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性格有地域性,鲁迅得绍兴师爷之刁辣。陈独秀有安庆古城人的倔。朱自清长在扬州,下笔成文不乏水乡灵气。福建人林语堂,自有南方人的活络。梁实秋长在北京,得大城法度。东北人萧红萧军,文字里时见干瘦的寒意。胡适是徽州人,骨子里不乏徽商的智慧与圆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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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n胡适著作这些年行情看涨,在今天社会尺度中,他应是最不该被阅读的人。按照胡塞尔“一个好的怀疑主义者是个坏公民”之定义,“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胡适,从政府方面来说,恐怕永远是 “坏公民”。好在民国作家里,“坏公民”太多,胡适还有鲁迅、林语堂、李健吾、郁达夫诸位先生陪着。
\r\n胡适到底是怎样的人呢?最近十年来,国内终于看到一些相对客观与冷静的文章,将胡适放回他生存的时代和语境中,不像过去那样闷棍群舞、打死才过。放眼整个民国,大江大河一样的文化人很多。章太炎、鲁迅、周作人、梁漱溟、蔡元培、叶圣陶、陶行知就不必说,就是华罗庚、苏步青、吴大猷、严济慈、吴学周、朱家骅、李四光、竺可桢、侯德榜、茅以升、童第周、金岳霖、顾颉刚、王世杰、马寅初、傅斯年,都堪称大家。之所以把名单写这么长,是提醒自己要记住他们,也是告诉大家,不要忘了他们。
\r\n这么多人里,说到亲切平易,唯有胡适。我读鲁迅的文章,常有得意处,恨不得去大先生手下当磨墨书童。倘或真要做朋友,可能还是胡适更好。我常会嫉妒那些胡适家里的常客如徐志摩们。
\r\n胡适为人宽厚、热情、真诚,他没有鲁迅尖刻,没有郁达夫放荡,没有徐志摩多情,没有郭沫若激烈。在北京,只要是周末,胡家永远高朋满座,名媛高士,贩夫走卒。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什么问题都可以谈,胡适尽力解答。对穷困的人,他接济金钱。对走入歧途的人,他晓以大义。即便只是礼貌性地问候,他也报以周到的回敬。每个从胡家辞别的人,都觉得不虚此行。胡适的朋友,或自称是他朋友的人,实在太多了,以至林语堂在《论语》上宣布:这本杂志的作者不许开口“我的朋友胡适之”,闭口“我的朋友胡适之”。
\r\n胡适和街头小贩都能做朋友。有个卖芝麻饼的,空闲时读些有关政治的书,写信向胡适请教,问:“英国为君主制,美国为民主制,实质上是否相同﹖在组织上,英国内阁制与美国总统制,是否以英国的较好﹖”胡适不仅回信,还在文章中写道:“我们这个国家里,有—个卖饼的,每天提着铅皮桶在街上叫卖芝麻饼,风雨无阻,烈日更不放在心上,但他还肯忙里偷闲,关心国家的大计,关心英美的政治制度,盼望国家能走上长治久安之路——单只这一奇事已够使我乐观,使我高兴了。”这个卖烧饼的小贩常到胡适的办公室去看他。胡适出门,先写信通知他,免得人家跑冤枉路。后来小贩以为自己生了鼻癌,胡适替他写信致院方,更表示愿意代付一切费用。
\r\n胡适身上有十足的人情味,人情味是天下至味,一个人缺乏人情味总让人疏远。有些人让人敬而远之,胡适让人敬而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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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n胡适不把自己深藏起来,论心计,民国很多人都比他强得多。胡适有什么就拿出来什么,全都摆在那,有孔子赞誉的君子之风。明明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会招来不快,胡适不管。
\r\n鲁迅逝世后,许广平为出版《鲁迅全集》四处奔走,很多人袖手旁观,看孤儿寡母的惨窘,最后许只好求助胡适,胡先生二话不说,拔刀相助,可谓文坛“小旋风”柴进。发脾气易,发善心难,发态度易,发慈悲难,像胡适那样平和待人,谦和做事,则有十分之难。
\r\n胡适文章放到那一代人中,并不算大好,但人家见识一流,保留着世事如麻中的清醒。民国人下笔成文,往往浓盐赤酱,与剑拔弩张相比,胡适的蕴藉是另一种风度,纯然是文人情怀,儒士心性。我想说得明朗一点,胡适身上的蕴藉,在于对文化的回味。胡适做过很过学术工作,考证《红楼梦》,考证《再生缘》,考证《醒世姻缘传》,考证《水经注》。胡适用他自有的平白文字来写不同风味的古典、不同境况的人生,他把学术当作文化来烹炒,拂开岁月之尘,还原旧时面目,借梳理古人之文来表达自己对生活对人生的情怀与意趣。
