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仁尼琴——俄罗斯的良心
庄祖鲲
2008年8月3日,被誉为“俄罗斯的良心”的索尔仁尼琴(Alexander Solzhenitsyn,1918-2008)去世了。这位一代传奇的世界文坛大师,在远离尘嚣的乡间,默默地离开了世界。却在很多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有人称他为“20世纪最后一位先知”。
无辜遭流放
索尔仁尼琴生于高加索的基兹洛沃兹克,他是遗腹子,母亲是位中学教员。后来随母迁至顿河上的罗斯托夫市,在此他读完了小学、中学及大学。他大学主修数学物理,1941年以优异成绩毕业。 同时,他也是莫斯科大学文史哲学院文学系的函授生,成绩同样非常优异。
大学毕业后,他应征入伍,参与对德战争。他曾因战功,获得2次勋章,官至大尉,担任炮兵连长。当时他虔诚信奉马列主义,在写信给妻子的信中说:“我很高兴把生命献给列宁。”
但是在二战结束前夕,1945年2月,他因与友人通信批评了斯大林而被捕,以“进行反苏宣传和阴谋建立反苏组织”罪名,被判处8年劳改。1953年刑满获释,被流放到哈萨克。1956年被解除流放,1957年被平反,宣布无罪,恢复名誉,在中学当数学老师。
1962年,他以自己在集中营的经历,创作中篇小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在当时批判斯大林的风潮下,他的作品甚至受到赫鲁晓夫的鼓励和推崇。他的朋友形容说,这本书像原子弹一般震撼人心。在短时间内,这本书共卖出85万册,使他一夜成名。后来,他又陆续创作了3篇暴露社会阴暗面的短篇小说。
但是,赫鲁晓夫下台后,社会情势开始转变。1967年,在苏联作家代表大会上,他散发了一份抗议报刊检查制度的公开信,受到作家协会的公开谴责。1969年被开除会籍。
从此,他的小说无法在俄国出版。从1968年开始,他的许多作品,如《癌症病房》、《第一圈》、《1914年8月》等,都陆续在西欧出版,引起国际文坛的关注。1970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得奖理由是:“因他在追求俄罗斯文学不可缺少的传统时所具有的道德力量。”但索尔仁尼琴却无法亲自前往领奖。
1974年2月,他被以叛国罪名驱逐出境。
旷野的呼声
索氏先到德国,后迁居瑞士苏黎世,最后流亡美国。
流亡期间,他不改对时局的批评态度,指责西方社会的道德堕落,批评西方音乐(特别是摇滚乐)令人难以忍受,新闻媒体喜欢揭人隐私等。逐渐地,他不再是西方媒体的宠儿了,而逐渐地变成一只旷野里离群的孤鸟。
1978年他应邀在哈佛大学演讲,严厉批评西方社会的实利主义和自由主义,这在自由主义大本营的哈佛引起一场争论。但当年留学哈佛的马英九,却因听到这篇演讲而感动不已,以笔名写了一篇回应文章《勇者的证言——索尔仁尼琴的哈佛演讲及反应》,登在《中央日报》上,引起了蒋经国的注意。后来马英九返台,应聘担任蒋经国的英文秘书,这成为他日后在政坛崛起之因。
在海外流亡期间,索氏出版了著名的《古拉格群岛》,引起极大反响。该书是对1918-1956年间苏联集中营的实录,共分7大部分。其中包括他自己的经历,还有上百人的回忆、书信、报告,以及苏联官方和西方的数据,是类似于报告文学性质的作品。有人这样形容说,在人类文明史上,如果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是19世纪最辉煌的乐章,那么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就是20世纪最悲怆的史诗。
1991年苏联解体。1994年,索尔仁尼琴终于回到阔别20年的故乡。他仍然直言批评叶利钦领导的俄罗斯政府,认为新政府既腐败专权、纵容财阀,又盛行物质主义。因此,他拒绝接受1998年叶利钦颁发的“圣安德烈荣誉勋章”。
但是,因为他强烈的民族主义思想与普京不谋而合,2007年,他却欣然接受普京颁给他的最高国家奖章。
走过死荫谷
中国人对索尔仁尼琴的认识,主要来自于他对专制主义的反抗,却很少有人知道,他那巨大的道德勇气,是来自于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对上帝的信仰!
