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采访者:王老师,男,40岁
背景:著名笛子演奏家,原为国内著名乐团首席,2002年登陆多伦多
采访时间:2004年9月6日
采访者:筱竹
相信很多读者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一天繁忙的工作后乘坐地铁回家,从轰隆隆的车上下来,急匆匆地往家里赶时,突然听见一阵悠扬的笛声。脚步不自觉地慢下来,循声望去,是自己的同胞在全神贯注地演奏着。熟悉的旋律中,从心底漾起的情绪便会模糊了双眼。于是有人停了下来,任由自己的感动宣泄;而有人却因为无法直面怀旧的忧伤,在眼泪出来之前便加快脚步,逃离了那美丽得让人心痛的笛声,之后,却仍然在心头久久地回味着。
我属于后者,也因而一直很想采访在那演奏的人。所以当朋友告诉我说约好了王老师时,我真的很高兴。我想很多人一定和我一样,想走近他们,那些在多伦多地铁站奉献音乐艺术的人们。
见到王老师,才知道原来他是中国国内有名的笛子演奏家,曾经多次受文化部委派到世界各地许多国家和地区演出及文化交流。王老师很低调,不愿意太张扬自己以往的成绩,说只是想按照“人在他乡”专栏的一贯风格,聊聊自己的想法而已。为此,我尊重王老师的意见,隐去了他的真实姓名。
我做人做事低调,不太喜欢媒体的大肆报道,好多人要采访我,都被我婉言谢绝了。我都对他们说不要写我,一写就有功利性了。一个人真正有本事,该有名的还是会有名。以前在世界各地演出,场面很大,多辉煌的场面都经历过,真是热闹过了。到现在只想静静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想太宣扬。在多伦多,生活着很多国内有名的音乐家,我吹嘘什么呀?在这边,我经常参加大型的演出,连排练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就上台去了。如果没有好的实力,当场就砸在台上了。真正的实力大家都看得出来,光靠吹嘘是没有用的。
刚移民来加拿大的时候,换了环境,我也不舒服,也很不快乐。曾经的辉煌,一甩手全都丢掉了。没有了往日的鲜花和掌声,所以精神觉得挺寂寞。四十岁的人了,人到中年要放弃一切从头再来,谈何容易啊。我虽然不能说是被绑架来的,但是最初我确实想过一直做空中飞人。后来我还是接受了现实,何况太太和孩子喜欢这里呢。很幸运的是,刚来不到一个月,台湾的一个音乐家就给我介绍了五个学生,生活问题马上解决了。所以我还真算是没有什么移民辛酸史的人。
后来一个音乐界的好友对我说,有一个观念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那就是去考一个到地铁里表演的LICENCE,但还不知道你考不考得上。确实这个LICENCE很不好考,要知道多伦多是国际化大都市,有来自世界各地不同风格的许多优秀音乐家。而LICENCE的发放是有限的,每年只录取74名。后来我很顺利地拿到了LICENCE,我真的挺高兴。我倒不是说考上了就沾沾自喜,但起码,我可以在众人面前重新演奏,可以继续把我喜爱的音乐介绍给大家了。这真得感谢我那位好朋友。
刚开始的时候我吹《渴望》,吹《红楼梦》,吹《苏武牧羊》,我放弃了那么多,当时心里也不快乐。我都是用心吹呀,很多人听了都哭了。在那样特定的环境下,吹这些曲子,会让大家感动,会让大家想家,我知道。所以我现在很多曲子都不敢吹了,我也怕自己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上星期有个女孩子在地铁碰到我,听着听着站在我身边就哭了,她边哭边说:“谢谢你,谢谢你。”我对她说:“你看,现在才发现,其实流泪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又把她给逗笑了。这一哭一笑中,我知道自己的音乐感动了她,因为感动,才能流出眼泪来!
我现在喜欢吹欢快一些的曲子,像《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我的祖国》等等,又好听又不伤感,大家都高兴。说起来,我也要感谢大家,很多人都很慷慨地支持我。能让大家感觉到我的音乐好,能够感动大家,我就满足了。
我在网上看见过很多同胞在讨论国内的艺术家来到加拿大后的处境问题,大家对在街头或是地铁站献艺的艺术家们无一例外地倾注了大量的同情心。我向王老师提出了这个问题,说很多读者并不真正在乎他是不是个名人,但是大家都特别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是什么力量促使他站在地铁站为大家演奏?每天周围都有同胞来来回回,他是怎么看待不同的眼光不同的看法的?
大家有这样的看法,我觉得主要是东西方文化背景的不同。当我们看见街上表演的艺人,就认为他们不行了,被生活所迫了,以为他们就是流浪汉、是要饭的。在国内或许我们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在国外情形却大不一样,尤其在北美和欧洲大家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我有一次在匈牙利演出,同台演出的布达佩斯国家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演奏的太棒了,可第二天我却在渔人堡看见他和其他三人在街边演奏弦乐四重奏,他们照样拉得很自然、很快乐!而听众在享受完优美的音乐之后所给的小费是对音乐家所付出劳动的尊重和肯定。这充分体现了欧洲人的绅士风度。
在多伦多乘地铁的人可能会见过经常在Bloor和Finch演奏的一对俄罗斯夫妇,女的弹电子琴,男的拉小提琴。他曾经是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小提琴教授。俄罗斯的音乐,在世界上是多么有名啊。所以真正的艺术家把艺术看得高于一切,他们只想把最好的音乐奉献给大家,而不去理会太多的东西。像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小提琴独奏家,他就可以头天晚上在大场面演出,第二天就到街头表演,他们都愿意把美妙的音乐和大家分享,自己也觉得非常地自豪。
对我自己来说,其实现在光是在家里教学生,我已经能够衣食无忧,但我仍然愿意去地铁站吹笛子。就像练武术的人,他练了武功并不是要去打人,但他会每天都练习、运动,身体感觉才舒服。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像我,每天不去地铁站吹笛子生活就像缺了点什么。你想啊,作为一个音乐家,他没有机会演奏是很残酷的一件事情。真正的艺术家把艺术看得高于一切,至于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的事情,我不太在意。我演奏的时候我很自豪,我是在用心去演奏。我愿意把美妙的音乐和同胞们分享,和全世界的人分享。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我现在在这边,只想多教点学生,多培养出一些人才,我不喜欢张扬,我教出的学生就是我自己最好的广告。我现在的学生,小的老的都有,我最老的学生都六十多岁了,小的刚上学。原来在国内教过的学生中,有的考上中央音乐学院了,我一看到这些学生的成绩,就特别自豪。钱谁都喜欢,可多少算多呀?可是一生当中教出几个好学生来,真的很自豪呀。最近有一件我来加拿大之后最高兴的事,我教的学生中又有一名在国内的全国民族器乐比赛青少年组里得了第一名。
其实音乐和文学一样,是需要文化底蕴的沉积的,等大家技术都差不多时,就是比修养了。现在的小孩技术真的是好得不得了,他们只是生活的阅历不够,还不能用心去吹,所以他们也得慢慢积累,才能成大器啊!
也有朋友劝我开个音乐学校,这样可以更好地把自己的音乐教给孩子们。可是我这人的性格低调,对钱的欲望不强烈,随缘吧。我现在最看重的是正如我的好朋友著名音乐评论人郭先生所说的健康、亲情和友情是最重要的。在加拿大,我们一家人享受着这边简单美好的生活,孩子过得很快乐,这就够了。我特别感谢我太太,她一直都默默地支持我。我现在就是希望能好好地和太太过日子,好好地培养儿子,让他健康成长,这些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