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硅谷女娲

(2007-04-16 14:57:00) 下一个

硅谷女媧

曾寧



    她仰卧在发出幽光的金丝绒垫子上。从窗台那边打来的淡黄色侧光,披散在她頎长的身躯上,使得似雪的肌肤泛著迷幻的光影。高耸的乳峰上凝聚彩霞般的橙红,那是光和鲜红的乳晕化合出来的效果。微微凸起的小腹,把光的流水挡在硕大的胯骨上,使得鼠蹊部的阴影黑得触目惊心。两条匀称修长的腿,一直一弯,恰把纤细的腰肢与臀部接合处那奇兵突出似的曲线强调出来,一似瀑布从悬崖冲到低谷。私处无法看到,这不是她刻意遮掩,而是因為姿态已经恰到好处,并不需要过火的诱惑。遗憾的是她的脸孔,扭向另一边,让人无法捕捉到她的表情,不过,黑缎般的长发从肩膊溜下,尽够观者想象脸部的无限魅惑。


1


  友人胡老板的绿卡终于到手后,要回上海去。大伙儿在硅谷圣荷西的一家夜总会為他饯行。
这家夜总会,老板是台湾人,从前可算豪华,如今,门口的大招牌积著尘土,支架松了,风来时摇摇欲坠。辉煌过的霓虹灯组合,有几处熄灭了,缺胳膊少腿似的。硅谷在新世纪之初,繁荣的神话破灭后,这种销金窟的破败自然是首当其冲,怕快要歇业。难怪初来这里的上海人失望地说:“这儿怎么象是乡下?”不过,我们不计较这些,為的老板是熟人,好说话,还拿到折扣。
  空荡荡的大厅,象样的客人只有我们这一桌。其他都是零落的单个,被高科技公司扫地出门的单身汉,在这里消磨百无聊赖的光阴。高耸著一根钢管的舞台上,一名年过三十、身材臃肿的小姐卖力地献唱。几位没什么客可陪的侍酒小姐,争先恐后地拥来我们的桌旁,老实不客气地坐在男士们身边。酒至半酣,胡老板大声发出感慨;“总算回去做人啦,什么地方?连当年插队的乡下都不如,一天到晚看不到一个靚女……嘿嘿,伊人,我可没算上你,你是朋友妻……嘻嘻,我指的是夜总会小姐,都那么次,要么象村姑,要么象老阿妈!”倚著胡老板肩膀的小姐听了,很不自在,扭了扭腰。胡老板熟知行情,可没说错,这里的小姐都是从中国北方农村来的,拿的都是短期的商务签证,夜总会开张时请来的,每半年续期一次,几年下来,如今都奔三十了。别说夜总会,就是硅谷的华人圈子,找个上品的美人还真不容易。
  為我们殷勤斟酒的夜总会老板JAMES,陪著笑脸道:“胡老板,美人倒是有,还是你们上海人呢,就看老板……”说著,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作了个捻钞票的姿势。胡老板马上甩出一叠美金:“叫她出来。”JAMES腆著大肚皮,屁癲癲地走进里屋。陪酒小姐扫兴地离开,我耳边飘来她们的窃窃私语:“不就是他那个未婚妻吗?居然舍得……。”“活王八。”“那个女人一看就知道正宗做鸡的。”我知道,她们是故意让我们听到,以发泄不满的。
  美人姍姍地来到。三十一二岁,一袭黑色夜礼服,高头大马,身段丰满,曲线依旧玲瓏,一似被好色的中国男人称作金丝猫的洋妞。最引人注目的是肤色,那么白,在幽暗的烛光下,仿佛敷了厚厚的官粉一般,但细看便知道,那是健康的原色。一双流盼的丹凤眼,眼神飘忽,长睫毛下的黑瞳,有如无底深渊,黝黝地透出幽深的冰凉。好一个冷艷的女人!我不敢死盯著她,暗暗下了这么一个评语,便低头喝“玛格丽达”鸡尾酒。
