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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
曾经国外的中国餐馆,是许多留学生都要走一遭,蹲一下、历练一回的地方。也可说,中国餐馆是许多留学生来美的一个渡口,或一座驿站。待攒足了学费与生活费後,又会一一起身、上路,各奔各的方向。
自然,在我异乡的成长日子里,也免不了得走过这一段餐馆的「成年礼」。
但不同於一般留学生,我那时是个住在家里的大学生,并不缺生活费,赚的只是零用钱。打工的餐馆,也不在人声鼎沸,热气滚滚的中国城内,而是沉静郊区边缘里,一家专向美国人卖中国文化的中国餐馆。就是那种餐座上掛几只红红宫灯,吧檯又配上几串闪烁地不伦不类的圣诞灯,然後炒什麽菜都放蠔油、甜酸酱,看来不管是黑是红,都糊糊一片的美式中餐馆。
在那儿工作,我是被安排在餐馆进口处与吧檯相连的收银机位。做的是带位,接电话与兼点外卖之类的活儿。那意味著清清爽爽,不沾油烟。每天穿得稍微体面一些,掛著青春不怕用尽的微笑,站在门口「送往迎来」。
也是去到那,我方发现餐馆里自有一套生态的系统。大厨最大,甚至有时大过老闆。成天处在火大油烟大,又没冷气的厨房里,操作挥舞起来脾气自然也大。每次送订单进去,都得看他的脸色施惠。然後是不苟言笑,又精明幹练的老闆经理,眼观四方、耳听八方,招呼客人,清桌、腾位,什麽都快捷地能一把抓下。接下去是跑堂的男女侍应生,动作俐落,反应零活,嘴巴该甜时甜,该兇时也一点不是省油的灯。曾见他们因客人小费留的不够,而追出门外对著客人背影臭骂。
至於收盘碗的busboy,厨房内洗碗与洗菜切菜的副手等等,则被排在最下,也最没有声音。可说是一环剋一环,各有各的求生之道。只有我,是奇怪的被摒除在这生态系统之外。
可以说一开始工作,我就发现自己是个没有名字的人。每个人都叫我「大学生」,而且是齿间带笑的叫。如果位子带得不如某人心意了,一大桌客人带给乙没带给甲时,侍者甲更会衝上来,用吼的叫:「大学生!妳懂不懂得规则?」只差拳头没送上鼻尖,大概还因为看我是个女的。
还有一次碰到母亲节,这在美国是个餐馆的大日子,许多家庭都给母亲放假,上馆子庆祝。当天客人成群,一波接一波,桌子都来不及撤换。带位的我看著心急,便下场帮忙,跟著收拾碗碟。只记得当时应怕桌布撤换时会搞丢,我一手拿起小费盘,一手在桌上不停地捡拾。没想到那桌的女侍应生不但不感激,还气势兇兇地赶过来,一手抢过小费,然後兇悍地白我一眼,再把一桌零碎丢下给我,转身而去。
就那几块钱,谁会污她呢?年轻的我哪见过这种阵势?退回收银机位时,眼睛都红了一圈。蓦地,旁边冒出一体贴的声音:「妳先暂时守檯,我来帮妳带位!」回头发现是乔治,餐馆里的酒保,他看出了我的委屈。
也就在乔治进进出出帮我忙的时候,我一边暗自奇怪著,过去,为什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日後,因吧檯在我所处的收银机旁,一不忙,我便开始偷窥乔治,看他怎麽调酒。他有一双艺术家的长手,在酒瓶杯子间熟稔地跳跃飞舞,但脸上表情一迳是漫不经心。侧面望去,脸尚有点浮肿,且白得发黯,是长年不见天日的白。他的个子在广东人里算高,但有点驼背,从而眼光似乎也跟著摆低了,对人、也对人生。
然後成天穿著一件白衬衫,一袭灰长裤,领口并没像其他侍应生打一个可笑的领结。似乎也是因少了这个领结,使得他的身份也暧昧起来。每天,早上十一点他閒閒地晃进来,只调酒,支薪不拿小费,经理也很少支使他做些不相干的杂务,工作得与世无争。
几番观察,我确定他也是个没有声音的人。而且,也奇怪的是个生存在生态系统之外的人。
一天,我由学校下课,赶来上午餐的班。外面正是阳光灿烂的时候,一进门,一时还不习惯室内的黑暗。等数秒後,方看清眼前那张浮肿的白脸,正直直对著刚进门的我。但他并不在看我,而是对著我身後亮丽的阳光,脸上几分恍惚,几分眷恋,又有几分地消沉。那种属於夜晚的消沉无奈,在白日正午时望来,特别惊心。
