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客栈

临时客,澳籍华人,职业工程师,曾任“澳洲日报社”社会新闻版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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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毕生难忘的洋人导师(附照)

(2008-03-09 17:01:59) 下一个

前几天,驾车外出拜访客户。路过新南威尔士大学,霍然想起:自己又有一、两年没有回母校看看了。悉尼虽然很大,但是由于经常开车在外,路过母校的机会是很多的。可能是因为久居此地,并没有产生紧迫感的缘故,每次路过时,都是在车上匆匆一瞥,没有多想。在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是屈指一数的工科大学,地位如中国的清华大学相仿。除了良好的教学设施之外,还有非常漂亮的校园,简直让人留连忘返,更不用说她还是我的母校了。

但更令人难忘的是我的导师,每次回母校,拜访导师都是我的主要内容之一。导师的办公室在机械制造工程学院的四楼,国外的专业分类与中国不一样:像空调制冷专业,在国内属建筑环境类,而国外属机械制造类。走过那熟悉的通道,就来到了导师的办公室前面,见到了上面的牌子:“DR. I. L. MACLAINE-CROSS” (麦克莱恩-克劳思博士)。往事如烟,又历历在目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第一次见到导师是9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刚从中国大陆来到悉尼,还在新南威尔士大学的语言学校里学英文呢。此前我已经跟他通过信,表示对他研究的太阳能空调项目有兴趣,他也曾复信表示欢迎。但当我真正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被他的形像吓了一跳!敲开了房门之后,发现是一间凌乱而又闷热的小屋,导师满脸的大胡子,两眼深凹、直勾勾地盯着我,开口第一句就没有客套:“Who are you?”我只好硬着头皮,用半生不熟的英文说明了我的来意。一旦发现我是真的来找他的时候,导师顿时变得非常热情。马上表示了欢迎,而且说:乐意担任我在新南威尔士大学读硕士学位的导师,并亲切地问我有什么困难。刚到澳大利亚,当然是困难一大堆,但我只能捡最重点的说。我说目前最大的困难就是语言,导师一听就大笑起来,诙谐地说:“Don't worry, I am sure your English is much better than my Chinese”(别担心,我坚信:你的英文一定比我的中文强得多!)。这么一说,我倒也被他逗乐了,看起来:这大胡子导师人还不错!

待到我完成语言学院的学习,正式开始攻读硕士学位的时候,导师的作用就日盛一日了。第一学期,我选修了他的一门应用空调原理及设计课。发现他的授课方式跟国内的教授简直是天壤之别,第一次上课,就开门见山地表示:我并不准备、也没有能力教会你们什么,你们的一切知识将来自于你们的自学,你们可以借助各种渠道,如参考书、图书馆、网络、同学之间的讨论会,来完成我每次布置给你们的自学任务和作业论文,至于我,对于你们而言,只不过是一本会说话的参考书而已。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也就是这么说说而已。没想到:他还真就这么干了。他老人家基本上不备课,就这么晃悠着来上课了,每次上课第一句话就是:“Any question?”(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人提问,他就要布置下一次的自学内容和作业了,再没人开口提问,他就要下课走人了!

头一两次,大家还有点犹豫,不太敢提问。到后来,自学的内容多了,那问题就多了去了!每次上课,大家都是一连串的问题,导师倒也从容不迫地给予解答,从不吝啬时间,就算是到了下课时间,也要把问题说清楚。搞得每堂课都像是开讨论会,而在不知不觉的讨论中,大家对自学的内容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特别有趣的是那些难度极大的作业题,如果经大家集体讨论也没算出来的话,我们就会利用上课时间,要求他演算给大家看,可是他也并没有准备,所以,狡猾的导师往往会要我们派一个代表先在黑板上进行演算,他坐在一边挑毛病,不时还插科打诨地取笑一两句,待到他看出一点名堂,就会跑上去亲自演算了。但由于准备不足,并不是每次他都能顺利地完成演算,也经常有出错的时候,每当这种尴尬的局面出现的时候,他总是夸张地一举手:“Next one please!”(请下一位同学接替我演算!)。由于他的表情非常滑稽,往往会逗得哄堂大笑。而受到取笑的导师却洋洋自得地对同学们说:“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请别为我哭泣,阿根廷!)。估计这是他老人家常常唱的一首流行歌曲,用于此处,估计是请大家别为他难为情的意思。适应了导师的教学方法之后,也挺方便的,期末考试,大家都取得优异成绩,于是全班都获得他的表扬:“I am so proud of you!”(我为你们感到自豪!),云云。

进入第二学期过后,我决定开始写毕业论文了。在充分了解了导师的工作方法之后,在选题方面,我没有跟他进行过多的探讨,便自己决定了题目:“将干燥剂太阳能空调用在中国华南地区的可行性”。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好奇的一个问题?跟导师一谈,他马上就极为赞同:“That's an excellent topic!”(那是非常不错的选题!)。接着,我跟他谈了自己的困难:资料收集、实验设备、以及资金需求等要求,每一项都得到了导师全力支持的承诺。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无论我何时何地去找他,导师总是耐心地给我指导和帮助。而每次我产生任何新想法,他都会不遗余力地鼓励,与此同时,也会从专业的角度提出一些建议。我注意到导师有一种非常高超的本领,那就是:在大张旗鼓地赞扬同时,又会不露声色地对任何方案的不足之处进行弥补。在他的指导下,我的自信心空前膨胀,积极性越来越高,基本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完成了实验和论文。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导师对于我的毕业论文的态度。此前,我曾经在中国的湖南大学拿过一个工程硕士学位,那时候,我们的硕士生对于毕业论文的过关都有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对于导师们的严厉和挑剔,流行这么一句俗话:“初稿批评教育,再稿教育批评;实在不行,推倒重写!”但这句话如果用在这位外国导师的身上的话,可以改成:“初稿表扬赞美,再稿赞美表扬;如要过关,易如反掌!”按说,我论文的结论对导师并不有利,我研究的结果是:如果要将他研究的这种干燥式太阳能空调用于中国的华南地区的话,按照那个地区的太阳能辐射强度和目前的接受效率,加之我对这些设备的成本核算,要长达25年才能收回成本!25年是多长的时间啊,目前的房屋贷款也不过是25年还本还息,谁会有兴趣来买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太阳能空调呢?所以说,这个结论应该是不符合导师的心意的,但他对待这个结论的满意程度超出我的想像。夸奖我做了非常有益的研究工作,至少我们弄清楚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种设备目前还不具备市场竞争力,他鼓励我:按照原来的思路把结论写进去。