  胡老板用鼻子哼哼,用上海话问:“叫啥名字?”她轻淡地回答:“女WA。”胡老板不屑地说:“女娃?啥个老土名字?”她说﹕“不是娃娃的娃﹐是炼石补天的女媧。爹娘本来起的确实是女娃﹐后来我去深圳打工﹐老闆替我改的。”我心一惊﹕“名字倒不俗。”胡老闆抽了口雪笳问﹕“在上海住哪裡﹖”“徐匯。”我疑惑起来,徐匯区属高级住宅区,可是这女孩的上海话不地道不说,论长相,论气质,分明北方乡下人!胡老板冷笑一声:“我就住在徐匯,你在哪个小学读过?”女媧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胡老板这泡妞老手,在这种场所招来的小姐,哪个不热情如火,一见上面就往怀里钻的?哪看得上冷冰冰的呆蛋?他从桌上的一叠钞票里抽出两张,塞过去,扬手说:“好了,好了,不影响你做生意,别陪了。我留点精力,明天回上海,对付新天地的正宗上海美眉。”女媧漠然地拿著钞票,低声道谢谢,转身要走。我的眼睛,被她背部少见的完美线条吸引住了。
  我连忙站起来,尾随著她,到一个角落,和她说话:“我是学美术的,你能做我的模特儿吗?”她却一点也不忸怩,立即报价:“肖像画一个小时二十块,人体一个小时三十。”她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我从手袋掏出我的名片,递过去:“明天按这个地址来找我,大约两小时。”
  我回到座位,胡老板问清缘由后,却替我不值:“伊人,你好歹算美术家,怎么没起码的品味?找乡下胖婆娘做模特儿?现在兴骨感美人,胸越小越耐看,谁还要大波。嗨,怪不怪,女人看女人,眼光也另类……”他又是嘆气又是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只管笑,没有解释。
  现在,在我的画室,她裸裎在面前。我手握画笔,对著画架,左瞄瞄,右看看,反常地,不知如何下笔。不是在人体的比例上没把握,而是没法抓住这形象的神韵。从她鼓胀的肉体中,我隐隐发现為母者的灵性,这是一种若隐若现的光泽,在肌肤上流动。我不能满足于这种浅层的发现,我要透过丰腴的肉体,攫获她的灵魂。
  我一边迟疑,思索,一边在粗略的轮廓上打底色,神差鬼使似地,我竟用上紫黑与铜斑绿,她雪白的身体被淹没在重浊的原色中。要补救已经太迟,只好嘆口气,搁下画笔,拿出三十元,递给她:“今天到此结束,谢谢。”
  女媧接过钱,把衣服一件件地穿上。她看出我的神情不对,但懒得理会,反正是鐘点工。我苦笑一下,解嘲地说说:“我一定是在嫉妒你了,嫉妒你的性感,所以,想避开它,而竭力把你塑造成母亲的圣洁形像。可是,还是把握不住。”女媧疑惑地问:“母亲的形象,不能性感吗?”“我的潜意识里,是要求这性感不带风骚。”我马上意识到,她是完全的外行,说了白搭。女媧停止穿衣,低头思索。我却不耐烦起来,赌自家的气,把画架移到角落去,说:“我不行,画你的须是男人,在我手里,你的原始美只能被毁掉。”画架站不稳,匡啷散在地上,草稿脱了下来。女媧瞥一眼地上的调色板,对我的失态很是不解。但马上明白过来。连忙说:“伊人,我是母亲,一个男孩子的母亲。”“呃?”我惊异地看著她。她黝黑的眼瞳流漾著慈蔼的光。“和我一起吃中饭好吗?这三十块钱够一顿午餐有餘啦。”她豪爽地说。