\r\n胡适的文字平白如白开水,你可以说他浅,但换一个思路看,也有着水一样的清新、温厚与明白。胡适一辈子几乎都是写常识,写那些自己知道的东西,老老实实,过得一天是一天,进得一寸是一寸,不会虚头巴脑。读胡适的文章,有脚踏实地的平静。
\r\n胡适的学术,别人的一切都可为引子,接通自己的观点,以笔墨贯之,使其产生又一番况味,基本是故事新编衍生出的另一种经典,胡适俨然隔山打牛的武林高手。
\r\n胡适经历丰富,放眼华夏文化圈,类似他的一个也无。历史学、文学、哲学,都做出了一番了不起的成绩。提倡文学改良而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推翻二千多年的文言文,他有功劳,与陈独秀同为“五四”运动的轴心人物,当过国立北京大学校长、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甚至还干了一阵子中华民国驻美大使。胡适这个人兴趣太广泛,考据学、教育学、伦理学、红学诸多领域都有深入研究,一九三九年还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胡适一生,在生活梯道上滑来滑去,偶尔还跌进了政治洪流,但在书卷间进进出出身影不断,终身不改文人面目。
胡适这个人,学问可能领略偏浅,读书做人事迹很可思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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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n去台湾后,某报纸有一篇《国民大会幕前幕后》的特写,报道胡适的谈话,有许多不属实的地方,如说“他可能以不出席会议来作消极的抗议”。胡适在受访时根本没有说“不出席”,记者全凭个人猜想,完全超出谈话的范围。后来,胡适怕那位记者要受处分,居然说:全是真的。把那些不当言辞全部担当起来了。
\r\n胡颂平编写的《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说胡适“总觉得爱乱写草书的人神经不正常”,“字写得规矩与否,就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是否负责任”“写字叫人认不得是一件不道德的事”。写字都这样认真的人,难怪会有那样端正的心性,几场婚外恋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稍稍在文字里透露那么一点点情意,那么一点点佻巧。
\r\n从美国归来后,生活在捧杀与棒杀的光影中,胡适说话谨慎,下笔谨慎,做事谨慎,老影像中看他走路,也是谨慎的样子。有回徐志摩拿了本德国“色情书”给大家传阅,胡适说:“这种东西都一览无遗,不够趣味,我看过一张画,不记得是谁的手笔,一张床,垂下了芙蓉帐,地上一双男鞋,一双红绣鞋,床前一只猫蹲着抬头看帐钩。还算有一点含蓄。”含蓄二字是胡适一辈子的标志一辈子的标准。捧也好,棒也好,胡适是胡适。没有他,民国的文化天空多么寂寞,鲁迅多么寂寞,徐志摩多么寂寞,林语堂多么寂寞,周末无处诉说的人们多么寂寞。
\r\n一九五六年二月,有个大人物在北京怀仁堂对一批知识分子说:“胡适这个人也真顽固,我们托人带信给他,劝他回来,也不知他到底贪恋什么?”大人物忙着玩弄政治,玩弄权术,当然不知道胡适贪恋什么。查《胡适年谱》,这一年年正值六十二岁的他以下几事或可一记:
\r\n二月,联合国文教组织聘其为“世界人类科学文化编辑委员会”委员。
\r\n夏,普林斯敦大学聘约期满,仍任荣誉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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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下旬至年底在台湾作演说和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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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n此年十二月九日,到傅汉思夫妇家里写字,一口气写了三十多幅,纸是张充和旧藏“晚学斋用笺”宣。胡适只写两款内容:贯酸斋的《清江引》和自己早年一首《生查子》:
\r\n前度月来时,仔细思量过。今度月重来,独自临江坐。 风打没遮楼,月照无眠我。从来没见他,梦也如何做。
\r\n胡适的字,学苏轼学魏晋行书学宋明小楷,不激不励,笔划不苟,深得意趣,书法线条中体现出那样隽秀那样通灵那样放达那样超逸那样峭拔那样从容的韵致。胡适贪恋的正是此间文墨滋味,高山流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