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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傻子 - 老鬼(转载)

(2013-08-13 05:50:04) 下一个
                    姜傻子   
       
作者:老鬼

                                                                                   
    1968年底共有4千多北京知青来到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草原。姜傻子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叫姜一凡,21岁来到内蒙古锡盟,21年后死在内蒙古锡盟。

    他虽是高二的,文革中我们却来往很多。早在长征去狼牙山时,我们就一起从棋盘坨悬崖上吊着往下爬了一小段,体会体会悬崖的滋味。他的故事很多。他拉二胡非常棒,全校数一数二。小学时就常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表演拉二胡,并还与马连良等著名艺术家一起参加过春节茶话会。文革前中央乐团就想破格要他,被他谢绝。学校广播员朗读忆苦思甜文章时,总把他拉的《江河水》当背景音乐。

姜傻子

姜傻子拉二胡全校闻名

    他是独生子,家里很有钱,自己有一个德国蔡斯相机,还有一特高级的曝光表,这在当时的中学生里极其罕见。但他平时总穿着旧蓝布制服,非常朴素。他说话有些罗嗦,一句话会反复说半天,生怕别人不懂,口吐白沫……他平时爱剃个小平头,有时候还剃光头,来学校总骑一辆旧的凤头牌自行车。因为他的一些苦行僧式的举动,同学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姜傻子。比如他常常用馒头跟人家的窝头换着吃;他的凤头牌自行车成了公车,同学随便骑。他公开声明不想上大学,一心一意要到边疆务农。还发誓一辈子不结婚。由于他特别爱帮别人办事,助人为乐,在同学中威信很高,文革前就加入了共青团。像他这样出身不好的,能被发展入团,还是比较少。

     文革初期,他曾写了一篇很长的大字报,批判血统论,不同意对联。除了署自己的姓名外,还特地声明:出身民族资本家。这样不合潮流的大字报本来就招恨,再加上他又公开了自己的出身,结果引来了扑天盖地的围攻,一帮子人就差动手抡他了。全校出身不好却敢公开贴大字报反对对联的不多,姜傻子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他思想较左,好像真把父亲视为阶级敌人,对父亲态度生硬,说话冷冰冰。他文革前就幻想到西藏落户,从1968年起就开始策划着步行去西藏拉萨。为经费、纲领、人员四处奔走……到这年秋天,他终于从首都中学红代会处搞了些钱,组织了一帮同学,开始实行他步行西藏的壮举,走时轰动了全学校。

     当他们一行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留影宣誓,全校有近百人为他们送行,有的女生感动的流了泪。但理想虽美,实行起来却困难重重。在狠抓阶级斗争的年代,他们刚走出北京不远,就被河北农村的民兵给抓住,逐一审查出身。民兵们可不管你去哪儿,走什么和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到了他的地盘就得接收他们的检查。最后洗劫一空,连车费都没给留。他们这一行人又灰灰溜溜,折回学校。姜傻子威信大跌……人们对他的动机产生怀疑,觉得他有吹牛的成分,爱出风头。他这支队伍的前后遭遇,给人感觉有点像演戏,刚开始气壮如牛,不久却像打败仗的逃兵一样垂头丧气折回。更惨的是回来不久,他们队伍中的一位女生王罗兰就被公安部抓走。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王罗兰是个流氓,有说她是日本特务……而姜傻子因为和王是一个班的,王又是团支书,关系比较密切,自然受到了牵连,处境孤立。这时很多人都疏远了他,不敢跟他来往。他不得不一天到晚向人解释他和王罗兰的关系。见人就说,不管人家想不想听,他翻来复去解释,说得口吐白沫。
    有人说姜傻子太爱出名,就想干惹人注意的事;也有人说他极左,步行到西藏完全是盲动主义,根本不可能。后来王罗兰的问题渐渐明朗,她并不是什么流氓,特务,主要问题是她积极替在公安部工作的父亲翻案。因父亲会日文,被怀疑是日本特务。 

      大约是1968年秋,姜傻子报名去内蒙古,没批,显然是因为出身问题。初冬,待去内蒙古的同学们走后,他一个人买张车票,自己悄悄地闯到了内蒙古阿巴哈那尔旗。这次他一点没声张。走之前,他正告母亲,继续上班,不要送。可那天母亲还是提前回了家。他斥责母亲为什么回来?母亲辩解道我不是送你的,是身体不舒服。傻子到家附近的车站后,还是看见母亲瘦小的身影,悄悄跟着他。傻子生气了,喝斥母亲回去。母亲并没走远,躲在附近一角落,目送着他上了车……

