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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草 (七)- (十一)

(2008-08-30 23:46:01) 下一个

红都新聘了一个保安,正是王强。

自从水草辞去商场工作,王强一直没有见过她,后来才听别人说水草去了红都,王强心里很失望,可他始终还是认定水草是位好姑娘。王强自己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他明白农村人在城里的苦,其实他也一直在挣扎,微薄的工资,不被当人看,也让他年轻的心时常燃烧着不平与怒火。正因为如此,他更理解水草的自甘堕落,他想带水草出去,过一种新的生活,所以他先来到红都,为的是有更多的机会守在水草的身边,让水草知道他的好。

其实水草何尝不知道呢?当她在红都看到王强时,心里就明白了,涌上心头的是甜蜜,却也是酸楚。如果有王强在场,她在客人面前的表演就会逊色很多,显得做作而不自然,她心里很明白王强不喜欢这样的她。

一天晚上,当一位肥头大耳的客人讨厌地给她灌酒,正好有王强路过看到时,水草本能地拒绝了那位客人的无礼要求,后者于是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道:“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自己是黄花闺女啊,还给脸不要呢。”

水草拿起酒杯朝那“肥猪”脸上泼去,对方一抹脸,就想扑上来打水草,王强一个健步跑过去,抓住了客人的手,痛得那家伙吱哇乱叫。

老板被惊动跑出来,笑脸陪不是,最后总算解了围,而对方却扬言要让水草和王强好看。

王强在红都是呆不下去了,老板说他的庙小,装不下王强这样的大菩萨,还是请王强另外高就。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王强找到水草,让水草和他一起去深圳。水草却拒绝了。

两人在公园里,水草不望王强在黑夜里亮晶晶的眼睛,却望着天上那一弯浅浅的月亮,说:“强哥,我不想和你走。外面的苦,我也吃不起了。我不想再折腾了,从我们村里折腾到这里,我都觉得累了,吃不消了,更别说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真得不想再跑了。”

王强扳过水草的双肩,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苦的,有我一碗汤,就有你一碗饭,我们一块去闯,会过上好日子的。”

水草摇摇头,说:“强哥,我配不上你,我不是个好女孩……”

王强最终也没劝服水草和他一起走,无奈之下,只好自己走了。

水草一生中唯一纯洁的爱情,就这样结束了。



水草第一次在红都见到被称作“张哥”的客人时,是她到“红都”刚半年的时候。

那天,老板找到水草,说有个客人需要水草去陪陪,并叮嘱她称呼那人为张哥。水草便踩着细高跟,袅袅款款地走进去。

包厢里只有那张哥一人,坐在那里,悠闲地喝着茶,还戴着一副墨镜,让水草不由地感觉心虚,可她又在心底里对自己说,不就是个好玩好色的男人嘛,有什么可怕的。水草关上门,站在那里,那男人上下打量她一番,向她招招手,又指指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过来。水草便照吩咐坐过去,然后又给那男人添了茶。男人一边喝茶,一边很投入地盯着眼前的大卡拉OK投影电视,里面正唱着歌,水草也不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看这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可这个男人却什么也没干,只让水草陪坐了一个小时便离开了。临走前,张哥给了水草两百元小费,说了声:“谢谢你陪我。”

水草来这儿半年了,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大方又规矩的客人,看来真得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人都有。

后来,张哥又来了两回,也是水草陪在一边喝茶听歌,照例是带着墨镜,深夜里来,又深夜里去,而且每次来总是红都老板从后门领着直接进到靠出口的一个包厢。

有一天,水草突然接到老板的通知,说今天晚上,要让她出去陪一个客人,水草不想去,她来这大半年,虽然陪喝陪唱,也被一些男人捏过摸过,但却从不让他们再借题发挥。老板低声下气地求她说我的姑奶奶,你就去吧,就算帮我个忙嘛,再说,以后对你也会有好处的。水草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上阵了。

来接水草的是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司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壮汉,对水草一点头,也不多言,就载着水草一路行去。水草坐在车里,外面已是万家灯火,她早已没了方向感,也不觉着害怕,因为她想,反正自己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等车停下,司机请水草下车时,水草才发现已来到了一栋两层小楼的前院里,再回头一望,院子外面还有一个湖,湖面上漂洒着一片一片的月光拼图。司机取出钥匙,开了门,对水草说:“进来吧。”水草也就迈着小步走了进去。

