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痛,有一个人
曾宁
年初,网上挚友大雪被诊断为肝癌晚期, 大雪太太在电话中哭泣着把这一消息告诉我,我顿如五雷轰顶,话筒飞到地上。
金山湾畔,今年初春的一个早晨,我站在后院,凝神看一只小不点的蜂鸟,啄破白苹果花蕊里的晶莹露珠,小心绕过草地上的一层白瓣,打开栅栏的木门。珍出现在我面前。她一定听说大雪的事,在这个时间当不速之客。珍快50岁了,身段高佻玲珑,广东人中少有的雪白皮肤,一双大眼睛含脉脉秋水,脸无皱纹,不知是生来养尊处优还是保养功夫到家,反正怎么看都是个日子优渥的阔太太。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今天,珍又向我重复她多次说过的话:
“抓住救生圈,游到对岸去!”
在美国旧金山,我是唯一知道珍底细的人。
珍的熟人无不议论她的精明算计:曾是国内某芭蕾舞团的台柱子,七十年代初期从家乡广东,和即将结婚的恋人一起偷越边界偷渡到香港。后来,不知为何没有她恋人的消息,珍嫁给中环一家“士多”店的小开。
有些尖刻的人说:肯定是势利的珍甩掉那穷小子,嘿嘿,偷渡的大陆仔怎么比得上香港小开?
珍的丈夫生性风流,爱到庙街拈花惹草,还包了一凤姐,搞大了人家的肚子,凤姐闹上门。珍从来默默忍受,夜里守到丈夫回家才就寝。白天在人前还打扮得漂漂亮亮,一脸的美丽。她忍辱负重,养育女儿,侍候公婆。然而一切努力都没能挽回丈夫的心,她等到的是离婚协议书。她轻叹一声,成全了他。不久,她带女儿移民美国。女儿上大学以后,珍遇到一个善良本份的老男人。我认识珍那阵子,她的第二春正开始,一天天兴致勃勃地计划着新生活,要随那男人开超市,在海滨建房屋。大事之外,还为窗台上的兰花、阳台上的三色堇忙碌。当然,她还象所有中年女人一般,为体重和形象操心。
珍没有多问大雪的病况,只是抓住我的手:跟我学舞蹈,把痛苦忘掉。
于是,整个春天,我除了上网,就和珍在舞蹈教室里尽情起舞。
春天到了,坚强的男子汉大雪动了手术,网友们在论坛上紧张地关注整个治疗过程。谈论大雪的帖子,有牵挂,有痛惜,有期盼,好些单纯的女孩子哭了。我一直强装平静,尽管在坛上公布大雪病况那一夜,我没有合眼,发疯一般上帖,上帖,好象在为大雪分担版主的职责。
深春的那一天,他来到旧金山。
手机铃响起时,我正在舞蹈教室里抬起脚尖, 我的肢体无限延伸到远方
我拿起手机,高抬着的浅紫色舞鞋缎面,竟如玫瑰笑靥般开绽。我走到外面,这里一簇粉红百合,浅绿吊金钟,那里一丛澄黄月季,火红杜鹃。我的手机,像花丛中嘤嘤的银色小鸟。阳光也在微笑。
来不及换下舞蹈服,脱下舞鞋,蹬起高跟鞋,披上外衣,往停车场走去,头顶上的阳光在舞蹈。我打开车门时才记起和珍道别,珍微笑着向我阖首。我高声说:“我要游到对岸去!”
引擎发动,CD机随即播出大雪的歌声:“……我和你吻别,在狂乱的夜,让风笑我不能拒绝……”
我没来由地踩下刹车掣,劲儿太大,身体被方向盘重重撞了一下。我把车停在路旁,伏在方向盘上,把脸埋进胳膊。。。。
不知过了多久,才抬起头来。天色瞬间转阴,我慢慢系上外衣的钮扣。
在南湾,这也许是最豪华的宾馆了。底层的咖啡厅里,两只白色的咖啡杯,漾着浓稠如漆的“伊思百索”。
钢琴如泣如诉。他的浅褐色眸子,泛着奇妙的暗绿色,恰到好处的温柔与刚强,顾盼间足以将我无主的灵魂裹挟而去。我发誓,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抗拒这样的眼睛。他以手支腮,轻声说:“我为你担心,所以过来,要看到你的笑……”
我象被追抓的小兔子,竭力避开他的眼睛,头俯下:“你订下房间了?”