     这次,他成功了,阿尔山公社接收了他。不久,因为挖肃,他们那儿的北京知青与牧民发生冲突。北京来的红卫兵刚勇好战,积极投身挖肃。在和对立派的一次武斗中,失手将一牧民打成重伤,后不幸死亡。这帮知青从此开始倒霉。死者有个亲戚是旗公安局的,不依不饶,一定要抓凶手和后台。随着挖肃运动从高潮到低潮,积极挖肃的知青处境越来越不好。结果为首的一个北京知青阎小红给抓了起来。姜傻子也成了抓捕对象,因他是这伙人中岁数最大的,被对方认为是武斗的策划者。在同学们的大力掩护下,他躲过了一次次抓捕,秘密逃回北京。    

     这时47中的同学都劝他,傻子,你出身不好,那儿又出了人命,千万别再回去了,反正你户口还没有办,另外再找一个地方吧!姜傻子在北京躲了一段时间后,情绪渐渐平静,他来到学校取户口。管户口档案的老师问他:“给你开到哪儿?”他说: “阿巴哈那尔旗。”“你怎么还到那儿?回去要给你抓起来怎么办?”他说:“没关系。我一点都没参与,说清楚就没事了。”“你可考虑好了,户口一给你开到那里,就再也不能去别的地方了。”他坚定地说:“我想好了。我得回去。”“你别那么死心眼儿,你们那儿出了人命,你再去那儿,真要想想后果。” 47中全校的人都知道到内蒙古锡盟阿巴哈那尔旗的那帮同学出了事,打死了人,已经抓了一个,还要再抓姜一凡。老师同学自然都向着47中的,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度过这段危险期。

      姜傻子恳切地解释:“那儿的同学们岁数都小,出了事最需要有人出面应付。我不能在他们有困难的时候,离开他们。” 在傻子反复要求下,老师只好给他办了手续。同学们都替他着急,说他回去是自己往虎口里送。骂他没有智慧,傻B!父母也急坏了,几乎要跪下给他磕头,乞求他别逞能。哪儿都可以插队,干吗非到出了人命的地方去?傻子却毫不犹豫地拿着户口又返回了内蒙古阿巴哈纳尔旗。在北京躲的这段时间,他虽然没有被抓之虑,良心却不舒服。他有点像张学良一样,本来完全可以不失去自由,却偏偏要自己走进牢笼。
    1968年底全国自己奔赴边疆农村的青年学生千千万万,但像姜傻子这样,好不容易从出了人命的地方逃出来,再重新回去,自投虎口的恐怕也就他一个。

     果不其然,姜傻子一回内蒙古就被专政起来,说他是这帮打人凶手的黑后台……他被剥夺了各种权利,连他曾为之担心的一些初中小同学也不再理他,说他步行去西藏是沽名钓誉,伪君子……有一个女生竟然还抽他一耳光,说他是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阶级异己分子。傻子怒不可遏,又还了这女生一耳光,结果惹来大祸,立马被批斗,说他搞阶级报复!沦为劳改犯,整日与队里的五类分子一起干最繁重,最苦的活儿,背过死尸、起过厕所、打过石头、赶过马车……幸亏当时挖内人党很乱,锡盟的公检法也半瘫痪,旗里没有正式逮捕他。他这一段经历如果写出来,肯定是本很意思的书,但由于时间久远,很多细节已经遗忘了。5年后打死人的事终于不了了之。他才解除了本队监督改造的日子。
    傻子爱骑马,也喜欢马,为了给本大队的马群改良品种,增加集体收入,他千方百计从种畜场搞来一匹种公马(据他神采奕奕对我讲,其实是骗来的,也可说是借用几天),并用两匹马从伊利特公社换来一匹卡巴金种母马。他还弄了不少参考书,花好大精力搞配种试验,鼓捣了很长一段时间。

姜傻子

什么样的生个子,傻子都能骑

 

