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冷

吃得太饱, 撑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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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聊京戏

(2008-07-10 18:49:14) 下一个
杂聊京戏

                ·老 冷·

                 (一)

  没事儿的时候,我喜欢泡上一壶灌木叶子,听戏。

  每当向人坦白喜欢京戏的时候,往往得到这样的反应:“呦……(此字发音需略带拖腔儿,开高走低),你还喜欢京戏呐”。这颇为诧异的语气,弄得我也很诧异,就想马上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地方长得不妥,怎么就不配喜欢京戏了?

  我对京戏的爱好,得宜于江青同志的启蒙,然后是小平同志的解禁。至于江总嘛,怕是位帮倒忙的,据说有人在看了他的清唱后受了刺激,再也不敢看戏了。我的神经坚强,还不至于如此。不过至今段位不高,只能算半个伪戏迷。

  正宗的戏迷,能够痛说京剧之革命家史,全方位地欣赏京剧。咱不行,差远了。我不仅对各种流派剧目唱腔说不清子丑寅卯,就连有些行当的唱念做打,也不是全都喜欢。譬如,我嫌过场的锣鼓点儿太闹心,不喜欢小生的娃娃腔;讨厌丑角的太监腔儿;怜悯在台上傻戳着的龙套们;对推来抹去的武打动作也不感冒,虽说那也是功夫,但总觉得太慢太糊弄事儿,看那个还不如去看章子怡揍周胖子。不过这些都不妨事儿,京戏若水三千,我只需取一瓢,就够喝上一辈子,“快乐快乐似神仙儿”了。

  当然,不论真戏迷伪戏迷,都应该具备环保意识。因为,戏迷们听起戏来常常忘乎所以,摇头晃脑,弄出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哼哼,甚至动手动脚。一旦天不时地不利,难免有碍观瞻,影响市容,从而导致人之不和,那就大大的不妙了。所以我总是自觉地躲在某个无人的角落,打开电脑,戴上耳机,闭上眼睛,自娱。

  京戏诸行当中,我尤其爱听青衣和老生。青衣的清亮悠婉和老生的遒劲苍凉,行腔之美,韵味之妙,咂咂,怎么说呢?这么说吧:凡不嗜此好者则不足与言,而能心领神会者又不必与言。因此,所谓听戏的乐趣,嘿嘿,只能是无以为言,不言而喻了。

  所以,千万不要质问一个戏迷“京戏有什么好听的”,这就像质疑“臭豆腐有什么好吃”一样,说球不清楚!

                 (二)

  余生也晚,无缘亲睹各流派祖师们的舞台风采。只能靠听录音,看影视资料解闷儿。由于年代久远,虽然韵味犹存,但影像效果不佳,音质也差。无法尽得其美,终是遗憾。

  曾零星地读了些人物传记,对大师们当年的艺术追求和造诣,高山仰止,心向往之。艺人们台上台下的趣闻轶事,也令人莞尔。特别是读了章怡和的“伶人往事”后,更体察到了这些身怀绝技之人的幸与不幸,他们后半生的蹉跎岁月和苦难,令人不胜唏嘘。

  这些伶人在乱世之中学艺成长,扬名立腕儿,他们有才华,也有陋习。他们相信“不论谁当皇帝老百姓包括皇帝自己也得听戏”的金科玉律。他们的唯一希望,就是有片舞台的空间供他们挥洒,有片做人的空间让他们安身。最后一轮的改朝换代,曾带给了他们这种希望,但旋即便是一个接一个的失望,他们发现那个金科玉律不灵了。面对貌似正义的强权,他们惶恐,他们扭曲,同时又试图伸出自己的螳臂,维护艺术的尊严,因为他们认为那也是自己的最后一份尊严。他们衰败了,毁灭了,他们的粉墨人生黯然收场了。

  当你知道了这些艺人的身世之后,再听他们唱“劝千岁杀字休出口”或“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时,也许会平添一分感悟,别有一番怀抱。

                 (三)

  老生行内流派最多,名角儿如云。听多了,就能分辨出些不同。恰似春兰秋菊,各擅胜场。非要用一个最高分或一个最低分去得罪人的话,我个人感觉麒派的唱法有些用力过度,像干笔焦墨涂出的枯藤老荆,苍凉激越有余,却少了些许醇厚委婉,而后者正是我所喜欢的马派风格。

  近年来听了不少流派传人和新秀的段子。还别说,有些演员的条件真的很好。假以时日,多些修养,应有大成。时下谁很红,我能说出一串儿名字,时下谁最好,我就不敢说了。“捧角儿”,本来就是各花入各眼,见仁见智的事,但却一直被广大戏迷们当作华山论剑的科目。斗得鼻青脸肿,斯文扫地,也在所不惜,甚至乐此不疲。过去是在戏园子里茶壶茶碗儿的招呼,现在是在网上互扔砖头,后者来得文明些,毕竟砖头是被数字化了。