  一个小时以后,女媧和我来到圣马刁的晶春湖边。已是中午,不是周末,食客不多,四周静静的。灿烂的阳光照在几个小学生的自行车上,钢圈的反光映得眼花。在开满黄花的葫芦架下,我们拣一处面对碧蓝湖水的草地坐下来,吃火鸡肉三文治。
  “伊人,我不是上海人,JAMES到深圳找未婚妻,声明非绝色美女不要,还非得是上海小姐。我只好硬充上海人,口音上露馅,我就说小时父母工作调动,在扬州住了三年。只要能来美国,我豁出去了,不在乎遭坑蒙拐骗。”女媧终于撤出心的防线,一一道出身世,我凝神聆听,很少插话。
  “其实呢,我出生在一个偏远的穷村子,靠在黄河边上,村子叫葫芦村,也不知道是家家种葫芦才有了这名字,还是有了这名字才有了葫芦。实话,我没有上过小学,后来到深圳打工,才读了点夜校。我好歹能读报纸,写个家信,村里老少都是文盲。
  穷,我的妈呀,穷到哪个田地?你想不来呢,看过张艺谋的拍的《黄土地》吧?比这还要穷。
  娘命苦,我八岁那年,她撂下我走了。怎么死的?听说她和串村的小货郎好上了,那小子走南闯北﹐特会唱歌﹐最拿手的是《十八摸》,他放开嗓门﹐满山头的人都侧起耳朵来!娘给迷住了,天天在做午饭的时分,靠在葫芦架下等,一看小货郎远远走来,就奔过去,塞上几只热乎乎的鸡蛋。我爹老实,木头似的,不敢说娘。邻人看不过眼,要爹管管娘。爹说,拴得住人拴不住心,她不丢下父女俩,由她和人家好吧。我人小,也看得清,爹可怜,娘可恨,真的,伊人,我恨我娘。
  “娘有了心上人,却没那个福,不久就去了,什么病?不知道,反正就是脚一挺,咽了气,埋在村后的葫芦架下。我想娘想得心疼,问爹娘去哪,爹流著泪说:娘埋了哩,屋后的黄土就是你的娘。
  我冲到屋后,把脸贴在土地上,就象贴在娘的怀抱。爹的脾气越发暴躁,身边没个女人啊!他老拿我出气,动不动拿藤条抽,我的身子长年少不了血痕,后来我给打怕了,白天躲在山坳里。到半夜,思量爹入睡了,才摸摸索索地回家来,怕爹醒来还往死里打,就在屋后,靠著娘的土坟睡了。说来也怪,秋天那么冷,我也没给冷醒,土暖著哩,就象小时候娘晚上搂著我睡一样。”
  说到这里,女媧啃了一口三文治,低头看草地,若有所思,说:“美国的泥土可真肥,种什么活什么。我老家不行,有的时候下了种,要么不发芽,要么长出另一种怪东西来。”我想要她具体说,但忍住了,免得扫她的兴致。
  趁她在喝可乐,我问:“后来,你结了婚?”我的逻辑是:她既然是母亲,自然有丈夫。她笑了笑,淡淡道:“我从来没结过婚。”
  我暗说,这女人可真够特立独行的,没领结婚证,居然养大个“野种”,城里人不知底细还好,村里的父老不把她骂死吗?
  她从我眼里看出疑问,说起缘由来:
  “黄河年年闹灾,那年我十四岁,大水来了,来势凶猛!老人说在民国初年见过一次。
洪峰还在上游,我们都纷纷逃难去。幸亏他,就是孩子他爹早有准备,他说世上不沉的东西是葫芦。每年葫芦结果,他就存下几个最大的。那年也真巧,早早料定似的,他屋子后面的葫芦架上竟结了一颗大葫芦,真够大啊,有一人高,两个人都抱不过来。
