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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之目

(2007-12-19 10:10:16) 下一个

黑夜之目 

 

                    曾宁

 

1,    是谁,这缟素的祭者

          我步入灵堂时,里面一片漆黑。气氛肃穆异常,人们正在默哀,鸦雀无声,时间与生命都停滞了。远处的墙壁,挂满了花圈和挽联。聚光灯把雪似的集束光打在灵柩上。我从死者身边走过,三尺之外的遗容,未现老态,他才 56岁,还算春秋鼎盛,但失血的嘴唇所泛出的白色,化妆师无法掩盖,皮肤也像桦树皮一般,白中带森冷的幽光,这些因枪伤而死的人特有的表征,恰好和灵堂内作为主调的白色呼应——白的挽联,白的帷帐,未亡人和后代头缠的孝巾----   

       隐约看到,灵堂内座无虚席,本市政界与商界的要人包括市议员,唐人街社团的大老,死者的友好故旧,都来了。不过,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论亲近,并比不上灵柩两侧肃立的年轻人,共约百人,一色黑色西装,脸色庄重。据说他们都练过功夫,身手了得,他们和死者同属一个堂口,是死者的子侄辈。他们此来,不但是致哀,更是表达同仇敌忾,向辣手杀人的匪徒显示团体的意志。

2006年春天,我来到旧金山唐人街。身份奇异的侨界名人梁先生,死于非命,几经周折后,葬礼终于隆重举行。一个街区以外,便发现气氛少见地紧张,四周停满警车,黑衣警察布下散兵线,严密监视来往的车辆和行人。上千名好奇的闲人在拒马外指指点点,这一谋杀案,其悬疑,其诡异,实在是这个中国以外资格最老、规模最大的华人聚居区里多年来所绝无仅有。不过围观者都机警异常,一有异动,马上作鸟兽散。

    我惴惴不安地坐在嘉宾席上,听说今天有一位神秘人物将在此现身!拜祭开始,旧金山市议员、市参事为头,一干人等鱼贯而过,瞻仰遗容。每一位嘉宾都被警告过,今天可能发生一场血雨腥风的枪战。警方也都在各个要口布置警力,万一发生紧急事件,就开始应变,疏散。白色氛围内外,弥漫着鸿门宴一般的内在张力。

       门口上千名围观之外,破天荒地,旧金山湾区主流媒体的电视台和报社记者一个不漏地来到,门口架着十多部摄录机。防暴警倾巢而出,周围的高楼的屋顶上和窗户,明明暗暗地布满阻击手,乌黑的枪口对准大门和人行道。联邦调查局的便衣侦探才昨天起就上了街。官方所作的全部提防和警戒,几乎都冲着他而来——一个激发我窥探冲动的男子周国祥! 

        终于,"神秘人物"出场了——尽管大门紧闭,灵堂里的众人也听到门外的喧声如潮,不用回头看,也能想象出骚动的景象。两三位有过黑道背景的老成练达人士从人群中走出,仔细端详引起轩然大波的周国祥,最勇敢的一位向他伸手,但被X旁边的保镖挡开。在五位戴墨镜,穿黑色西装的"手足"簇拥下,他步上灵堂的花岗石梯级。步履橐槖,他偏过头去,向人群扫了一眼。多狞厉的眼神!一位妇女立刻抱起孩子离开。保镖扬了扬手,前排的人不約而同地后缩,退潮一般,把站在后排的撞得直打踉跄。联调局的便衣侦探纷纷进入警戒状态,严密监视。防暴警察们的手都按在枪把柄。楼顶和窗户里的阻击手,校对准星 --------

         我和所有吊客一样,把注意力集中在大门方向。咿呀一声,和太阳光一起涌入的,是一团雪亮的白。懂规矩的随行"马仔"退到两旁。周国祥,从上到下一身纯白西装,站在中央,冷然四顾。众人噤声,屏息。

