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不过,这不妨碍我们的寻访 。我们兴冲冲地走过一条条幽深巷子,试图从青石板的苔藓上寻找史迹。鳞次节比的黑瓦檐,被岁月侵蚀得只剩嶙峋棱骨的木门,油漆层层覆盖的柱子,一丛丛绿竹,老成持重的大树,鸡鸣在远处。
在这里不能不感谢林徽因,如果没有她“十一月的小村”,就没有那么多慕名而来的游人和向往“人间四月天”的年轻粉丝。她居住过的月亮田依旧不乏情思凝重的吊客,建筑系的大学生在这里听老师的深情介绍:一代建筑大师梁思成先生,代表最高学术成就的著作就是在这里完成。
“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在硝烟弥漫的年代,这短短十六字,将被南溪乡绅拒绝的同济大学师生引进李庄。善良的李庄人,像收留我的祖先一般,收留了无助的人们。这些被救援者中,好些名字在史册上依旧熠熠生辉:林徽因、梁思成、傅斯年、董作宾、李约瑟。
在抗战期间,寡妇吴氏的儿子在美国获得数学博士学位以后,已回到祖国,作为西南联大的数学系教授,滞留在云南。李庄传来书信,林徽因病重,梁思成的弟弟梁思永也一病不起, 曾教授匆匆送赶赴李庄探望林徽因夫妇的金岳霖时,对这位逻辑学教授说:“我会尽快到李庄去。”
可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他尽管对接纳他养大他的李庄思念不已,无奈儿女妻子相继病倒,他忙于照顾,教学,行期一拖再拖,许诺之后整整三年,他才回到李庄。这时,他在清华的好友梁思永早已离开,回到北京。幼年时像母亲一般抚养他的表姐远嫁他方。他回到南溪,曾家早已败落,母亲的坟墓在荒岭,小小的碑石埋在土里,尸骨无存。他发疯似地在山岭间奔跑,在旧坟周围用手挖土,要把母亲遗骨的找出来。
黄昏,他血迹斑斑的双手抱住头,嚎啕大哭,江水滔滔随之呜咽———
五
我们累了,坐在江边的“留芬酒家”喝茶。我告诉蜘蛛女:“我要找到吴氏 。”蜘蛛女为我斟上一盏“李庄红白茶”,问:“吴氏是什么模样?”我摇摇头。
吴氏在我心中,吴氏无所不在。象牙红树下,女人们要么把婴孩背着竹椅子里悠闲地散步,要么三三两两地练绸带舞,要么在摆弄草龙。不远处,小贩以俏皮话招呼着远客。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是吴氏吗?卖白糕的娇俏女人是吴氏吗?善体人意的勤快服务员是吴氏吗?她们都带着李庄人明亮而满足的笑靥,她们脚下的石板路,走过吴氏的伶仃小脚,她抱着后来成为数学博士的儿子的身影,曾投在这有三角梅探头的围墙。
象牙红树下的李庄女人,一代代安详地老去,吴氏却永远只有二十六岁。
她的儿子,有“中国数学界泛函分析先驱”之称的曾教授, 解放后在南大任教。每年,李庄都会收到他寄去的一个包裹,里面装满药品、食品和毛衣布料。即使在大跃进后哀鸿遍野的年月,他也照寄不误,包裹依旧鼓鼓囊囊,接包裹的李庄人并不知道,那时,他的两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女因久久挨饿,得了水肿。
他病逝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没有留下正式遗嘱,临终时手里攒着一张纸,上面写满各种字体的“妈妈”。
冬日的暖阳收起最后的余晖时,长江被迷雾覆盖,我们即将离去。我出生在长江尽头的上海,入海口的纯蓝海水,拥抱着长江绵长的赭黄。这一次逆水而上,岂止寻家族之根,而是要把文字之脉和民族大血管连接起来。我和蜘蛛女最后一次徘徊江岸。一个倩影自江底浮上,久远的温柔拥着我,带着白糕的香,象牙红的暖。
我轻轻呼唤:“太奶奶,我看见你了。”
李庄的传说迷恋,原是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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