房子很幽暗,也很静,静得只听得见水草的细高跟鞋声,司机把水草领到一间房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门,听得一声“请进,”便回头示意水草进去。水草点点头,轻轻走了进去。

那正对着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一看那身影,水草便知是谁了———张哥。

这次张哥终于没有戴墨镜,水草发现,他不戴墨镜,其实蛮好看的。人的五官里最重要的就是一双眼睛,而眼睛最重要的就是眼神,张哥的眼神很奇怪,似笑非笑,让水草摸不透,搞不清楚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水草不知怎么,想起了李小明,她想李小明跟这人比,真得是长了一副蠢相。

张哥看水草盯着他打量的样子,笑了笑,招招手。水草便听话地坐了过去。张哥递给水草一杯果汁,说:“累了吧,喝点儿吧。”

水草摇摇头,没吭声。

张哥笑了笑:“认识我吗?”

水草淡然一笑,说:“你不是张哥吗?”

对方愣了一下,说:“你不看新闻吗?”

水草摇摇头说:“我对那些没兴趣。”

张哥又笑了:“也是啊,不过以后也许你会爱看的。”

房间里也有一个卡拉OK大投影电视,张哥把摇控器一按,里面便飘出了歌声,是那首水草听了无数便,歌厅里的男女最爱对唱的《在雨中》。不知为什么,这会儿听起来,水草才发现这首歌很好听,看来它平常是被那些五音不全的声音给遭贱了。

张哥问水草:“你喜欢这歌吗?”

水草老老实实回答:“今儿听起来好像比在歌厅里好听呢。”

张哥淡淡一笑,拿起水草的一只手,问:“为什么会干这行呢?”

水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冷下脸来,说:“我一个农村出来的,没什么本事,也只能干这行。”

张哥点点头,说:“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

水草不相信地又上下打量他一眼。

张哥说:“看着不像,是不是?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你多大?”水草很好奇地问。

“也就二十出头吧,我从农村考到城里上大学。”

“那你现在多大?”

“你猜呢?”

“四十吧?”

张哥呵呵一笑,说:“这个我爱听。你说四十就四十吧。”

这时,张哥不再说话了,拿着水草的手却开始用力了,把水草拉到了他的怀里,水草很听话地倒下来,细眼朦胧地瞅着这个男人,男人低下了头,轻轻地吻住了水草的嘴。

水草不记得是怎样被抱上床的,她知道这些是会发生的,迟早都是会发生的,如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话,她还真不知怎样应付。

等水草昏昏沉沉醒过来时,发现张哥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看着她。见她醒来,张哥低头亲了她一下,说了句水草熟悉的话:“谢谢你陪我。”

水草不知说什么,也就什么也没说。

张哥把水草滑落到额间的一綹头发轻轻地拨开,柔声说:“你很可爱,也很乖。”

水草一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张哥“呵呵”一笑:“你还真能当我的孩子呢。”然后,捏了捏水草的下巴,说:“我有事先走了,你想睡就睡吧,冰箱里有好吃的,自己招呼自己吧。休息好了,司机师傅会送你回去的。”

水草是在中午的时候被送回到红都的,老板看到她回来,满脸堆笑地凑上来说:“累不累啊?”水草没好气地说:“累啊。”

老板会心地一笑,说:“水草,你有福啦,被贵人看上了。”

水草“哼”了一声,说:“什么福不福的,我天生就是个贱命。”

老板只笑不答,过了一会,却让水草今儿不用上班,先下班回去休息。

水草求之不得,回到了她的家。

这个一室一厅的小套房,是水草新租的小窝。回到自己的小窝,她才真正轻松下来,进门脱了鞋就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眼前却尽是张哥俯在她身上的样子。她睁开眼,看到对面的电视,像想起了什么,起身打开电视,又回来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正播着广告,水草无聊地拿着摇控器换频道,换到了本地台,正重播着头一天的新闻,水草盘着腿,斜靠在沙发上,突然,她坐直了身子,脖子也伸得直直的,眼睛死盯着电视。电视的画面由远至近,先是一群人正在某个乡里田间,紧接着境头对准一张脸,那是一个正被众人簇拥着的男人的特写,然后听得画外音播报:“今年我市遭受旱灾,副市长郑海天在云峰县视察灾情……”