    周国祥现身的一刻起,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他在剪裁得体的外衣包装下,显出玉树临风的飘逸。他的气势教人惊悚,他的眼睛充满杀气.我平生第一次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这般男性目光,顾盼之间,比一身缟素还要醒目,像探照灯一般,在人头上扫过, "凿出两道血槽"。无意中,我和他的目光接上,顿时,一种怪异的感觉涌起,彻骨的寒意,夹杂着一丝鲜亮,一缕柔情,一腔激越。好多年了,没有哪一个男人像他,引发"触电"的感觉了。 他从容自若,象八十年代红遍港台的电影『英雄本色』里的周润发,唇间一根火柴棒,轻轻咬断它,吐掉,然后是快意恩仇的杀戮,枪声,硝烟,出生入死,谈笑而还------ 

   

      没人刻意介绍他,我也知道他是谁.因为梁先生被杀后,华人传媒连篇累牍的,都是关于周国祥的报道。

  从灵堂走出来,我自言自语说,我还会见到他的。朋友不解,问:"谁?"我说:"白衣人。"旁边的前辈大惊:"周国祥?你怎么认识他的?"我笑笑:"我不认识他,不过我和他还会见面的。"

 

2,        咖啡厅里面对面

     这位被 FBI称为"美国西海岸头号东方黑帮首领",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魔头,此刻,和我面对面坐在杰克森大街的咖啡馆里。灵堂的光线太暗,看不清的面貌,这回清晰了。光头,光得真干净,反射着天花板的大吊灯的橘黄光,两道剑眉,英气凛凛,肉头鼻子下是黑黑的一道胡子。肤色白得出奇,教我马上想起拜祭时他那一身纯白西装。再想想,他曾在难见天日的牢房呆了这么多年,出狱不久。

          他和我只隔一张方桌,他呷咖啡时小心抑制着的呼吸都听得清楚,可是,他和我的距离太远太远了。至少,象看美国电影『教父』那阵子,相距一张阔银幕。

    周国祥微笑着说:"那次拜祭梁先生,你知道,我到场了,我看着每一个人,他们都避开我的眼睛,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怀疑我是凶手!难道他们不知道,我身上戴着电子跟踪器,到哪里都瞒不过保释部门的监视?"

    我沉吟不语,对案情,我和他都心知肚明。214 号,在唐人街环宇商号内的四声枪响,收拾了洪门老大梁先生,使多年来帮派纷争已告平息的华人社区陷入山雨欲来的恐慌中。梁先生素来主张"坐下来谈话,理性解决争端",然而,一位亚裔男子,在下雨的午后,戴上头套,骗开门,长驱直入,举起夺命武器。鲜血飞溅处,凶手从容逃遁,手法干净之极,案发后警方倾尽全力追缉,官方加上总堂的悬赏金,高达破天荒的35万美元。然而,迄今只有一张凶徒的面貌拼图,别无线索。

     梁老大为何被杀,唐人街议论得沸反盈天,谣传蜂起。舆论自然以X为焦点,一如在灵堂,他集中了所有拜祭者和旁观者的视线。 

     周国祥是第一号疑犯,在谣传中十分合乎逻辑。他九岁加入洪门,自小从香港移民来美,在旧金山唐人街附近念高中,因一位同学讥笑他的英语蹩脚,他打伤人家的大腿,因此,他被逐出校门。然后,他成为帮派的活跃分子。 1992年,联邦法庭起诉他的大哥,周国祥和警方达成认罪协议,从被告改任污点证人,使黑帮老大全部罪名成立,被判入狱25年,他获轻判,因服刑期间表现好,提前出狱。

    他成为自由人不久,梁先生遇害,在堂口的元老们一致推选下,他临危受命,接掌洪门的大印,成为梁先生之后的西海岸第一号老大。

    上任那天,堂口成了大红世界。大红的条幅, 鲜红的炮竹,几百名洪门信徒,头缠红色忠义巾,排列在在门口。 "砰砰砰!!!"大红炮竹飞天绽放,没有桃花的唐人街霎那间红雨缤纷。昔日的阶下囚周国祥身穿大红袍,头缠红巾,手执龙头杖,在洪门特有的龙椅上高坐,一世之雄的气概。