    他特喜欢帮别人跑腿办事,好像这成了他的习惯。每逢探亲回家,他的小本子上写满了要给牧民办的事,整天整天给牧民买东西。所采购的物品堆了半屋子。父亲感叹道:“姜一凡要是把对蒙古老乡的感情给我们十分之一,就是个大孝子了!”
    慢慢的,阿尔山公社的知青们都走了,只剩下了他在草原上放马。他骑马骑罗圈了双腿,脸被晒得黢黑,满是疙瘩。与牧民亲如兄弟,整天喝酒吃肉,不住地抽烟。有一年他为了给一对新结婚的牧民捎高级蛋糕,不惜大年三十返回内蒙古,把老妈气的扑簌簌流泪。
    后来,盟文工团和盟乌兰牧骑都曾想要他去拉二胡,他都没同意。
    他本人是独子,完全可以办回北京,但他没有。他对我说,我这么老大不小了,回北京干什么?一想到每天8小时上下班就头疼,我自由散漫惯了,还是草原比较适合自己。
    直到1981年,盟检察院缺人手,检察长亲自请他去当信访接待员,他才同意了——挨过整的人,最知道上访的苦楚,最想混进公检法给老百姓干点事。1983年他又去呼市上了两年政法干部管理学院,回来继续在盟检察院干。工作起来后没日没夜,啥也不顾。全锡盟检察系统一提起姜一凡,没有不知道的。能喝酒,能拼命,能说一口流利地道的蒙语。由于他有群众基础,处理来访,解决纠纷都很有一套,下去办案从没出过差错。
    现在回忆起来有两件事,有点对不住傻子,隐隐作疼。

     那是1969年初冬,当傻子在最困难,最需要人帮助时,曾给我打过一个电报,说“十万火急,火速来我旗”。我已听说他们出了事,打死了人。但当时我在兵团处境也很不好,要向指导员请假,肯定不批,就没有答理傻子。我们西乌旗离他们旗大约有3百多里地,来回要用好几天的时间。不过我处境再不好,如果去不了,也应该寄封信或打个电报告诉他,而我当时却没顾上理他。
    还有一件事也使我惭愧。姜傻子长年挨整,一直是单身。大约1983年左右,我的一陕西插队同学问我:“有没有男的,帮帮程万红吧,她现在还没对象。”程是我们学校老初一的女生,文革初期叱吒风云,舌战群雄,威镇全校。到陕西延安插队后,因为恋爱问题,精神受了刺激,有点分裂症,弄得没人敢和她来往。再加上多年吃药,把她吃成肥头大耳,远不如学校时漂亮。父亲虽是个大使,也成了困难户。

    我想,程万红这种病如果有了男朋友,结了婚,可能就会好的。就把姜一凡介绍给了她。当时曾有同学劝我,不要干这事,程万红有病。我却仅凭跟程万红谈过一次话,就觉得她没有病,同意了她本人的说法:是某某人害她,想封住她的嘴,才说她有病,因为她知道这人干的坏事。 
    姜傻子很快就和程万红结了婚,并还把程万红带到内蒙古住了一段。2年过后,再见姜傻子时,他苦笑着对我说:“她真的有病,而且越来越重,生活都不能自理。没一点记性,什么都忘;把一堆带血的月经纸扔在枕头旁边;屋里苍蝇成群,还不让打,说是小生命;衣服泡了一个月也不管,在水里都沤烂了。成天就是睡觉,什么家务活也不干。” 我望着姜傻子那饱经风霜的脸,无言以对。

     姜傻子每天下班后都要给病老婆做饭,收拾被老婆扔了一地的东西。家被她给弄得像猪窝一样乱,又脏又臭。有一次他这疯老婆竟一丝不挂爬到房顶晒太阳,轰动了锡林浩特市的左邻右舍,给傻子带来了数不清的苦恼。

     我后来改变了立场,劝他离婚。那程万红也成天叫嚷要离婚。但傻子的傻劲又上来了,虽然也埋怨过程万红隐瞒了病情,却始终下不了决心离,优柔寡断,与这个神经病老婆厮守。以后程万红的病情严重到砸锅砸碗,不让傻子吃饭。刚生的孩子也不管,宁肯抱着小狗把自己的奶喂小狗,却不喂孩子,孩子给饿得老哭。没办法,傻子只好把老婆送回北京娘家治病休养。他们的小男孩姜炯,由傻子的母亲照料。

   多年草原生活,让傻子有一大帮牧民朋友,这些牧民一到锡林浩特就找他喝酒。他成了“酒鬼”,肝儿不好,还总大碗地喝。全身喝得胖了一圈,脑袋出奇的大。插队前我比他块儿,插队后他比我块儿,体重足有90公斤以上。他回北京去见老同学聊天,总要带瓶白酒,一喝就是大半夜。

     1986年因肝病他回北京治疗,曾找过我妻子,帮他联系到了302医院住院。医生说傻子的病情很危险,已有肝硬化的症状,让他一定不能再喝酒。傻子一笑置之,出了院,就天天帮同事和牧民老乡跑腿儿,买东西。每次在京期间,他就是采购员的角色,大部分精力用来帮别人办事。为了买到一个假眼球,他跑遍了全北京城。他父母感伤地对我说,姜一凡从没有这么热心地为他们老两口跑腿。 