那个郑海天就是早晨还与水草在一起的张哥。



郑海天去红都,是因为红都老板是他的侄子,这小子总是劝他叔每天别绷得太紧,有机会还是要放松放松,别真把自己当成圣人。郑海天的老婆是家族遗传的高血压,刚到四十岁时就中风,人也落下了个神智不清,到处求医治病,都不见好,每天倒是吃喝拉撒不误,却比植物人好不到哪儿去。十六岁的儿子却不需郑海天过于操心,学习不错,也能自己照顾自己。郑海天这几年官运不是太顺,处在主管农业的副市长位置上,不上不下,眼见着已过了四十五,上面也没有过硬的关系,想来在仕途上也不会有大的飞跃,心也就开始慢慢冷下来,这时回头看过去,好像才醒悟到自己的人生竟也是满目疮痍,怅然若失之情油然而升,他也就是怀着这种伤感的情绪来到红都的。

侄子特意让水草作陪,郑海天起先也没有太在意。风花雪月,于他来说,终究还是陌生的,但水草的乖巧,妩媚,更重要的是,水草的年轻,让郑海天体味到了生活的另外一些含义。所以,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沉沦了,但这种沉沦又是让他难以舍弃的,他觉得水草可以让他忘记岁月无情,水草也是对他那苍白,空有豪情的青春的弥补。渐渐地,他喜欢上了这种游戏方式,水草也就理所当然地做了他的小情人,住到了湖边的小楼里。

起初,水草想,天堂生活也不过如此吧。但是,金丝笼里呆久了,也不由生出了淡淡哀怨。这也不能怪水草三心二意,毕竟她还年轻,耐不住太清寂的生活。所以,水草央求郑海天能让她活得有滋味些,给她找点儿事做做。

郑海天思来想去,交待他的司机,也就是他的心腹老汪去办这事。老汪心领神会,跑到市师范学院,找到院长,说他有个侄女想上他们的成人教育学院行政管理系读书,请院长帮帮忙。又找来学生替水草参加成人高考,等到秋天的时候,水草就成了师范学院成教院行政管理系的一名学生了。

成了大学生的水草也慢慢学会了做郑海天的红颜知己,而不是仅仅局限于身体的交流,这让郑海天欣喜不已。于是,两人闲来无事时,常常手牵着手在湖边散步,郑海天就会把水草所不知道的许多事娓娓道来。

一天, 两人在湖边聊起了李市长的即将调任。

水草问郑海天:“市长位子空下来,你会不会有希望啊?”

郑海天摇摇头,叹着气说:“不容易啊,盯着这位子的人多呢,再说,我也不符合如今选拔干部的最佳条件。”

水草很好奇地问:“什么是最佳条件?”

郑海天笑笑说:“就是’无知少女’。”

见水草不明白,就解释说:“无,就是无党派人士;知,就是知识分子;少,就是少数民族;女,自然就是女人了。”

水草说:“你当了副市长这么多年,轮也该轮到你上了。”

郑海天皱皱眉说:“还有陈家兴,那家伙资历和我差不多,跟我也是多年的老对头,他也虎视眈眈瞅着这位置呢。”

水草听陈家兴这名子很熟悉,突然,她想起来了,这陈家兴就是李小明的老婆,张兰的表哥,常听他们唠叨有个表哥是市长,原来却是早早地省去了副字。

那一段往事,终于被水草说出来了,水草告诉了郑海天自己在张兰家当保姆,又受到李小明欺负的事,郑海明听后,连连摇头,叹道:“如此小人,天理不容啊。”



水草有一天去上课,让去师范学院办事的李小明遇见了。

李小明刚开始还觉得奇怪,不知水草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他知道水草离开了红都,却不知她去了哪里。有时,他也很回味与水草一起时的情形,可是,现在的他更关心自己的大好前程,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

