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伊豆舞女〈一〉

(2007-06-06 09:49:22) 下一个



道路变得曲曲折折的,眼看着就要到天成山的山顶了,正在这么想的时候,阵雨已经把丛密的杉树笼罩成白花的一片,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们追来.
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学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纹的上衣,围着裙子,肩上抗着书包.我独自旅行到伊豆来,已经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温泉住了一夜,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夜,然后穿这高齿的木屐登上了天成山.一路上我虽然出神地眺望着重叠群山、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却紧张的悸动着,有提个期望催我匆忙赶路.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我身上.我沿着弯曲陡峭的坡道向上奔行.好不容易才来到山顶上北路口的茶馆,我呼了一口气,同时站在茶馆门口呆住了.因为我的心愿已经圆满地达到,那伙巡回艺人正在那里休息.

那歌女看见我伫立在那儿,立刻让出自己的坐垫,把它翻个身,摆在旁边.
“啊……”我只答应了一声就坐下了.由于跑上山坡一时喘不上气来,再加上有点惊慌,“谢谢”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来.

我就这样和歌女面对面地靠近在一起,慌忙从衣袖里取出了香烟.歌女把摆在她同伙面前的烟灰缸拉过来,放在我的近前.我还是没开口.

那歌女看上去大约十七岁.她头上盖着大得出奇的旧式发髻,那发式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使她严肃的鹅蛋脸显得非常小,可是又没又调和.她就象头发画得特别丰盛的历史小说上姑娘的画像.那歌女一伙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年轻的姑娘,另外还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穿着印有长冈温泉旅店商号的外衣.

到这时为止,我只见过个女这一伙两次.第一次是在前往烫岛的途中,她们正到修善寺去,在汤川桥附近碰到.当时年轻的姑娘有三个,那个女提着鼓.我一再回过头去望她们,感到一股旅情渗入身心.然后是在汤岛的第二夜里,她们巡回到旅馆里来了.我在楼梯半当中坐下来,一心一意地观看那歌女在大门口的走廊上跳舞.我盘算着:当天在修善寺,今天夜里到汤岛,明天越过天成山网南,大概要到汤野温泉去.在二十多公里的天成山山道上准能追上她们.我这么空想着匆忙赶来,恰好在避雨的茶馆里碰上,我心理扑通扑通地跳.

过了一会儿,茶馆的老婆子领我到另一个房间.这房间平时大概不用,没有装上纸门.朝下望去,美丽的幽谷深得望不到底.我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发抖,牙齿打战.老婆子进来送茶,我说了一声好冷啊,她就象拉这我的手似的,要领我到她们自己的住屋里去.
“唉呀,少爷浑身都湿透啦.到这边来烤烤火吧,来呀,把衣服烤烤干.”
那个房间装着火炉,一打开纸櫊门,就流出一股强烈的热气.我站在门槛边踌躇了.炉旁盘腿坐着一个浑身青肿、淹死鬼似的老头子,他的眼睛连眼珠都发黄,象是烂了的样子.他忧郁地朝我这边望.他身边旧信和纸袋堆积如山,简直可以说他是埋在这些破烂纸头里.我目睹这山中怪物,呆呆的站在那里,怎么也不能想象这就是个活人.
“让您看到了这样可耻的人样儿……不过,这是家里的老爷子,您用不着担心.看上去好难看,可是他不能动弹了,请您就忍耐一下吧.”

老婆子这样打了招呼,从她的话听来,这老爷子多年害了中风症,全身不遂.大堆的纸是各地治疗中风症的来信,还有从各地购来的中风症药品的纸袋.凡是老爷子从走过山顶的旅人听来的,或是在报纸广告上看到的,他一次也不漏过,向全国各地打听中风症的疗法,购求出售的药品.这些书信和纸袋,他一件也不丢掉,都堆积在身边,望着它们过日子.长年累月下来,这些陈旧的纸片就堆成山了.

我没有回答老婆子的话,在炉坑上俯下身去.越过山顶的汽车震动着房子.我心理想,秋天已经这么冷,不久就将雪盖山头,这个老爷子为什么不下山去呢?从我的衣服上腾起水蒸气,炉火旺得使我的头痛起来.老婆子出了店堂,跟巡回女艺人谈天去了.

“可不是吗,上一次带来的女孩已经长成这个样子了,变成了一个漂亮姑娘,你也出头啦!女孩子长的好快,已经这么美了!”


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我听到巡回艺人准备出发的声音.我当然很不平静,可只是心理头七上八下的,没有站起身来的勇气.我想,尽管她们已经走惯了路,而毕竟是女人的脚步,即使走出了一两公里之后,我跑一段路也追得上她们,可是坐在火炉旁仍然不安神.不过歌女们一离开,我的空想却象得到解放似的,又开始活跃起来.我向送走她们的老婆子问道:“那些艺人今天在哪里住宿呢?”
“这种人嘛,少爷,谁知道他们住在哪呀.哪儿有客人留他们,他们就在哪儿住下了.有什么今天夜里一定的住处啊?”

老婆子的话里带着非常轻蔑的口吻,甚至使我想到,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要让那歌女今天夜里就留在我的房间里.
雨势小下来,山峰开始明亮.虽然他们一再留我,说再过十分钟,天就放晴了,可是我却怎么也坐不住.
“老爷子,保重啊.天就要冷起来了.”我恳切的说着,站起身来.老爷子很吃力地动着他的黄色的眼睛,微微的点点头.
“少爷,少爷!”老婆子叫着追了出来,“您这么破费,真不敢当,实在抱歉啊.”
她包这我的书包不肯交给我,我一再阻拦她,可她不答应,说要送我到那边.她随在我身后,匆忙迈着小步,走了好大一段路,老是反复着同样的话:“真是抱歉啊,没有好好招待您,我要记住您的相貌,下回您路过的时候再向您道谢.以后您一定要来呀,可别忘记了.”
我只不过留下五角钱的一个银币,看她却是十分惊讶,感到眼里都要流出眼泪来.可是我一心想快点赶上那歌女,觉得老婆子蹒跚的脚步到是给我添了麻烦.终于来到了山顶的隧道.“非常感谢,老爷子一人在家,请回吧.”我这么说,老婆子才算把书包递给我.
一走进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纷纷地落下来.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光亮.



[ 打印 ]
阅读 ()评论 (1)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