  “大水来了,村子淹没了,村头最高的老樟树,只剩下顶上的叶子。他和我抱著大葫芦,在波浪里拼命挣扎。身边漂过死猫死狗死牲畜,还有一具具死尸,吓死人!他只有一句话:抱住葫芦。后来我出去打工,听人说《圣经》的故事,里面有诺亚方舟。葫芦就是我们的方舟。从古至今,洪荒不断,方舟是载著男人和女人,葫芦载著我和他。 
  “我们漂到在一个高坡上,脚旁是滔天的洪水,泥土在崩落,一棵棵树,根部被淘空,陆续倒下。明明知道在这山坡待不久,它随时被淹没,可是我们没力气了。水漫到脚底,我们往上挪。水的包围圈越来越小,黑夜里我们又冷又饿,紧紧搂抱著,好熨暖对方的身体。洪水追著我们,我们已经挪到最高处。你说怪不怪?如今要说也难说出口呢!羞死人呀!在这连命都顾不起的时间,我们居然做了一次爱,这男人,饿了这么久,浑身软绵绵的,就那个地方硬得象铁。伊人,我后来从书里读到,好些动物,死到临头,最急著办的不是逃生,而是传宗接代。我们也是这样的动物哩,哎呀,那是我的第一次,剧痛之后是透心的快乐,我在嘶声大叫,大水浸到半身。我痛快得昏死过去。醒来已经是早晨,我们还在老地方,都死不了,原来水退了。他伏在葫芦上睡得象死猪。那天,我从姑娘变成了女人,他的女人。
  “过了午,水退得更多,我扯他起来,去找吃的。他回忆起昨夜的事,拼命抽自己耳光,哭喊著说自己不是人,我却又一次扑上他的身体,主动占有了他!洪水在远处流过,浮著人和牛马的尸体。我当时想,昨天如果死了,临死前我们成了畜牲,快乐无比的畜牲。”
  我全神地听著。眼前忽然飞起一个彩碟,接著,是狗的吠声和人的欢笑,狗把碟子逮到了。她停了下来,有滋有味地看著。这纯粹的洋风景,和黄土蔽天的老家,有著多少差异啊!我竭力把话题拉回来,不解地问:“他--当时為什么那般痛苦?他,他到底是谁?”
  女媧避开我的眼睛:“是族里的一个长辈,我们是近亲,辈份也不同,求求你,别追下去,我不会说。”我嘆气:“那种时候,谁能有理智呀!”
  “没想到,洪水退了,我们回到了村里,被水冲走的老屋还没叠起来,我的月经停了,孩子怀上了。他偷偷和我商量,说啥都要打掉,不然他没法在村里做人。我的乳房越胀越大,私处也在膨胀,我是快当妈的人,我死也不肯到县城找无牌医生做人流,躲在家里。
  纸包不住火,我怀孕的事终于传开。全村人都说我是在发大水时让蟒蛇干了,将要生下半人半蛇的妖孽。村长扬言孽种一生下来就用乱棍打死。我挺著大肚子,跪在村长家门口,从早晨到天黑,一连三天,不吃不喝。乡亲拖我回去,我死死贴在土地上不动。村长不见我,从后门进出。三天三夜,我没有倒下来,我知道,我娘在土里保佑著我。破水了,好心的大婶赶来要扶我回去,央求我:不能再跪了,要生了。
  我还是不动,好痛啊!我咬破了舌头掐得两腿流血,还是忍不住,双手拼命地刨黄土,指甲盖掉了,鲜血滴红了门口。
  “最后,五六位善心的大婶跪在我身边,年轻的姑娘媳妇跪在她们旁边,手持棍棒的男人们也软下心来,向村长家里叫嚷:饶过她吧,太可怜了!终于,村长从里屋出来:让她生吧。
  “一声啼哭,我生下一个儿子。呀!奶水流出,孩子张嘴就吸,你不知道,当母亲的感受多么奇妙!我的乳房涨大,好象两颗熟透的大木瓜,奶头不止喷出白色的奶水,真多,象喷泉一样!”

