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聒碎心乡--故园纪事之二

(2007-02-05 21:55:41) 下一个
  二, 蜘蛛女
 
    烛光微微摇动,侍应小姐拿着一瓶紫红色青稞酒,给桌子上的十个高脚酒杯满满注上。

    烛芯猛然跳动一下,青稞酒杯后面端坐的你,似乎从座上飘浮起来。是啊,你的存在,你的到来,你的身体,我总感到不大实在,仿佛仍旧远隔重洋,我和你以电话互诉炽热的想念或者交换充满冷嘲的挖苦。然而,你果然赶到了,昨天你还在上海的片场,在<狗小的自行车>剧组担任制片人,忙个昏天黑地。一接到我的电话,便匆匆离开为电影杀青举行的酒会,打的赶到火车站,登上京沪线的特快,在卧铺里和衣睡了一觉。

    于是,你出现在北京莲花场灯光迷蒙混过关的一角。模样和10年前差不离,从前年轻,现在也不老,我不必小心翼翼地挑选字眼恭维你的容颜,反正你永远大咧咧的,化妆品和你无缘。依然是黝黑的皮肤,一层百毒不侵的釉光,蒙古人特有的椭圆形脸蛋,短头发。大眼睛异乎寻常的清澈令我诧异,片场的强光和昼夜颠倒的作息时间表何以很少给它添上红丝。

你向我走来,长筒马靴格格敲着地板,好个英挺的“假小子”,
我没有拥抱你,没有任何亲热的动作。

    这阵子我记起我前几年写的小说《蜘蛛女之吻》,它以你为主角,我为配角,里面不乏“同性恋”暗示的情节,让人误会我和你一度是恋人。我兀自笑了起来,笑我的顽皮,笑你读了这篇小说之后的反应:豪爽、得意的大笑。我猜你读到煽情的段落,一定无奈地撅撅嘴,当笑话告诉旁边的哥们姐们儿“是她爱上了我,和我无关。”不过,说实话,无论你还是我,交往从头到尾都和情色无关。有的是友情,还有,是惺惺相惜,是艺术探索途中的相知和相携。

   十年前,我在《留美房客》剧组,在这个反映在美华人生活的电视连续剧中轧华埠商会会长、珠宝行女老板一角,你担任副导演。

   那一个夜晚,在化妆室,四只千瓦化妆专用灯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巨大的半圆镜子前,我和你不约而同地凝视着镜子里的面影,久久无语。忽然,你的身子把化妆师隔开,手握一把长梳子,轻轻为我梳理头发。活干了一半的化妆师,垂手站在一旁,目瞪口呆。从此,我忘记不了你的手,这双出外景时专搬粗重器材的手,从来不用什么霜什么油,本来是粗砺的,此刻,落在我的头发上,却可比拟柔若无骨的柔荑啊!我不敢再对镜看你了,只害羞地低头,我想说但不敢说,你这会多象痴情的小男生啊!你说“好了,抬头看漂亮不??”我迟疑了一阵,才稍稍抬了抬脖子,不料和你的眼神在镜子撞个正着,我马上扭转头,心跳得太厉害。那一刻,我完全忘记,你是没结婚的女孩子,小我好几岁。随即,我的心里涌上无限的别情,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去另外一个剧组报到。我的戏份已经拍完,不走不行了。

别去,”在我耳边说,声音很轻,但语气是命令式“那导演很花
。你缓缓口气,解释说。

    我低下头,轻轻推开她正在一根根细数我头发的手。镜子里,你的眼睛蒙上一层雾。

    然后光阴一溜就是10年。10年,足够把我这急流勇退的小演员改造为安分的家庭主妇,足够把你从跑腿的小副导提升为独当一面的制片人。我在加州阳光地带带着六岁小男孩娴静而有滋味地扔面包屑,喂野塘里的锦鸭子时,你拿着扩音器吼叫,把演员召集上车出外景;在现场喝命演员随导演的命令走戏,周旋在对那些嬉皮笑脸的刁钻娱乐版记者中间,对催账的投资方,还有目的各异的粉丝捧上笑脸----相见恍如梦啊,在这北京莲花场的“茶马古道餐厅。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伤感起来,掉过头去拭泪。你凝神对着烛台。流过泪的蜡烛把花开在你的眼眸里面。不必说,你也泪水盈盈。你在外人面前总要显示“刚强”,可是不怕对我露馅。你毕竟是女人。
    我说:我要用十字镜来拍你的眼睛。她笑了,眼睛一眨落下来一串晶莹剔透,好几滴落进酒杯。

   你微微举了举酒杯,一仰,整杯青稞酒滑入嘴中。你没邀我喝。你惯于独自干掉,一似十年前,在山东郊县剧组驻扎地。

   十瓶小号二锅头在你面前一字排开,导演和你隔着酒桌对峙。一场阴险的决斗,为了我。

    你毫不犹豫地拿起一瓶,把瓶塞旋开,扔到墙角。火一般的眼睛盯着强作镇静的导演,仰头,咕咚咕咚几声,你啪一声把空瓶放回桌上。

   导演不动声色:“有种!说吧,这次来,挖角挖谁?”
   你指着六神无主的我说:“她!”

   导演交叉着手臂站着,没有说话,你又拿起一瓶,咕噜咕噜几声,空了。

    导演轻叹一声,回头问我:“你说呢?”
    我求救似地望着你。你第三次拿起二锅头瓶子,灌了下去----
    如今你也这般喝着,烛光和我的目光一起,潮水般拂扫你的额头。你一杯一杯地喝,我一次次地斟。我晓得你的酒量,更理解你的心情。何必喋喋?让入肠的高原名酒替我诉述。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刚刚与我的老友、导演梁山合作了一个片子:<狗小的自行车>。一出不怎么在乎票房的小制作,里面多少磨难,多少血汗。但我有足够的信心,你的这部电影的成就非同小可,绝不亚于好评如潮的<疯狂的石头>,甚至有希望进军国际,登上坎城的领奖台!

   你没打听这10年我干了什么,我婚后的日子,中年的心情。你早凭猜测对这些了如指掌,一如我对你。你最后问我一句:“去年出了书吧?我就不问你要了,因为你一定不会给的。”

    我们相视一笑,唯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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