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宁 |
。 日 子
曾 宁
那天下午,我走进报社,打开工作台上的电脑,开始为明天的娱乐版收集资料。头老发沉,进门前喝了双份“依思百索”浓缩咖啡,也不怎么顶用。都怪新家后院松树上的老鸦,天没破晓就嘎嘎乱叫,把每天凌晨一点以后才就寝的我吵醒了。刚才老公给我打电话,我说了这事。他安慰我:“我的医生朋友说,天天被鸟吵醒,可是难得的福气。”我掩着呵欠,苦笑着说:“这福让他享好了。”“日子嘛,各有各的过法。”老公打了圆场。我说:“是啊,今天我最渴望的是不用上班,一睡睡到太阳落山。”可是,办得到吗?我对着屏幕上的滚轴,兀自苦笑,摇头。 我勉力睁开眼皮,移动滑鼠,很快,被一条新闻吸引住了:国产片《青红》入围,安即將和電影劇組去嘎納參賽﹐如無意外﹐安就是继張曼玉之後﹐第二個拿法國葛納大獎的華人演員。网上新闻谈到,这部电影由安饰演女主角青红的父亲,当初安看到剧本,就非常惊讶,原来剧中故事发生的时代、情节、人物,都与安自己的经历极为相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青红父亲似乎非我莫属!”新闻还引用了一个情节:父亲为了女儿的事与妻子发生激烈争吵,他歇斯底里地说:“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再过像我这样的20年!”这句份量奇重的台词,是担任主角的安在和导演讨论剧本时,亲自改定的。我点击了剧照,提出一个特写镜头,那是安,比分手那年老了一圈,充满沧桑感的一张老男人的脸,没变的是一目可见的真诚。我轻轻对着它说,安,久违了! 日子啊日子,各自生命的逝川!《青红》中的父亲以20年来圈定自己的日子中的不堪回首,至于安、我自己的日子,又怎么作界定,它的辉煌或者平庸? 提起安,不能不想到另外一位新闻人物陈先生。这位声名远播海内外的画家和安一样,我在青春年代有过交往。他的猝然辞世是我不久前编排的新闻,陈先生早年的奋斗、发迹、直到事业的巅峰,我曾是目击者。他竟尔暴卒﹐看着他哀荣葬禮的照片,感慨的泪水滴湿了工作台。这两个男人,安是正在崛起的活生生的辉煌,陈先生呢,作为在上海如日中天的小资時尚品牌,是倏忽间殒落的辉煌。 認識陳畫家那年﹐我認識了安。 安當時是香港電影《歲月風雲》的副導演。那時所謂“中港合拍”,中方派出的副導演說穿了是“杂工”,干的活又多又累不说﹐還成天陪笑臉。不是沖着比国内高的工资﹐誰都不愿干。 在片場﹐我扮演杜月笙(呂良偉飾)的三姨太﹐高领旗袍,烫一头波浪形长发,濃妝艷抹﹐烟视媚行,身邊自然少不了一群献殷勤的男生。 而我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来去一阵风的安﹐他的身高才170多一点,虽然深目高鼻很象带着洋血统,但在奶油或英挺小生一抓一大把的影视圈,外型并不算抢眼。吸引我的是他的勤快,老在片場忙这忙那﹐給導演和主角端茶遞水;群眾演員上戏,他负责召集;大群人马下场后的吃喝他也得张罗;戏份拍完,得给这吵吵嚷嚷的一大群开工资;还得為“大牌”走場﹐測試光圈﹐自己忙得水顾不上喝,却不忘照顧我們這些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子辈。 有一回,下大雨,我在片场看着安在外面气喘吁吁地搬道具,赞叹道,这位副导,没说的。一位外号“包打听”的女同事听到了,鄙夷地笑笑,向我泄漏刚刚收集到的情报:安出生在上海的亭子间,没讀過大學﹐只是個業余愛好者﹐演過幾部戲﹐表演上算过得去﹐不过,本钱不够,小地方混製作﹐难打響……这回混上个副导。我不置可否地哦了几声,却想起安的苦学精神来,我好多次亲眼看到,下班后或者休息日,男同事都象放风的囚犯一般,迫不及待地溜到外面去喝啤酒,蹦的,泡妞,唯独他独自躲在片场一角,放看录影带,都是他参与演出的旧片子,一次次地倒放自己的镜头,自己的表演,无论台词还是表情动作,都细细琢磨,研究得失,作下详细的笔记。我就是出于敬佩,在拍戏的间隙,时常拿着“雀巢咖啡” 罐冲泡的茶水站在角落和他聊天。我从他口里知道,他出生地淮海东路,在租界时代是高级住宅区,然而他贫病交迫的父母,没能带给他一个可堪留恋的幸福童年。小时候的他穿着别人赠送的旧衣服鞋子,在大街上走时,一定遭受过有钱人子弟的嘲弄,这种屈辱带来的影响却是正面的,从小他就立定志向,作一个有出息的不受欺负的人。他每回向他追述往事,不管过去多么令人气愤,他的脸上不变的是诚恳,和对世事的宽容。 我在网上扫描《青红》的剧情,不能不注意到安说的“青红父亲似乎非我莫属”,他担任副导的岁月,刚刚离了婚,抚养着一个4岁的女儿。他的前妻,是他当工人时认识的,模样出众,是非正式选举产生的“厂花”,安家境不好,又没上过大学,被如花似玉的姑娘看上,很是欣喜,老老实实的干活,作家务,虽然和没文化的妻子没有心灵的交流,但家里还拥有和平。