李小明跟在水草后面,看到水草坐上一辆出租车,他有些好奇,于是就开车从后面跟了上去,一直跟到了湖边的小楼。后来,他又看到了郑海天,于是,他明白了所有的事。

李小明对这一发现,如获至宝,他知道郑海天和他家表哥是对头,两人都有心竞争市长的位置,现在可真是打倒郑海天的最好时机。

第二天,李小明没去上班,径直开上车,拿着相机守在了湖边的小楼,找着机会,一连拍了一整卷相卷。

当李小明大摇大摆走到郑海天办公室时,郑海天还很诧异,而当李小明拿出那些照片时,他明白了,低声问李小明想要怎么样。

李小明说,也没什么,就是要请他有自知之明,不要挡别人的道,因为这个人的道,也是他李小明的光明大道。

郑海天说:“你回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郑海天找来了他侄子,红都的老板。侄子说,这事看来只有水草能帮忙。

水草听了前因后果,肺都快气炸了。红都老板说,咱们现在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水草,成不成,就看你了。

于是,水草主动找到了李小明。后者却是时刻警惕着,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可不是当年在他家由他哄骗的小姑娘,现在这女人的身后肯定有阴谋。所以,他轻易不肯上钩,让水草也没有办法拿下他的把柄。

郑海天现在整天惶惶不可终日,这时,他才明白,他是坚决不能失去自己已经得到的身份,他很后悔一时贪图女色,把自己搞得如此被动,小小的水草跟他的政治生命比起来,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的。所以,当他侄子说出最后的方案时,他心里虽然难受,却还是只有接受了。

十一

王强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城市。离开它不过两年,他却感觉很久很久了。

他是要在这个城市完成老板所交待的一项任务。这也是他的第三次任务。他发现自己甚至喜欢上了这样的任务。他的心,是越来越冷,越来越硬了。

这个晚上,他按照指令,在黑夜里,潜入了一栋单元楼里,他的目标是一楼三号的男主人,他已经知道女主人那天晚上出差,而这个男人是要和另外一个女人偷情,他恨死了这些狗男女。

等王强潜进房里时,其实水草已经让李小明喝下了药酒。

李小明最终还是没有抵抗得住水草的诱惑。他想反正有证据在自己手里,水草是拿不去的,这个证据是他的一笔财富,他连张兰也没告诉。李小明想如果张兰表哥这边靠不住,有这个证据,也会让郑海天对他礼让三分的。所以,他抱着占便宜的心思接纳了水草的进贡,却没有想到,对方还有更狠的一招。

水草在得到这样的指示时,也害怕了,毕竟是条人命,但她太恨李小明了,恨他对自己过去所做的事,也恨他现在又不想她过上好生活。郑海天告诉水草,自己的老婆迟早是不行了,等到那一天,他就会明正言顺地把水草娶进门。水草心动了,这样的归宿,是她自己想也想不到的,她必须去争取,去拼一拼了。

当李小明压在水草上面的身体开始变僵硬时,水草害怕连要叫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而后来当一个黑影闪过来,举起一把尖刀插进李小明的身体,又对准她时,在那一瞬间,她认出了黑影,她想叫住那黑影,但已经来不及了,在恍恍惚惚中,她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她看到那个黑影又在她的身体上戳了两刀,然后摸摸她的鼻息,又摸摸李小明,得到肯定的确认后,又把整个房间翻成被洗劫过的模样,便一闪身从阳台上跳了出去。

水草飘在空中,她想叫住那个黑影,可是她张不开嘴,她没有一丝力气,只能飘,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她飘啊飘,飘回了她们村,她要去找她的爹娘,这是她最后的意识。

第二天,王强登上了回深圳的火车,他不想去见水草,因为他无法再实现他许下的承诺,给她幸福的一生。

这个城市的人,却在清晨的警笛声中亢奋了,一对情人趁女主人出差,孩子在外地上学偷情,却被入室盗窃的小偷给杀了,人们互相传递着这个消息,但或许,这又会成为一件悬案,像曾经有过的一样。

江边城堤上的那棵柳树下埋着的一盒相卷,却一直在静静地守着它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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