,余情未可了前缘。还期早息阋墙梦,莫负人生大自然。
《 鹧鸪天•病居医院至诞辰敢赋》
以将干支斗指寅,回头应自省吾身;莫辜出处人民义,可负生教父母恩? 儒释道,任天真;聪明正直即为神。长希一往升平世,物我同春共万旬。
父亲去世后,有人跑到北大医院,站在大门口叫骂:“你们医院知道张伯驹是谁吗?他是国宝!你们说他不够级别住高干病房?呸,我告诉你们——他一个捐献给国家的东西,足够买下你们这座医院!把那些住高干病房的人,都扒拉一遍,看看哪个的贡献,能赶上张伯驹?”
(摘自《挖历史》第二辑,作者周海滨,口述历史著名作家,凤凰网历史专栏作者。已出版《家国光影:开国元勋后人讲述往事与现实》《我们的父亲:国民党将领后人在大陆》等多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