  我扔下三明治,拉住女媧:“走,到我的工作室去!”女媧笑道:“故事还没完呢。”我大声叫:“不必说了,走!”


2


  灵感驀地降临,我仿佛是在万顷碧波里驰骋的快艇,手里的画笔就是螺旋桨。顏色在调色板上,一一被赋予活泼泼的生命,它们自己往画布上飞去,在最恰当的位置落脚。啊,从神话里炼石补天的女人,到眼前这性感充盈的女人。大水里疯狂的爱情,男女交欢在母亲河旁,乾坤连接在地狱的入口。色彩何其迷幻的画卷!冥冥中,我获得了啟示,我奋力在画布上倾泄原始的生命力,神话里的女媧和现实的女媧交叠,水灵灵地呈现于笔端。
  我对著画架上刚刚完成的写生,得意非凡。我掏出一百块钱,算是额外的酬劳,女媧却生气地说:“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还是你的朋友吗?”
  我不好意思地把钱放回去,再说:“女媧,其实无论他还是你,都不必為那次做爱自责,没有那一次,你怎么会体验到最高的幸福?你怎么会拥有如此美丽的形体?看你的脸你的身子,女人的风情,女人的嫵媚,只有做过母亲的女人才能完全拥有。”
  女媧被触动了心事,说:“伊人,我来美国,就是為了把孩子弄过来,孩子的身体太弱了,非得换掉环境健康不起来。”我握住她的手:“我理解,你是母亲。”她擦了擦眼睛,很凄凉似的,可惜我没有注意。
  晚上,我捺不住得意,把写生画拿给老公看。在美术学院教书多年的老公看了片刻,皱起眉头,不客气地说:“女媧,就是夜总会那位三陪?你画错了。”我争辩:“我觉得我画出了她的灵魂。”“没有!”老公说,“确实,你画得很美,可惜她的母性你只抓到三分,七分跑了神。”我不服气。老公继续说:“那位小姐深深埋在心里的沧桑感,难以诉说的凄凉和无奈,你画出来没有?这种情感,可是伴随她一生的啊。”
  一时间,我醒悟,母亲的美不仅仅是女人的美女体的美,人类歌颂了多少世代,这是永不枯竭的美感之泉。然而,母性还具有坚韧、牺牲的特质,含著不足為外人道的屈辱和对屈辱的忍耐,甚至,它包容著丑陋和罪恶。
  这时候,回头看自家的“杰作”,才发现它的浅薄。要画的是母亲,过分追求外表的完美,于是,带著过分的媚。
我想立即找女媧谈谈,可惜,给她家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在留言记上留下录音也她也不回复。后来间接打听到她的近况,简略地说是:夜总会的JAMES取消了娶她当老婆的主意,她也乐得重新下海。熟悉她底细的人还说;“她本来就是干那一行的,在深圳时开的头。”
  几天后,女媧终于打来电话:“最近我有些事情。”我冷冷地说:“别玩过火,你是母亲。”女媧沉默片刻,问:“你知道我最需要什么--钱和身份。”我大声说:“不能做别的吗?比如在餐馆端盘子,即使在车衣厂剪线头……”她居然笑了:“都不适合我。”我哼哼地冷笑道:“什么适合你?”“你说呢?”她反问。
  我嘆口气:女娲的丰乳肥臀宛如肥沃的土地,永远诱惑男人的耕种。


3


  已近夜半,月光如银,泻入画室,在我未完成的写生画上流动。我手握刮刀,在女媧的脸部轻轻刮著,另一只手拿著一根摩尔,不停地抽,踌躇著:非得把它枪毙不可吗?对著画布上的女媧,想著她,她是母亲,為了孩子的前程才这般忍辱负重,才从事这种营生呢。我对她的厌恶渐渐淡下去。转而把精神集中到画上,对著画中人,又免不了烦躁,唉,女媧,你拚个鱼死网破才生下儿子,然后,又在世人异样的眼光中从事皮肉生涯,你这般行事,是為了反抗这个世界,还是為了旅履行母亲的天职?你是怎样的母亲?我又一次,把未完成的画放到一旁。
  然后,我回上海探亲去了。上海街头呈现著教人晕眩的繁华,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而堆砌起来的景观,我却无心观看。新世纪光怪陆离的世象无疑是很有趣味的:骨瘦如柴的女孩子们高嚷减肥;身穿豹纹迷你裙的贵妇人,牵著贵妃狗走进美容院,做拉皮手术;以体贴和驯服著称的上海男人,如今浑身名牌,开名车,风度十足,WHO、商机、股票、创投一类名词在舌头上滚了又滚。在外滩,汽车喇叭轰鸣,“星巴克”正宗哥仑比亚咖啡的香味,老上海生煎包子的葱油味,哥本哈根冰淇淋的奶油味,以及上海酒酿圆子的桂花味交混在一起,从硅谷这冷冷清清的洋“乡下”骤然进到闹烘烘的土“十里洋场”,无论高污染度的空气还是高分贝的市声,都受不了。我急欲出逃。
  逃到哪里?晕头转向间,我忽然灵机一动:到女媧的老家去!我立刻打的,到旅行社去。进了门,我到柜台去,把女媧写给我的地址,交给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姐,请她安排行程。


