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西路在哪里?别说新到上海的,即便是很多上海小年轻都未必知道。
它过去的名字叫“吕西纳路”,Lucerne Road;和伦敦一条马路同名——英国人命名马路有个特点,不是用王室的名字,就用伦敦一模一样的路名。利西路也属于20世纪初,公共租界越界修路,筑路于1912年,东边接着忆定盘路(Edinburgh Road),也就是现在的江苏路。
因为接送小孩上幼儿园,每天都会路过那里,但从没有想过,这条连入口都那么不起眼的小马路,会有那么多的故事,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图书馆查阅老房子的时候,发现一幢利西路44号的保护建筑,这里就是1889年,李鸿章为其老母所建的别墅。
李鸿章的后半生,建家业于上海,至今在上海西区仍有不少李家的遗迹,如丁香花园,利西路44号别墅、延安西路李宅、华山路枕流公寓产业、复旦中学李公祠等。
利西路上的这幢别墅,外观看似中国传统的2层塔形建筑,据在此居住50多年的老住户说,李鸿章老母亲诚信佛教,故建成塔形,底层面积大,二层收小,底层方形平面均削去四角,成立八角形,二层重檐的八个戗角反翘,均有吻兽,二层屋顶顶尖,曾立有一只仙鹤。
这幢2层塔式建筑全系木结构,外墙采用钢板网浇混凝土10厘米厚,面贴小河卵石,外墙墙体中空,内层墙为板条抹灰,整个外墙隔热性能良好,使住房冬暖夏凉。这幢建筑所有木料均为上乘檀木,自今一百多年,地板、门窗、楼梯主要结构和主要部件均基本完好,在木结构建筑中实为难得。
原建筑用地约5亩,建筑面积为607平方米。建筑底层,南立面为开三个圆洞的廊墙,现已被封死,圆形痕迹尚清晰可见,圆洞墙后是约3米宽的门廊,门廊系暗红色磨石子地面,进户大门开在东南角,由室外拾阶而上,迎面是一扇双开黑漆大门,二扇门上有一对30厘米的铜质狮子头门扣,二个铜环穿在狮子的鼻子上,今东南侧大门已被封死,现门廊也被隔成房间。
经磨石子门廊向里即是别墅的厅堂,厅堂面积约60多平方米,堂屋地面系条形檀木地板,局部拼成各种花纹,厅堂层高约4米左右,在厅堂迎门处原有李家老太供奉的镏金弥勒佛坐像,约有六七十厘米大小。佛像底座下是镏金紫檀木浮雕二十四孝图。房屋大修拆除时还香气四溢。
楼梯扶手下沿是连续木刻花纹,每根楼梯栏杆都串着一个18罗汉木雕像,其面相、姿态各异,都是镏金的木雕,可见这幢建筑之气派。室内一般门窗都有木刻浮雕,主要内门还镶嵌贝骨浮雕,东侧内室门罩是一檀木镂空挂落。堂屋顶棚为30厘米原木大料成井字构架,至今完整挺立。
这幢房子的楼梯立柱,只雕狮头而不雕龙头,这也是因为仕途人家,不敢冒犯皇规。李鸿章当时仅为总理大臣,雕了龙头,或者屋面用了黄色的琉璃瓦,都会冒犯皇室,要治罪杀头。
这座建筑内部的一些装饰,一直能够保留到“文革”结束以后,这是很是难得的。但是,在1978年大修时,由于技术问题,屋面被改成了普通青瓦屋面,加上局部搭建和房间分隔,建筑面目已非昔日。屋面戗角、楼梯栏杆、24孝镏金浮雕、佛像等,也都在那一次大修时被毁。
据这里的老住户说,这幢李氏住宅在20世纪40年代,还由李鸿章的孙子居住。解放前夕,李鸿章孙子移居美国,解放后此房分给居民居住,正房有六户居民,房屋内部结构尚好。
除了李鸿章的老宅,利西路上,还有一处在上海留下大量建筑作品的外国人的婚房,他就是邬达克。只可惜,这“吕西纳路17号”的花园房子,早已成了历史。
1922年,邬达克与苏格兰后裔伊丽莎白·吉塞拉·梅耶结婚。与吉塞拉的家庭相比,邬达克属于正宗凤凰男。1920年时,他还是来到上海的前奥匈帝国军人,下船的时候一文不名。而吉塞拉的祖先,穿越西伯利亚来到大清,住在中国已逾三代。她的父亲是德国巴斯夫公司染料在华的独家总代理,母亲来自英国贵族家庭。
婚后,邬达克在吕西纳路(今利西路)17号,设计了自己的家,这是一个有着4000平方米大花园的宅子,建造经费,则是邬达克从岳父那里借来的。