跟导师混熟了之后,发现他这个人非常诙谐幽默,爱开玩笑,所以,我也渐渐地敢跟他开玩笑了。有一回,我对他说:以你这种不着边际的教学方法,要是搁在中国的大学里,早就被校方赶出校门了,还能心安理得的当教授啊!导师听后,哈哈大笑起来,顺水推舟得意地表示:“That's why I never spend one second to study Chinese, I can't working there.”(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不花一秒钟学习中文,因为我没法在那里混下去!)。还有一回,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你的姓氏里面有一条横杠,而这种情况在别人那里很少见呢?他坦然地告诉我:麦克莱恩是他父亲的姓,克劳思是他母亲的姓。因为他出生之时,他的父母亲尚未结婚,也没有决定将来是否长期生活在一起,没法决定让他跟父姓还是跟母姓,所以就把父母的姓氏都连在一起,中间用一条横杠隔开,以示楚河汉界之意。他倒是什么也不避讳!

虽然我已经习惯了导师这种表扬、表扬、再表扬的工作方法,但最后他为我写的推荐信的时候,上面的溢美之词还是出乎我的意料:“罗伯特.汪先生在学习和研究期间,表现出了非凡的耐心、毅力和灵活性。他为人礼貌、举止大方,能作为他的导师,我感到非常的愉快。他赢得了我的同事们和他的同学们的普遍尊重。我毫无保留地向各位推荐:他完全能胜任市场销售、工程设计以及管理方面的工作。”说实在的,来澳大利亚之前,我在中国也学习过很多年,从来没有获得过师长们这么高的赞扬。我有时候甚至常常怀疑:导师的赞扬之中含有一定的夸张成分,但不管怎么说,我以优异的成绩在新南威尔士大学顺利毕业了。

临毕业之前,导师专门与我谈了一次话,他建议我:你将来应该从事空调设备的销售工作,因为,你除了掌握良好的空调理论基础之外,对产品的设备性能、运用特点,特别是市场价格有非常敏锐的反应,如能在这一行继续发展,将来则定会有所作为。应该说,导师的判断是非常准确的,而我也把导师的临别赠言视为终身的努力方向。借助他的推荐信和大名的帮助,我很快在悉尼的一家空调设备生产厂找到了销售工程师的职位。从1999年在悉尼开始工作至今,我历经了很多的变故,曾经三次失去工作。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喜欢去导师那里坐坐,他也总是坐在那间凌乱的小屋里接待我,但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去找他,只是跟我侃侃而谈太阳能空调的每一点新发展。我总是默默地注视着他:导师一生都从事这么一项很难用于实际项目的研究工作,这不是很枯燥吗?但他却能持之以恒地做下去,跟他的人生经历相比,我这点挫折又算什么呢?

这次见导师,我才把自己的近况告诉他:这两年我的事业发展较快,自己在悉尼开了空调公司,与国内的朋友合作,在澳大利亚销售空调设备,进展较顺。听了这些,导师又一次眉开眼笑地表示:“I am so proud of you! Robert.”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他对我说过无数遍的赞扬,我突然有一种热泪盈眶地感动,一反中国人常有的礼节,我热烈地拥抱了导师,说了一句肺腑之言:“Become one of your students is my best luck in life。”(能成为你的学生,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倚仗自己的中文写作能力,本以为能将此文一气呵成,却不料此文自动笔开始到修改完成,整整过了一个月,至今仍觉不满意。因为导师的很多美德及善良,由于我的水平有限,并没有完全地写出来。少年的时候,读过鲁迅先生的作品“藤野先生”,那个不修边幅的日本教授的形象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最后,我还是引用鲁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中的一段描述来结束本文:“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谨以此文献给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机械制造工程学院的麦克莱恩-克劳思教授。

2006年5月1日 写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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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atgc2022 回复 悄悄话 感人至深!
一个好的导师也是一生的朋友。
summer_rose 回复 悄悄话 你的文章是我最爱读的BLOG之一,文风亲切,朴实,也很幽默风趣。最早认识你的大作是,写的太生动了。读到你给马哥们一杯普通的绿茶,却偷偷给他的美女媒人老婆一杯花旗参时,我快被笑死了。祝你的BLOG文学城点击率第一。
shengjinghaixiao 回复 悄悄话 一位好的老师,真的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像这位老师一样的人,我觉得他的生命真的是美好的,因为他能如此带给周围的人幸福和快乐,学习中......
Lipssweet 回复 悄悄话 " 谨以此文献给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机械制造工程学院的麦克莱恩-克劳思教授。"

My tears come out when I read the last sentence.....
yiqingshen 回复 悄悄话 One of the best articles from you!
高英姬 回复 悄悄话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嘿嘿,just kid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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