“是的,我明天走。”他回答。我从语气感觉到他的脸红了。
“我陪你去把房间退掉,你把回程机票改了,今晚回去吧,淡季,来得及的。”我说,始终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的肩膀轻轻一抖,略略一愣,旋即点点头:“我只要你高兴。”
他在前台办手续,客房服务员把一大束紫色玫瑰花从他房间抱出来,他道谢,接过花。我的头垂得很低很低,他没看见的表情。当他回身面对着我,我已经向他笑,发自内心的笑。
整个下午,我们并肩,漫步在蔚蓝的大海边。他竭尽全力地逗我笑,一个劲地说:“记得 ‘雪夜访戴’典故不?戴安道乘船走了一夜,到了朋友家门口,却不进去,马上往回走,我比他占到大便宜了嘛――见到了你,看到你的笑容。”是的,我一直在笑,笑出他盼望的彩虹,笑出他喜爱的紫玫瑰。我说:“为了你,我会一直笑下去。”
海风送去我的温柔,他带走了我全部的笑。
那个夜晚,我坐在珍家的客厅。两人,默默对望。窗外,一架波音七四七呼啸掠过。我没有抬头,低垂着眼敛,想笑一笑,眼睛不争气地湿了:“珍,他回去了。”
素日爱笑爱闹的珍,却深沉凄凉地说:“不要救生圈了么-------你要靠自己游到对岸……”
30年前,南海上大雨滂沱,珍搀扶着中途突然患上伤寒的爱人,孤注一掷,跳进怒海,凭着两只用单车内胎做的救生圈。
大雨大风大浪,大海是倾覆的乾坤。珍和爱人奋力向对岸游去。行将虚脱的爱人终于不支,胳膊划不动了,白色的海水,飞溅泡沫。天色微白,隐约看到鲨鱼白色的鳍。他拚出最后的力气,把自己的救生圈套到珍的身上:“我不行了,你自己游到对岸去,不要哭!保住气力,不要回头……亲爱的,我爱你……”一个巨浪打来,他不见了。
珍没有哭,珍拼命向前游。她的耳朵灌满恋人的惨叫声和鲨鱼咬碎骨骼的声音-------。
我们沉默良久,对我说:“我去再给你倒一杯咖啡?”
我点点头。我把咖啡杯捂在冰凉的颊上。
我和珍都学会坚强,不再哭泣。对女人而言,哭得出来的痛不算极致的痛。有一种痛,阴险而顽固地潜伏在体内,出其不意地咬噬脆弱的心,有一个人永远在心中……
珍错了! 大雪不能充当救生圈了. 如果听了珍的话, 现在会怎么样? 到不了对岸,也回不了此岸!
而且, 也有可能实际上此岸比对岸好.人们以为对岸是伊甸园,不顾死活要游过去.还要抓住某个人做救生圈.结果半路上救生圈失效或漂走了.也有可能到了对岸却发现是废墟.人生苦短,经不起折腾的.好好经营此岸的家园吧!
笔锋细腻,故事感人,非常喜欢!
好文,感人。谢。
如果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你期望的结尾,所有的盼望都有美丽的回响,所有的向往都能抵达,所有的抵达都是幸福的港湾,如果真是这样,那绝不是爱情,那是童话。
因为,所有的深刻都包含着痛苦,所有的深邃都刻满了伤痕,所有的壮丽都背负着苍凉,所有的爱情都涨满了念想,所有的永恒都是稍纵即逝的瞬间。
你哭过了,也算惦记过他了;只要他的心听见了,你也算是为他歌唱过了;只要你爱过,你痛过,你感受过了,那么,你也活过了。
生命中的许多事情,我们无法改变;人的一生中,注定会有一些甩不掉,烙在生命线里的故事,这或许就是你的宿命。
其实,只要他知道,你曾经为他来过这里;只要他知道,你心中曾经满满地装着他,那么,你的使命也该结束了。你一定要接受一个现实,人生中有许多事,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做;既然不能做,就一定不想!
放下吧,放下所有的执著,放下你心中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