  说到当今的老生,我要捧捧言派传人言兴朋。此公虽出身梨园世家,却是个半路入门的天才。他学过越剧歌剧,还留过洋。他的嗓音清亮醇润,扮相俊朗儒雅,唱起戏来给人一种飘逸的感觉,这种飘逸感是老生中罕见的。也是他的独到之处。他虽袭言派,却融入了自己的特点,行腔使调举手投足间,颇有创意,一副新一代“海派”的味道,窃以为是多种学艺经历所至。好听,好看。

  记得早在八十年代的春节晚会上,言兴朋和马长礼耿其昌等几个腕儿合伙彩唱“甘露寺”的一段,一人一句地玩。轮到小言。甫一亮相开口,立刻令人耳目一新。那时他初出茅庐,实力已经非同小可。当然,也有人认为他这些年来路子不正,角色越唱越“浮”。我不同意, 很不同意。

  一个演员的气质和唱法不可能适合所有的角色。不信你让梅老板扮红娘试试?保不齐把莺莺变成了电灯泡。你让言兴朋去演个死了儿子告状无门的孤苦老儿,他未必胜任。而他的飘逸,却能使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形象生辉出彩儿。

                 (四)

  说到青衣,必提四大名旦,后面再加上个张君秋。但纵观当今梨园,只有程梅两门人丁兴旺。梅兰芳就不用说了。他就是中国京剧的代名词。开山立柜的一代宗师。唱腔身段之美轮美奂,不可方物。而程砚秋独辟蹊径,创出一种凄婉低回,如歌如泣的唱腔,令人拍案叫绝。就是完全不懂京戏的人,各自听两遍程腔和梅腔,也能察出端倪。同一段“苏三离了洪洞县”,梅腔之妩媚使之风尘味十足,而用程腔唱出来,就是个凄凄惨惨的小女子。台下的看官们喜欢哪一个,就因人而异了。

  我个人很喜欢程派唱腔。听来听去,觉得当代传人中张火丁和迟小秋的唱功最好。既得程派真传又有自己的特点。后来发现张火丁的扮相更佳,气质上也更接近程派的忧怨特色。于是一颗早已不知道什么颜色的心就扑在了火丁身上。可喜的是,铁扇子如我者成千上万,他们给自己起了个很俏皮的名字,叫灯迷。

  程派讲究顿挫和节奏变化。唱得不好就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断断续续。张火丁的音域宽厚,音色带有一丝凄迷的味道。轻重缓急收放自如,抑扬顿挫一气呵成,行腔既一波三折又珠圆玉润,光滑得连二阶导函数都处处连续。听上去舒服极了。

  我也曾追踪过一些关于火丁的报导和电视采访。舞台上的光彩夺目自不待言。舞台下面,她给人的印象是端庄大方,谦逊和气,修美合度,毫无造作。多年来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唱戏,没有花边没有八卦,远离媒体的光怪陆离。这才是艺术人生,一派大家风范。

                 (五)

  去年十月初回京开会,正赶上张火丁在北展剧场演“锁麟囊”。我屁颠颠儿地跑去买票。以为要排长队。没想到售票窗下竟然形只影单。购票时朋友建议我买最便宜的四等座位,说一等座位(680)肯定会有很多卖不出去,我们只需在开演前两分钟鹊占鸠巢便是了。我折中了一下,买了个三等(180)以备万一。即便阴谋不能得逞,仍能看清火丁的眉眼。演出当天我又一次电话问讯,得知仍有大量一二等座位待售,不禁先喜后忧:这么好的艺术怎么没人看呢?

  离开演只有几分钟时,果然前排仍有很多空位,我们便随着不少人陆陆续续地向前转移阵地。挪到了前排,再回头一看,发现又涌进来不少观众,居然将若大个剧场差不多填满了。朋友说最后进来的这批人八成没买票,是凭关系被放进来蹭戏的。蹭就蹭吧,至少人家是爱看戏的。不捧钱场,捧个人场也是好的。我环顾左右,发现身置一片白发苍苍的海洋,立刻领悟到照镜子时无法得到的答案。刚想发通感慨,开场锣鼓响了,就赶紧收拾情怀,将眼睛盯到台上。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理所当然地得到了戏曲艺术所能给予的最高视听享受。

  几天后,还是在北展剧场,上演郭德刚相声,最高票价800,开售不久便告罄。相比之下,我不禁为火丁不平。这是什么世道!乡亲们手里有点儿钱,放着这么好的角儿这么美的艺术不瞧,却偏偏去买笑。士风日下,人心不古,是为谓也。不是吗?“遥想程祖当年,红得发紫了,雌姿英发。粉丝万斤,弹唱间,拥趸神飞魂灭”。当年程老板一票难求时,小郭的祖师爷还在天桥儿“撂土地”呢。

  也许其中另有原因?也许小郭的横空出世,给了从舞台银屏上难获一笑的乡亲们笑的希望。也许生活中太多的得意和不得意,需要笑声来打发。何以解忧,唯有德刚。何处寻乐,奔德云社。难怪火丁这边厢凄凉悱恻的吟唱,是另一番光景了。

  咱不是看不起相声,只是雅俗文化消费市场的今昔反差如此之大,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六)