4


  两个星期后,我出现在女媧面前。逃出过分热闹的上海,回到硅谷和煦的阳光下,我浑身轻松,约女媧到一家咖啡店见面,声言要给她一个“惊奇”。女媧急逼地旁敲侧击,我偏要吊她的胃口,先说了一番上海见闻。到她显出失望时,我瞪著她一板一眼地说:“我去了葫芦村。”女媧一惊,全身抽搐了一下。我继续说:“看到了你的儿子,看到了他,也瞻仰了你家后的葫芦架。”女媧的泪水涌出:“多年来,我一直盼望著有人来杀死我。”我也含泪说道:“你怎么能想到死?你是母亲啊。”
  随后,女媧竭力压抑住感情的浪涛,听我细说“葫芦村之行”。旅行社的小姐糊涂了小半天,才搞明白我要去的是西北与河南交界的一个边远小村庄。上海人特有的生意头脑,使她在一小时之内弄通全部路线,作了精密的安排。
  第二天,我乘飞机到了郑州,在当地找了一个地陪,一同乘火车到不周县,在不周县通过熟人租了一部轿车,直奔葫芦村。这个行程的费用多少?“便宜得很,五千块。”
  女媧的老家不周县,现在山西境内。汽车沿著崎嶇的道路前行,烈日挂在山梁上,火辣辣地炙烤著盘山路上爬行的汽车。我嘆了一声:“真热啊!?”司机说:“我沿黄河的河床边行驶多少次了,黄河好多处干了。十年前大伙儿种下的树和药材全部被砍光,连草也几乎给拔光!看今年遭旱,黄河又断流了。”是的,人类的母亲河就这样断流了。
  风吹来,无孔不入的沙子,钻进车里,掺进眼里,我揉了揉眼皮。地陪在高叫:葫芦村到了。眼前是几栋草房。
有人给村长报信,村长以為来了上头的官,慌慌张张地出迎,请我们进村办公室。村长知道我的来意后,奴才相收起来,端起了架子。我问到女媧的家人,村长犹豫了一阵,才不情愿地说:“老伏家的女娃?前阵子听说在深圳做……做……”我不耐烦地说:“快带我去见她的孩子!”村长忙道:“我们去叫。”
  不一会儿,一个体型庞大的男孩子站在我面前,才十三四岁,可是块头大得不可思议,那叫痴肥。一张脸,挂著一嘟嘟肉,眼睛被挤成一条缝,只有眼白。女媧那么漂亮,却生了这般难看的儿子。我迎上去,想拥抱他,他却张开大嘴冲我嘎嘎傻笑,一条口涎从嘴里拖到腿前,我退缩了。剎那间,他收起笑容,蹬下裤子,掏出小鸡鸡手淫起来。我的手抱著脸,连叫“我的天!”几乎晕了过去。好在地陪反应快,一个箭步上前,反扣起他的手。村长在旁边咂巴著烟锅,见怪不怪,说:“别吓著他,是呆子。”我惊魂未定,却见一个白髮苍苍的老人冲进来,抱住男孩,不住对我说:“得罪啦,得罪啦。”反反复复是这一句,说不出别的话。我打量他:“你是--他爸爸?”他发窘了,风干的酸枣一般的皱巴脸缩成一团,纳纳说:“嗯那。”我把来意简单说了:“我是女媧的朋友,她让我来看看你们,女媧的爸爸呢?”他紫涨著脸,呼哧了好一阵,没有说话。村长道:“老伏,认了吧!”我惊叫:“老伏?你你你……”村长说:“老伏就是女媧的爹。”
  啊,老伏生下女媧,后来和女媧交合,生下这么一个畸形儿,这是老天的惩罚。怪不得女媧提到孩子他爹,老吞吞吐吐,称為“他”了事。
  我给搅糊涂了,时空也混淆起来。女媧的傻儿子在老伏的怀里嘻嘻傻笑,老伏把脸贴在儿子的胸前,身子一耸一耸的,好像在哭泣,好一阵过去,他开始喃喃自语:“我不是人,不是人。”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老伏:“女媧的娘是怎么死的?”老伏呜呜咽咽,傻儿子又咧嘴大哭,老伏慌忙将儿子搂在怀里轻轻拍著。
  村长嘆气道:“横竖她人在你们美国,挑明了吧--女媧毒死的,这娘儿八岁就会下老鼠药,毒死亲娘。她娘跟一个货郎说好,要私奔,丢下他们爷女俩。女媧哭著,求娘不要走,娘狠狠心,甩手一记耳光,女媧倒不哭了,说:娘要走喝口水再走。她把老鼠药放进茶杯里。女媧的孩子落生时,村人要打死他,就是这原因。这女媧可是条毒蛇。”
  我几乎站不稳身子,真相大白了,杀母恋父的女媧,怪不得瞳孔如黑潭那般幽深。可是,我能苛责他们父女吗??在那生死一线的关坎?何况,佛罗依德学说对这种情结早已作过詮释。
  在葫芦村,我们没久待,因為所有人都对我怀著敌意。临走前我去看了女媧家后的葫芦架,旁边是女媧她娘的坟。葫芦没有灌水下肥,早已枯萎,架下的黄土,粉末一般细,风没吹也飞起一片黄雾。我眼前浮现女媧伏在母亲坟前睡眠的画面。
  我把旅行的经过说完时,女媧已经变了另外一个人,脸色铁青,双拳捏紧,好象要去和谁拚命。我没多说什么,说也没用。不知过了多久,我回头看女媧的座位,已经空了。
  至于我那幅写生画,现在还没完成,在储藏室蒙上厚厚的尘土。我会把它完成的,只要让把女媧的整个生命放在心里,再沉淀些日子,我自信会有表现她的灵魂的把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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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飘侠 回复 悄悄话 第一次走出校园听故事,侠客都有些吃惊!