     回想过去不久的一幕, 人们开始推论,他为了抢班,除掉梁先生。

       "我的时间大部分在监狱消耗掉,"周国祥凝望着玻璃窗外的明媚阳光,以鼻音浓厚的腔调打断我的思绪。我知道,他今年46岁。"我现在常去少年监狱做义工,开导那些误入歧途的小孩子。我清楚记得,第一次打架 -------那时,十岁刚出头。"他说到不乏血腥的童年,目光却不可思议地变得温驯柔软起来。

    "那时我还在香港,我们和大哥去旺角的茶楼,落座不久,来了一群外国旅客。大哥一看他们在邻座嘎嘎咕咕说日本话,便火冒三丈,因为他的父母就是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挑死的。大哥二话没说,冲上去一把抓住日本人的胸脯,举拳狠揍,大哥出手了,我们还能袖手旁观吗?一涌而上,把日本人打得一个个鲜血直冒。茶楼马上报警,大哥逃出,我们顶罪,幸亏法官看我们年幼无知,只判进少年教养院呆一个月。这位大哥的身世我根本不晓得,也不明白他干吗暴打无辜的游客,心里只有一条规矩:大哥恨的人,我们也要恨。"他说完,低头沉思。

        如今,关于他的传闻 在唐人街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出狱以后,洪门接连闹纠纷。报纸上的报道,不指名道姓,而用上"有人"这样具弹性的字眼。这位"有人"派喽罗到洪门去要钱,理由是"大佬"为公牺牲,坐牢这么多年,洪门理该给予赔偿,但谈不拢,于是"有人"在公所门外泼红漆,"有人"半夜向公所开黑枪。事情越闹越僵,"有人"提出向公所借款 10多万,作为做生意的本钱。公所董事会为此召开会议,表决同意开销这笔款子。但是最后一关过不来,数月后死于枪下的第一把手梁先生以"不合手续,无法向公众交代"为理由否决了。那些传闻猜测:"有人"的财路被封,恼羞成怒,便铤而走险 --------

    我亲自为周国祥斟满咖啡,他大口大口地喝光,继续说 "我这一生伤害过很多人,坏事干得太多,一报还一报,好几次几乎被人杀掉----- 江湖就是这样,开弓没有回头箭,第一步踏出去,以后的一切都无从选择-------"他抬起眼帘,望着墙壁,若有所思,我又看到目光里含着彻骨的寒意。 

     "你们这些人做梦也想不到,被杀前一瞬间是什么滋味,我倒经历好几次了。刀架在脖子上,只差一拉;枪口顶着太阳穴,手指快要勾下,你看,这份荣幸多少人享得到。"周国祥微微一笑,"那一瞬间,咽喉冒火,浑身汗水像决堤的涝水直泻,甚至听到出汗的嘀嗒声。那时,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不动,只有你的心脏在发疯地跳 -----意志稍软弱点,都熬不过,不是疯了就是昏死过去。"

         我望着他,想象中的他,行走在刀剑丛中,白衣飘飘。      

    "体验这种感觉多了,便发现,和平宁静的生活比什么都好。"他把手搁在椅背上,轻松地说。 

          时光悄然流逝,我们面前的咖啡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他是黑夜野地的白色精灵,他不羁地翱翔在漆黑之中。这样的角色,千万不要死盯,他会在不经意间窜入你的眼睛,旋进你的身体,在你血液里飞速奔驰,把你折腾到精疲力竭 -------

        他的声音仿佛很遥远:"很久以前,我看过两幅画。第一幅叫《四十岁前》,画的是男人的眼睛,瞳仁里面尽是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第二幅是《四十岁后》,画的还是男人的眼睛,里面却是空荡荡的,只有放大的瞳孔,一似隧道,尽头是虚空。"  

"我嘛,早已在牢里过了四十岁的生日。"他终于绽开笑靥。"有位洪门前辈送我一句话:大恶无相,大善无期!" 