邬达克新婚的住宅,距离他自己设计的中西女塾不远。而随着一单一单建筑设计案子的成功,邬达克有了积蓄。并且,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相继出生。邬达克在哥伦比亚路(今番禺路)买了一块地皮,想要建一座比吕西纳路的家更大的房子。
不料工程还未结束,他就意外接到了购买请求。买家是一位重要的、无法拒绝的中国客人,他就是当时的行政院院长、孙中山的儿子孙科,而这栋建筑就是番禺路、延安西路口上的“神秘别墅”——我们曾有一篇《番禺路上的神秘别墅》,专门介绍这处建筑的曲折历史。
于是,邬达克只能另寻地皮重建新家,他找到的地点也在哥伦比亚路附近,就是现在番禺路129号,邬达克纪念馆的房子——这座类似于英国都铎时期的“黑白”建筑,成了邬达克一家在上海的生活之所。
短短一条利西路,不仅有名人之所,官宦之家,还有民族企业家曾经十分精致的旧宅,这就是现在位于利西路24弄5号的“戴宅”。
这个“戴”字是谁?戴耕莘,当年上海滩著名的华成烟草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和老上海说华成烟草未必都知道,但是,要说“美丽牌”香烟,那一定是人人皆知,不仅知道,而且曾经还有不少老上海曾经追捧过。
戴耕莘,又名芳达,原籍宁波镇海城西虹桥村中戴家(又名洪桥戴家),1895年生。父亲戴运来,系著名旅沪商人。戴耕莘十六岁辍学就商,进英商怡大洋行作练习生。三年后离开怡大,进利昌铁行,跟着父亲学经商。1919年,其父病故,他继承父业出任利昌铁行总经理,那一年,戴耕莘才25岁,不仅如此,他30岁时便被推为上海总商会会董——就在这一年,戴耕莘和他的同学挚友陈楚湘抱着实业救国的思想,盘下了华成烟厂。
20世纪初,自英、美商人联合在上海设立“英美烟草公司”之后,外国公司制造的香烟,就源源不断地向中国各地倾销,中国的钱财自然也随之滚滚流入外商之手。许多中国商人为了振兴民族工业,打破外商烟草垄断的形势,设法开设烟厂,却因资本、战乱等原因而失败。
老华成烟厂原先生产的只有10支装“三棋牌”香烟,质量根本无法与英美烟草公司产品匹敌。戴耕莘、陈楚湘接手华成后,发愤图强,先是创出了“金鼠牌”香烟,不仅质量上乘,而且包装精美,售价又低于当时畅销的“红锡包”香烟,很快受到大众欢迎,从而打开了销路,时有广告语“金鼠牌香烟,烟味好,价钿巧!”
随后,华成烟草公司还一度打破了英美烟草公司对北美烟叶的垄断,低价购入大量优质原料,着手推出新的品牌。特邀请沪上著名画家谢之光先生设计包装。据说,受托当晚,谢之光随手翻开一份画报,便以上面的一帧名伶肖像为模特,将她画在了烟标图案正中,并落墨取名为,“美丽”牌香烟。
据传,所画的人物正是当红名伶吕美玉(我们在介绍高邮路的文章里,讲述过吕美玉的故事),但这张肖像并不是她的素身照片,而是她主演时装戏 《失足恨》中的一张戏装像。1925年3月, “美丽” 牌香烟隆重登场,因烟丝纯净,烟味醇和,加上商标精致华美,一炮走红。
不久,已为阔太太的吕美玉,引发了一场 “肖像使用权” 的侵权案。最终,华成烟草公司与吕美玉达成协议: 除重金赔偿之外, 每生产一箱 “美丽”牌香烟, 便支付肖像使用费大洋五角——“美丽”牌香烟在1926、27、28年间的销售量, 分别为3258箱、 14621箱、22744箱,仅这三年,吕美玉获得的肖像使用费,就高达两万多大洋。
“五卅惨案”后,全国掀起了“抵御洋货,提倡国货”的呼声,“金鼠” 、“美丽”为中国烟草工业的发展争得了市场,公司也因此大为盈利——股票原来100元票面只值30元,后来涨到了2000元,还没有人肯脱手。
就在这时,戴耕莘决定为自己建一栋花园别墅,设计师是公立营业公司的顾道生工程师,位置就在吕西纳路和忆定盘路的转角处,法式风格,假三层砖木结构。
一层南面中部外凸,顶部形成了一个阳台,其东侧有一处较大的室外平台。中部的阳台门是圆券形的,共有三扇。屋顶呈荷兰式风格,挑檐处往外微翘,极为别致。老虎窗的比例比一般的大些,原有的内部装修现在保存得比较好,尚有墙面壁画留存。整体看上去具有强烈的艺术气息。