震颤!
飘侠 回复 悄悄话 Lei123的三声问好会不会吓着才女?

侠客在此啊。。。
老号纵横 回复 悄悄话 千载难逢的好文!
母性,娼妓,乱伦一网打尽天下惊艳题目。
描写细腻,解析深刻。
女孩子关心故事的真假。
男人关心对社会对人类的启迪!
继续你伟大的探索吧!
lei123 回复 悄悄话 曾宁你好
lei123 回复 悄悄话 曾宁你好
lei123 回复 悄悄话 曾宁你好
lei123 回复 悄悄话 看了1/3 打住 这篇的确色香俱全 享受了
快克沙 回复 悄悄话 真希望这文章是编的.如果事实如此,也能理解.
1)这娃能从穷乡下到深圳, 再到硅谷,就以是奇迹了.
2)村里老少都是文盲,而这娃还能学文化. 就更是奇迹了.
3)这娃自己是受害者,受中国农村贫穷落后的害.
4)文中用了"诺亚方舟"的引点,可知里,在上帝消毁多拿玛城后,有幸存的女人与父亲交合来繁衍人群的.应改原谅这女娃.
5)我们是辛运的,就更应给不幸运的多一点理解,原谅, 宽恕和同情.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壹枝的评论
壹枝 回复 悄悄话 很多纠缠。
很多触角。
很有意思的文章。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没关系,各有各的理解.谢谢告知
yijibang 回复 悄悄话 回复曾宁的评论:

天资鲁钝的我,看了您的大作,也思考了好久您的想法,还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我不知您所谓“一种文明的衰落变成现代人眼中的愚昧”,其中的文明究竟指的是那种文明?难道所谓的”乱伦“就是您所说古老的文明?不过,有一个事实,就是美国的阿肯撒死州就是一个”伦乱“的地方。我以前有位美国同事,是生在那。他告诉我,在他们那里,很多人的先生是自己的哥哥,太太是自己的妹妹。他们保守到一个阶段,认为这才是文明哪。对不起,有冒犯之处,多多包涵。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女娲是我对人类始母的诠释,更是对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文化的思考.以及文明与愚昧的观念冲击.很多东西没有什么"好"或者"不好".一种文明的衰落变成现代人眼中的愚昧.
handsomer 回复 悄悄话 历史上女娲和伏曦兄妹结合,促进了人类的繁衍,具有进步意义,可是硅谷女娲跟父亲结合,生出了傻孩子,它的意义在哪里呢?不大明白。
曾宁 回复 悄悄话 其实是我的一次文化思考
慧慧 回复 悄悄话 有点郁闷。。。
这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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