     1988年秋老父亲癌症晚期,他赶回来守护照料。这时他自己的肝病也很严重,腹水使他系不上腰带。可陪床期间,一有空还出去给别人办事。来日无多的父亲望着儿子的背影,默然无语。

    等办完父亲的丧事,傻子匆匆来我家打个招呼就走了,因为我曾帮他父亲找过一著名的治癌专家看病。他与老娘、孩子、病妻告别后,拖着病躯返回锡林浩特。路上因身体疲倦,病情加剧,把公文包丢了,里面有持枪证,傻子心情沉重,到了锡林浩特就写检查,绞尽脑汁写。两三天后在办公室昏倒,住进医院。医生通知了傻子的单位,他的门静脉性肝硬化已到了晚期,日子不多。

    单位决定马上送他回北京,在母亲身边度过最后时光,并给他一人买好了3张飞机票,让他躺着回去。傻子却死活不同意。他说:“赶紧把飞机票退了,给我留在这儿吧,不会有人比草原上的人对我更好了。” 
   检察长只好同意退票。是呀,锡盟各地来看望他的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在个小地方,他才显出了他的价值。那一段时间,有一个北京知青要死了的消息传遍了全锡林浩特市。

     认识他的蒙古牧民送来了各式各样的营养品,把病床下面塞得满满。仍在锡林浩特的知青们,北京的、天津的、呼市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纷纷前来探视。他的几位蒙古族朋友,一到周末就提着酒菜与他相聚。大家知道他快要走了,聚会的机会不多。其中有个冷冻站的朋友,特地给他留下两罐液氮,以备后事。
     在3个月的住院期间,盟检察院的同志日日夜夜陪床,100多名干警都为他喂过饭菜,端过屎尿。为此他们准备了一百多副手套和几身隔离服。用检察长的话说:“为了一凡,我们冒着检察院关大门的风险。”

     到最后时刻,他进入了深度昏迷状态。一名女知青在病床前不断地呼唤着他:“姜一凡,坚持住,你妈妈就要到了,坚持住!”这名女知青用湿毛巾一遍一遍地擦拭着他干裂的嘴唇。副检察长亲自把他母亲和孩子从北京接到锡林浩特。但母亲走进病房,无论怎么喊他,他也无力睁开眼睛。4岁的孩子拼力大叫“爸爸,爸爸!”他毫无反响,孩子急得用小手揪着父亲耳朵,把嘴对着耳朵眼,使劲大叫:“爸爸!你睁开眼看看我呀!” 人们这才突然发现傻子的眼角处滚动着一粒巨大的泪珠。可他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1989年10月8日,姜一凡因肝硬化死在了锡林郭勒盟大草原。留下了一个4岁小男孩和一个孤零零的老娘。牧民们痛哭失声,把一瓶一瓶酒往他身上洒,让他喝个够。有个蒙古老汉跪下来给姜傻子咚咚磕头,念叨着姜傻子快死时,还嘱咐自己的同事给他垫钱买药。
    知青们自发地凑了4000元送给了姜傻子的母亲。并对她说:当年和一凡一起来锡盟草原的有4000多人,您就当是他们每人都尽了一点心意吧。
    望着众多来送行的人群,有人感叹道:姜一凡这辈子值了,检察院最大的官儿死了也未见得有这么多人来看望。
    姜傻子自投虎口,热心于为牧民办事,真正在边疆扎了根,把生命的终点选择在草原,傻的可敬可爱!唯一的缺憾就是他与蒙古牧民“同流合污”,喝酒喝得太厉害了。还有,他对父母过于冷淡。
    我当时正在巴黎。他去世后一年多才知道。非常后悔,要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最后那次见面怎么也得多和他聊聊。
     姜傻子在北京生活了21年,在内蒙古大草原上也生活了21年。他用他短暂的生命实践了他在学校时去农村牧区落户的誓言。他言行一致,说到做到,就这一点来说,他值得人们怀念。他当初步行去西藏也不是什么沽名钓誉,出风头,是他生命中的一次认真的尝试。退一步说,就算他有点想出名的思想也没什么不对。
     青年人脑子一热,说一些革命的话,干一些革命的事很容易,但把生命搭上,真正付诸实行21年,却不容易了。
     我们的姜傻子做到了!了不起!
     一转眼,姜傻子已经去世17年。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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