这幢住宅后来由戴耕莘的儿子、华成烟草公司股东戴伦庠继承。1950年,戴伦庠将它以人民币十四亿元,出卖给解放日报社作职工住宅,自己搬到了五原路。
现在的戴宅,已看不出烟草大王住过的痕迹。住户们晾晒的衣服、放置的生活用具、外面随意搭建的遮阳棚使其看上去显得有点颓败。唯有房前的树木、 花草还显出勃勃的生机,在阳光的照耀下,暗示着它曾经的美丽。
说过了利西路的晚清重臣、民族企业家、最后要来说说,这条小马路曾经住过的一位名媛,永安公司郭老板的四小姐,郭婉莹(Daisy Kwok)。
利西路上的“郭宅”在路的南边,从江苏路的路口转进利西路,不远就能看到一幢北欧风格的建筑,这就是上海永安纺织、百货集团公司的创始人,郭家兄弟早期在上海的花园住宅。
1909年,郭婉莹出生在澳大利亚的悉尼。她的英文名字叫,“Daisy”。在六岁那年,她随着她的家族,飘洋过海的来到了中国。1917年,郭标应孙中山的邀请,和兄弟郭杰一起,开办了上海当时最新潮的百货公司:永安公司——而郭婉莹妈妈的家,正是开办先施百货公司的富商“马氏家族”。
永安公司蒸蒸日上,家里也搬到了一栋带花园的大房子里,这是从一个瑞典人手里买来的,一栋很美的西式大房子,更美的大花园——这就是现在利西路“郭宅”的前生。(后来,房管部门在花园里建造了二幢六层住宅,使花园成为小小的庭院,至今仍居住着许多户居民。)
郭婉莹一直是父亲郭标最心爱的孩子。因为怕绑匪,郭家的孩子只有很少的机会公开社交,他们最好的朋友,差不多就是宋家。那个时候,宋子文天天在利西路上的郭家吃饭,在宋家管账的宋美龄,和在郭家管账的二姐姐波丽好成一团,常常互相交流,怎么从家里的流水账里扣出钱来,结伙去看新出的美国电影。
郭婉莹中学读的是当时的贵族学校,“中西女塾”,大学是在燕京大学读的心理学,25岁毕业后,嫁给了吴毓骧,他是福州林则徐家的后代,他出生时,他家已经姓了吴,也算是清寒的书香门第了。然而,吴毓骧玩性很重,又是急想着如何一夜致富的人,即便是郭婉莹难产在家休养期间,他还是去俱乐部玩牌到深夜回家。
太平洋战争结束后,吴毓骧抓住了一次快速发财的机会,家中的条件日益得到改善。1951-54年,他们家又经历了上海民营经济飞速发展的时期,直到“公私合营”开始,反右、四清、‘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的波折,开始轮番打击这个家庭。(如果您对郭婉莹的故事感兴趣,可以翻阅陈丹燕为她写的《上海的金枝玉叶》一书,篇幅原因,我们不再赘述。)
但是,在这炼狱般的生活压力下,郭婉莹并没有像当年很多“资产阶级反动派”那样选择自杀,或许,在这个天生骄傲的女子看来,没有什么可以打垮自己。改革开放后,顶了多年右派帽子的郭婉莹,被人们恭恭敬敬地请回了课堂,在上海硅酸盐研究所,为所里的专业人员上英文课。
在此之前,郭婉莹又和大学时期的同事,英国牛津毕业生汪孟立结婚。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汪孟立常常帮助处在困境中的郭。婚后,两人常常一起去旅行。四年以后,发现汪先生患了癌症,郭婉莹开始奔波于医院,直到两年以后,汪先生去世。
八十年代初,BBC电视小组、美国CBS著名的六十分钟节目,都曾到上海采访郭婉莹,尤其是六十分钟节目著名的主持人华莱士,在采访完邓小平后,他来到上海,希望从郭婉莹口中说出那个苦难、遭迫害的年代——但是,郭婉莹拒绝回答任何那个苦难年代的任何问题,最后,两人不欢而散——或者,在我们看来一段传奇的故事,对“戴西小姐”而言,这只是一段人生。
1998年9月24日黄昏,是她辞世的时刻。她到底没有说出对自己一生的怨言,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去,只是轻声说了一句:“我怎么这么累啊”——也许,这就是她想要保持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