他望著玻璃门外说,他曾也是个唸商学系的学生。大学毕业後,企管硕士也唸了一年........後来呢?後来他便在这家餐馆一待七年。「但是,我是不会像老梁在这待一辈子的,」老梁是餐馆内的一位侍应生,在餐馆已作了二十多年。「有一天,我要把企管硕士唸完,然後去作生意!」说完,便拿起抹布去狠狠地擦著杯子。
七年?对那时十分年轻的我是个太长的数字。此时门外筛入一些细碎的日光影子,室内许多东西在开始现身。宫灯上积尘暴露,地毯亦现油渍污浊,平时无数人影转进又转出的一个个桌位,此时在黑暗里正无言的落寞。一个小小自成一格的宇宙,一个黑洞里的世界,七年,是太长了一些。
後来,我发现他常对著门外观望。有时我也顺著他的眼光往外瞧,可以望见玻璃门外那一方光明,有阳光下明亮的建築线条,有晃动的人影车影,有粲然的树与透明的空气。是宁静,也是热闹,是所有属於生命中的美丽标记。
每当他立在檯前往外望时,背影总透著几许寂寥。在他眼前是宽广的世界,背後则是暗不见天日的黑洞。我仿佛感受到他沉默脸後的呼喊,我仿佛听到他心中强烈的渴望:破门而出!破门而出!走入那阳光染成的水族世界,走到外面去真正体会日光的暖度与风的凉意。走出去,好好地感受自己,感受自己仍真实地存在,而不是黑洞中的一只地鼠。
我不知是什麽原因让他滞留在这黑洞里。早听说既使像餐馆这样一个没有太多文化的地方,也是一个人一个故事,且全经不起翻。但我知他原是一个有著热腾腾生命的人,现却沉浸在烟酒雾气中,每天接触晶亮的瓶杯,闪烁的彩灯,与昏暗迷濛的一对对眼睛。
有时我也不禁想,当他望著门外那一方光明,是盼有什麽生命讯息向他走来麽?是盼某种欢悦的希望会含笑迎向他来?他知不知道他需要的,只是抬起腿来走出门去?
「有一天,我是要离开的!」不只一次,他对我说。我点点头,也意识到这是使他活在生态系统之外的主要原因。
由此,我也了解自己的「不属於」,并非是因我的不会讲广东话,虽然那很足以把我划在一个圈子之外。我惊异地发现餐馆内其他几人在此停驻的时间,有的五年,有的十年、二十年,还有的更久。他们是「属於」这个地方的。他们的「一生」,也是耗在这个黑洞里的。
而我的「不属於」,正是因为我可耻的年轻,与我在此工作的玩票性质,那一声声:「大学生!」不知藏了多少的不屑,因我每下场帮忙,都显得笨手笨脚。也不知埋了多少的不平衡,因我是由那一方光明走进来的。不只如此,我还要再走回去那一方光明之中。
於是我很引起他们的反感。晚上下工吃饭,常把我挤到最夹不到菜的末座;进厨房叫外卖,也常似听若未闻,一拖再拖。若抓到我的错,便更要大肆发挥了。这对不解世事的我是辛苦的。再怎麽青春,我的笑容也快掛不住了。
於是乔治常帮我掩护,插手相助。却被他们讥为乔治是醉翁之意,对我有追求之意。但我能分辨不是。我知他靠近我,是在藉著我靠近那个世界,那个充满阳光、盼望与生命的世界。
但每至傍晚,黑幕拉下,乔治便会收回眼光,开始倒酒、加冰、返复摇晃酒的混合液体。此时我都会心中一沉。我望见他额头随摇酒而皱起几条纹路,唇边亦抿出耐心而认命的两条线条。驼背的他,望来不似个叁十出头的年轻人,倒像个年迈苍老的老人,一个灵魂窝在黑洞里发黴、起皱的老人。四週蒸腾的声光、酒气,像道铁幕,终落在他与人世之间,咫尺天涯。
而外面的阳光与生命,随著黑夜,随著烟雾迷漫,在渐渐远去。光明的一方,似退缩成了电影,上演的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欢笑。光明的一方,成为白纸一张,垂下眼簾,一切便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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