后来,他迷上了电影这一行,还考进剧组,当上演员,生性保守的太太看不惯了,吵闹从此成了家常便饭。有一次,太太怀疑安和同剧组的女演员有私,杀气腾腾地闹到片场,安被太太当众责骂,丧尽尊严,气得全身发抖,正要发作。一瞥眼,女儿怯生生地捏着他的衣角,泪汪汪地仰着头。“父母不能给孩子作坏样!”他命令自己,两只大手藏进裤袋,捏得骨节格格作响,猛地扭头离开,把撒泼的太太撂在一边。这一幕,我亲眼看到了,从此对他的自制力和对女儿的疼爱,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屈指算算,安的女儿如今该是花季的少女了。 拍戲到了尾声,演员们开始四处打听哪里开新片,钻起门路来。也許是我一贯的關注使安鼓起勇气,也許是他對我有惺惺相惜的情意,分手的日子愈近,安看到我时的神色愈是异样,却总是欲语还休。后天就要封镜,我赶拍最后的一场戏――三姨太争风吃醋,和香港女影星斗法。戏份拍完,天色已晚,我穿着绣花的缎子旗袍,满脸胭脂眼影地走出片场,正要要化妆室去卸装,安步子轻轻地走到我跟前,规规矩矩地站定。我看他突然严肃成这样,噗哧笑了。安睃四近,看没有旁人,拘谨地搔了搔黑发,干咳一声,扭怩地問我,能不能和他一起去晚餐。我一惊,微笑着回答﹕“我已約了陳畫家,我还得卸装,怕来不及了。”當時的陳畫家,在上海灘堪稱鑽石王老五﹐集藝術家、富豪、成功企业家等名衔於一身。 我说完,抱歉地看着他。出乎意料地﹐安的臉上仍旧是那么真诈o沒有流露一絲不滿,热切地说﹕“很好,陳畫家正在籌劃一部電影﹐你跟他多多鍛煉﹐會進步的。”然后,他耐心地在外头等我卸装,换衣服,然后满禮貌地送我到外头,在街旁為我招一部的士。 我上了的士,远远望着他。也许,失望毕竟沉重吧?他的步履似乎有点踉跄。我目送他挤上公共汽車﹐突然改变了主意,讓司機送我回家,然后给陈画家的助手打电话,说不舒服,把饭局推掉了。 如今想来,这一个貌似平静的晚上,我对两个男人的拒绝,对我此生的影响几乎带着决定性。如果我答应任何一个,都可能对我的命运埋下至关重要的伏笔。也许在他们中的某一个的引领、庇护、资助或者鼓励下,走向爱情,婚姻,走向辉煌、尊贵、大红大紫;当然其中充满变数,等待我的也可能是失落,挫折,离异,在淘汰如此冷酷的影视圈,我可能中途折翼,可能有如密封罐里的苍蝇,总闯不出一片天地。当时无法预卜,现在也无法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没有我那一个晚上的两回拒绝,就没有今天这样的日子。 今天的日子,一言以蔽之,是平凡。一星期有五天,我坐在报社的工作台前,选稿,打字,编标题,用心经营一个副刊,力求约最出色的稿件,绞尽脑汁,为刊载的照片写令人惊艳的说明。谁能说辉煌一无坏处或者一无是处?勤奋的陈画家累死在高寒的巅峰,勤奋的安,几天后可能迈上嘎纳的领奖台。 體驗過表面的輝煌的女人﹐體驗平庸的幸福似乎不難。我珍惜勤劳而有责任感的丈夫,珍惜可爱的孩子,还有这早晨有鸟的聒噪更有安宁和笑语的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我的日子就是一张张铺展开去的彩色副刊和娱乐版。 拍完《岁月风云》一年後﹐我拿到去美國定居的簽証。安正在外地拍電影﹐这回他出演一號男主角。 我給他電話﹕“我結婚了﹐要走了。” 在电话另一端,他久久不语,嗫嚅着漏出一句﹕“我以為你會和陳畫家……不然﹐今天你不會选出国这条路……。”言下的遗憾,我马上品出来了。可是我的心肠变得很硬。在这之前,我所错失的“机遇”已够多,为了替陈画家的《旧上海风情》系列油画当模特,我不能不推掉电影《阮玲玉》里头颇为吃重的角色,在这出电影中出镜的大小角色,好几个都趁卖座的势头,在影视圈快速成名,蹿上实力派的头排,象XX、XXX等等,如今已是叱咤风云的银幕大腕。然而,友情混和着对银幕生涯的依恋还是令我惆怅莫名。 我叹了一声,说道﹕“我是個平凡的女人﹐只配有平凡的幸福。你和陳畫家都非常優秀﹐我哪里配得上?” 那头沉默着,也许,他以為我为了补偿男人的自尊,虚言假语地哄他吧﹖ 一架起飞飛機的尖啸劃過藍天﹐我和他都没有了言辞,连互道珍重也忘记。 我知道我無法迴避平凡女人的宿命。荣枯沉浮,在聚光灯或镁光灯下的风光和报社电脑前工作灯下卑微琐碎的劳碌,于我并没差异,都無法讓我大悲或大喜。 我把安的新闻排进版面,把娱乐版编排停当,交给总编辑审查。回过头来编好心爱的副刊版。看墙上的挂钟,已近午夜。忙碌的日子到了尾声。我收拾好案头,走出报社的大门。露水浓重,星辰闪烁,其中一颗,该是影坛的安,另外一颗,该是陈画家的魂魄所化。我驾车回家去,明天清晨将被鸟吵醒。平凡日子自有它的规矩,和幸福。 |
今天看见你给我写的一些话在结合这篇文章俺理解你说的你要尽量的忘记过去这句话的含义谢谢你的分享
Good lu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