在他因为批评斯大林而被捕之前,他是坚定的马列主义者。换句话说,他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他后来在传记中写到,当他被关到称为“古拉格”集中营的牢房里时,是他从悔改走向上帝的开始。在那里,他才开始了解自己内在的生命,倾听灵性的声音,最终找到上帝。
依据艾克曼所著的《伟大的灵魂》,索尔仁尼琴是在面对死亡时,才遇见上帝的。当时,他在监禁与劳动的重压下,得了腹腔癌。开完刀,在万念俱灰之际,在漆黑的夜里,他与邻床一位陌生的犹太医生进行了整夜的心灵倾谈。
在黑夜中,索尔仁尼琴看不见那位医生的脸,但那位犹太医生讲解了自己的人生,以及自己如何从犹太教徒转为基督徒的心路历程。他洋溢着喜乐的声音,将福音信息清晰地表达了出来。
第二天清晨,那位犹太裔的基督徒医生,就死在了手术台上。但是他的话,却像光,照亮了索尔仁尼琴心中的黑暗;像盐,给了后来成为作家的索尔仁尼琴试图医治人类心灵腐烂的永恒药方。索氏的作品,继承了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种道德传统与宗教情操。
美国作家艾力克森在《索尔仁尼琴道德的形象》一书中说,索尔仁尼琴是一个“燃烧着理想、信仰,具有动人生命史的人”。
索尔仁尼琴认为,是无神论造成了斯大林的乌托邦和暴政。那是一个没有爱、没有公义、没有信仰的世界。用口号来宣扬阶级平等,只改变了外在的社会环境,而没有根本改变人的内心,反而使人心的罪恶更加泛滥。
忏悔的精神
陈奎德在他《举世已无索仁兄》的追悼文中说:“索尔仁尼琴最为核心的特征,是他那极富宗教色彩的‘内省’,那种自我批判的深度。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自我怀疑,自我审视,自我拷问,甚至自我虐待。……这显然同他的东正教信仰有关,广义地说,与宗教感有关。”
陈奎德感叹地说,他所遇见过的中国才子,固然才智过人、言辞犀利,但他们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炮口向外,他们似乎天生就不会反躬自省。但索尔仁尼琴却是属于18-20世纪群星璀璨的俄罗斯精神谱系,这些人包括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这是一个人类精神史上,最富有内省特质、极具深度的精神谱系。
反观中国,在文革之后,虽然出现了一些诸如“伤痕文学”的作品,但是却缺乏这种精神高度的创作。作家在作品中除了喋喋不休地诉苦外,就是将苦难的责任全部推给外在的环境。因此,在反思的深度上,与索尔仁尼琴的作品有天壤之别。他的作品之所以能达到这种精神高度,与其说是天才之作,不如说是信徒的忏悔精神使然。
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罗斯19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那么索尔仁尼琴应该是20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了。他们的共同之处,都在于他们有着深厚的基督教信仰。他们的作品,都在揭示着处于备受屈辱时刻的人的品质,体现了对不可摧毁的人之尊严的肯定,和对破坏这一尊严的企图之批判。
时代的先知
有人称索尔仁尼琴以笔代剑,戳穿了苏联政权的虚伪包装,使这头巨熊颓然倒地。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索尔仁尼琴也是一个颇具争议的作家。
有人称赞索尔仁尼琴是20世纪最后一位代表良知的作家,是俄罗斯最伟大的良心,是回归祖国的先知。但是波兰作家康布罗维奇却认为索尔仁尼琴浪费了一个作家的生命。
他曾拒绝叶利钦颁赠的“圣安德烈勋章”,却欣然接受普京颁赠的、标志着人文领域最高成就的“俄罗斯国家勋章”。原因是他认为叶利钦走西方资本主义路线,带来社会道德的沦丧;而普京的俄罗斯民族主义路线,却与他的理念不谋而合。他公开赞扬普京,认为他是俄罗斯文明的捍卫者。他也因为西方国家批评普京“专制”,挺身为普京辩护。所以,有人批评他是俄罗斯沙文主义者。
有人说他与时代脱节了;有人说他走得不是时候,回来的也不是时候;也有人说他太天真了、太狭隘了、太不食人间烟火了……但我们不要忘记,他只是一个“人”,是一个受限于时空环境的“时代之子”。
索尔仁尼琴像是一位时代的先知,总是郁郁独行。因为先知从来不会受万人拥戴、众人景仰。相反地,他们往往因为直言无讳地痛斥罪恶,所以会遭致恶人的攻击与毁谤;也因为能洞察世事的险恶,发出警世忠言,却遭致世人的讪笑与讥讽。
但是,正如大卫王和众先知一样,索尔仁尼琴也服事了他那一世代的人,然后就安息了。不知道在具有俄罗斯精神深度和宗教气质的作家中,索尔仁尼琴会不会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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