          我久久凝视着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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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36)
评论
娓娓 回复 悄悄话 谢谢你洗练的文字。
问好!
完达山 回复 悄悄话
宁姑娘文笔够犀利!把人物心底的灵魂挖掘出来了。才女!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回复北鹤的评论:说得好!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回复坏人哥哥的评论:无论是小人坏人都是生活中必须直面的人.
北鹤 回复 悄悄话 也许真实就是那么可怕--突发奇想,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也许更能够激发妳的写作激情呢--这篇文章怎么会让我想起那个Hurst的后人参加红色旅的故事呢?

刚从国内回来,赶来祝福。。。
坏人哥哥 回复 悄悄话 宁姑娘,精彩!宁和坏人为伍,也不与小人为伍,共勉之。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回复雨后地软的评论:
有机會一定拜讀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回复Flamenco_Girl的评论:
只可惜寫的時候太多拘泥
雨后地软 回复 悄悄话 回到家里,又读一遍,似乎你把他看透了,通过你的眼睛,我知道他为什么说,我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坏人。你的文章让我想起一篇叫“蓝衣社碎片“的文章,一切都因历史的坐标而转换,而那些纪录中的主角就是历史的索引。
Flamenco_Girl 回复 悄悄话 震撼,虽然象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是的,谢谢流沙!
很巧,刚刚和他谈完话,他请我把他真名实姓写上。
流沙随风 回复 悄悄话 写的诡秘、动魄。伸展开去,中国人的教父依稀可见。

节日快乐!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丹枫妹妹,谢谢你的喜欢!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地瓜建议很好.我当时想既然是真事且一字不差,就真实记录吧.
枫丹白露 回复 悄悄话 像在读电影文学剧本,喜欢! 为什么喜欢,说不出理由~~
红地瓜 回复 悄悄话
又不是写学术论文,用第一人称好象不太好.
王尔德(gay)好象说过,男人过四十都是恶棍.不过,人类沉醉邪恶,不论与谁共度的刹那,都会成为永恒.
虔谦 回复 悄悄话 回复曾宁的评论:

"从字面上的意思看,似乎是至善者贵于持久吧", 好, 谢谢!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咖啡,不对呀,象小说么?是真事,当时他说的话一字不差,报纸上的报道,我也注明了呀.
慧慧 回复 悄悄话 曾宁,这是你新构思滴小说吗,够冷,够酷!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回复9th-brother的评论:
九兄弟是高人,居然知道我儿子的年龄,哈哈!
9th-brother 回复 悄悄话 曾宁,那是我儿子小时候的照片,他现在比你儿子还要大几岁。

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雨后地软,也感谢你过来看.朋友对这篇争议不少,你看呢?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虔谦好,从字面上的意思看,似乎是至善者贵于持久吧.具体理解,就各人不同经历不同感受了.
雨后地软 回复 悄悄话 曾宁
你真好,让我们在放假前看到你的新作
虔谦 回复 悄悄话 问候曾宁! 你的才思文笔。。。?文观止!
我不是很懂这里 "大善无期"的意思, 能解释一两句吗? 谢谢你!我觉得,大善也无相,所谓上善若水~~~
祝你有个平安美好快乐的圣诞节和新年;祝你新年更丰盛!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回复9th-brother的评论:
是啊,九兄弟,咱们住得那么近,你把你的儿子带来好不好?
9th-brother 回复 悄悄话 首先祝你全家节日快乐。
看来我们得匆匆见一面你才会相信。-:)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好你个九兄弟!你不是西方不败我才不信呢!里戈的消息我前个星期知道,还和他联系了,他回信说这次真是检了一条命,居然没有后遗症!现在他的人生观有所改变,正在北京呢.
9th-brother 回复 悄悄话 喜欢注视你照片上的眼睛,但却不敢面对你的眼神。-:)

对了,听说你的伯乐里戈最近脑溢血有惊无险闯过一关,我为他祝福。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JIURISHANREN,确实是一个好剧本
jiurishanren 回复 悄悄话 报告文学乎,好剧本!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峭壁兰,我知道你会读懂的-----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好个九兄弟,真快!
峤壁兰 回复 悄悄话 一样厚重
一种悲凄
一说传奇
一读文二读事
9th-brother 回复 悄悄话 沙发先,过一会再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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