  其实雅俗之分本是相对而言,因时因地因人而异。昨日之俗,今朝为雅。一人为雅,三人成俗。先入为雅,后入是俗。她皱眉像西施,你捧心吓死人。

  雅的充分条件是什么很难说,但必要条件必须是少数人的玩意儿,人一多准俗。案例太多,举不胜举。比如,现在有些城里人活腻了,喜欢到乡下去品尝农家土菜,享受农家民俗。雅吧?全城人轰的一声都去农家乐,就是恶俗。污染了城市还不够,还要去祸害农村。又比如,捐款施善本来是件高雅的事儿,但很多人非把它转换成身家的线性函数,搞大排队大PK,瞪红了无数的眼珠子,连要饭的也敢来叫板,看谁捐的狂。挺好的事儿,给折腾俗了。于是一个姓门的人站了出来,说你们他妈的都别闹了,再狂狂得过我吗?哥们儿除了身上这条裤衩儿,580亿(再乘7)全都不要了。结果全国人民从李嘉诚到胡温习再到那个要饭的都傻了:如此高义,怎一个“雅”字了的。

  话说回来,京戏这东西几十年前也就是大众娱乐的一件俗玩意儿,属于那时的流行歌曲。随便一个蹬三轮儿的,都能喊一嗓子“我正在城楼观山景”。那时候的“天王”“歌后”们,是马余谭言,梅程荀尚。不过,人家可是凭的多年修炼的真功夫,钢钢的。不像现在这些王啊后啊的,尽是些病病泱泱的操着不是鸟语胜似鸟语的豆芽菜。

  顺便多说一句,过去老北京的通俗大众消费三部曲是,下饭馆子,泡澡堂子,上戏园子。几十年过去了,乡亲们还是那点儿出息,腐败模式基本没变,先是吃,吃出花儿来。然后洗,不过现在时髦洗两端儿,所以到处是洗脚店洗头店,中间部位不知道去哪儿洗。最后仍是音乐节目,不过再没耐心去听别人唱,自己卡拉只要有小姐陪着就OK了。

                 (七)

  京剧艺术走到今天,其娱乐大众的作用和地位已经基本消失。该进博物馆了。这并不是说她完蛋了。恰恰相反,进了博物馆的东西,才会被珍惜,被更好地,原汁原味儿地保护起来,从而具有永远的生命力。千秋万代,供人们去瞻仰去欣赏。博物馆缺观众吗?不缺,博物馆做广告吗?不做。因为真正的艺术从来都是有观众的,不多,但也不少。

  什么“振兴京剧发展京剧”一类的口号,我看可以免了。古典的艺术自有其生命轨迹。艺术不是经济,说发展就能发展。“振兴发展京剧”不如“保护爱护京剧”更靠谱些。京剧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发展的顶峰已过,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框架,脱出了这一框架的振兴发展,最好的结果只能是另一种艺术形式的诞生,但千万别再叫京剧,叫京歌交响诗新编百老汇什么的就行了。

  众所周知,京剧的精髓,是古朴洗练,是写意白描,这也是传统东方艺术的精髓。是传家宝,丢不得。与西洋歌剧相比,京剧音乐单调,没有复杂的和声和配器,唱腔程式化,应用于各种场合。悲伤唱西皮流水,喜悦也唱西皮流水,这可能吗?在威尔第、瓦格纳等看来是不可能的,他们必须给不同的人物在不同的场合设计不同旋律的咏叹调,用多种多样的旋律来表现人物的情绪变化和剧情发展。但是,中国人聪明如梅兰芳者可以在单调死板的程式限制下,在空空如也的舞台上,通过吐字行腔眉眼身法动作的精湛变化,将不同人物的喜怒哀乐和剧情发展表现得琳漓尽致。这就是智慧。就是“角儿”的作用。欣赏京戏艺术,就是欣赏“角儿”的艺术。由于程式的单调,迫使“角儿”们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人物和剧情,这就产生了流派。而欣赏不同的流派又成了欣赏京戏的一大赏心乐事。

  看似简单呆版的东西,在大师手上,可以产生异乎寻常的效果。举重若轻,举轻若重,随心所欲,率意而为。无剑胜有剑。这才是表演艺术的最高境界。举个俗例,洋人吃饭,刀叉勺子一大堆各司其职。我们中国人,一双筷子就够了,全靠指头上(抑或舌头)上的功夫,这一招曾令多少“老外”叹为观止。

  保护京戏就是要保护她的精髓和风格框架。什么构成了京剧的风格框架呢?很简单,唱腔,音乐,表演,及其程式。保护了这几样,就将京剧保护起来了。京剧可以进行适当的改革,但必须是在保护的指导思想下进行改革。那些舍本逐末的行径,诸如唱腔音乐“歌剧化”,表演身段“生活化”,乐队伴奏“交响化”,灯光背景“电影化”,舞台道具“现实化”等等,都不是改革的正路,是“唯恐不入时人眼,乱买胭脂画牡丹”,是媚俗!

  那么,应该怎样保护京剧呢?那个能使京剧艺术盘桓生息的“博物馆”在哪里呢?靠,你问我,我问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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