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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一个:当女人渐渐老去——中外诗歌偶拾

(2010-12-23 12:50:27) 下一个



在《红楼梦》中,宝玉对女人渐渐老去做过一个比喻:“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从无价宝珠变成没有光彩的死珠,再到鱼眼睛——此番“妙论”,形象地反映出中国文化中关于女人“人老珠黄”的传统思维。
无独有偶,美国著名女诗人Sylvia Plath 也有一首描绘女人面对衰老时心境的小诗 Mirror(镜子),其中也提到鱼:

In me she has drowned a young girl, and in me an old woman
Rises toward her day after day, like a terrible fish.
(我看见你的青春淹死在岁月的水里
我目睹你的老去,像条可怕的鱼)

在Plath的眼中,老去的女人,竟也成了鱼一样。不过,她认为女人的衰老过程,犹如从埋葬青春的坟茔中复活(Rise),这多少带点积极的象征,尽管此时的女人已经“像条可怕的鱼”。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于是,我们见到大量“舍鱼而取熊掌”(《孟子-告子上》)的哀叹——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色衰见弃的不幸遭遇,成为历朝历代绵绵不绝的主题。与此同时,我们却很少能够发现对女性老年之美的大胆颂歌,以及对老去女人的爱情表白。




年老色衰,是一种自然规律。青春韶华的流失,总容易引起人们的伤感,对女子尤其如此。
美国十九世纪著名诗人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 在其名作Maidenhood(少女)中,把女人的少女时代比喻作小溪(Brook),把长大成年后的女性比作River(大河),他准确而传神地描摹了一位少女恐惧衰老的心态:

Seest thou shadows sailing by,
As the dove, with startled eye
Sees the falcon’s shadow fly?
(你是否看见衰老的阴影在空中滑行
犹如鸽子,用惊恐的眼睛
发现苍鹰正向自己逼近)

在中国传统文学中,女性对老之将至有一种年龄之外的、格外的担心,那是因为色衰见弃的魔咒一直在她们头上盘旋。爱情、家庭和今后的生计问题,都将随着生命年轮的扩大而日益受到威胁。
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的故事千百年来家喻户晓。但是,这令人羡慕的爱情似乎持续得并不长,大才子司马相如面对荆钗布裙的卓文君,动起了娶妾的念头。无奈的文君只好作一首《白头吟》来表白心迹: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原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卓文君的伤心,很可能源于年龄和增长和容颜的暗淡。正如东汉宋子侯在《董娇饶诗》中所说的那样:“何时盛年去,欢爱永相忘。”
《玉台新咏》中的一首古诗,形象地讲述了一个丈夫对妻子态度的变化:

昔我与君始相值,尔时自谓可君意。
结带与我言:死生好恶不相置。
今日见我颜色衰,意中错漠与先异。

丈夫的变心,是因为妻子的“颜色衰”。遭到离弃的女人,对此常常感到无能为力,唐李端的《妾薄命》,描写了前妻对“继任者”的告诫:

对镜不梳头,倚窗空落泪。
新人莫恃新,秋至会无春。

从中可以看出,在中国古代社会里,女性难以逃脱青春不再、步入生命秋季后所面临的生活动荡。
这种现象由来已久,正如白居易在《太行路》中所感叹的那样:“古称色衰相弃背”——自古以来,色衰就是背弃的肇始。对这种现象,白居易心存哀伤:“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心反覆间”。
人心的反覆,造成中国古代妇女的诸多不幸。因为“色衰”的后面,往往就是“爱弛”。这对青春不再的女人来说,是个难以接受的结局——乃至有人为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而不惜铤而走险。
在《晋书》“孝武帝纪”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老去女人的内心焦虑:孝武帝司马昌明和宠妃张贵人平素感情不错。一日,孝武帝和年近三十的张贵人开玩笑 道:以你的年龄,都该被废掉了。本是一句戏言,谁知却触动了张贵人内心最敏感、最紧绷的心弦。闷闷不乐的女人不禁对自己的命运暗自担心。左思右想的她,一 不做,二不休,到了晚间,把孝武帝灌醉,结果了他的性命。
每每读到这个故事,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这样一幅凄美、冷艳的画面:
渐渐老去的女人,秉烛夜坐,房中有她美好年华的见证,有两情缱绻的温馨,但这一切将瞬间消失,平日所担心的事就要到来。而她,既无力把握,又无法面对。心乱如麻中,决定玉石俱焚……
从这个事件可以看出,年老色衰,既是女人巨大的心理负担,也是她们不幸命运的导火索。
苏小小的传说,其实也是女人恐惧衰老这一普遍心理的折射。小小是六朝时南齐人,她的一首《苏小小歌》,代代流传,引起无数人的遐思:

我乘油壁车,
郎乘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
西陵松柏下。

本来,历史上关于苏小小的记载只有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所写的寥寥几个字:“苏小小,钱塘名倡也,盖南齐时人。”可是,到了后来,苏小小被写入小说,并敷衍出在十九岁时香消玉陨。在小说中,她甚至庆幸自己能在年华美好时离开人世,以避免色衰爱驰的窘境。
这个本和苏小小无关的演绎,骨子里所反映的,还是古代社会里女子渐长的年龄直接威胁其正常生活的社会现实。
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哪许见白头?迟暮的美人,身边总缠绕着哀怨的云丝,剪不断,理还乱。
“人生莫作妇人身”。在中国古典诗文中,有大量篇章歌咏因年长色衰而独守空房的女性,并对她们的不幸遭遇表达同情和惋惜,最著名的篇章就是《琵琶行》。
在这首诗中,白居易描绘了一个“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的女子,她不得不忍受“商人重利轻别离”的结局。究其原因,不外乎“朝去暮来颜色故”。
色衰爱驰既然无法避免,对女人而言,她们又能做些什么呢?像张贵人那样同归于尽的毕竟是少数,有文采的女人,如卓文君,可以诉诸文字,来表达心中的哀怨, 以期打动男人的恻隐之心,所以徐志摩说过去女子的文学是只是她们赢得爱情的武器——但这仅仅对司马相如那样的人才有效,如果面对一个铁石心肠、薄恩寡义的 男人,恐怕依旧无能为力。
事实上,就大多数女人来说,除了默默忍受,所能做的,大概就是遁入空门、与人无争。
韦应物在《送宫人入道》诗中描写了一位决心修道的宫女:

舍宠求仙畏色衰,辞天素面立天墀。
金丹拟驻千年貌,宝镜休匀八字眉。
公主与收珠翠后,君王看戴角冠时。
从来宫女皆相妒,说著瑶台总泪垂。

她无疑是个看破世情的人,为避免“色衰”后给自己带来的困境,早早就开始未雨绸缪,这种毅然舍弃宫中奢华的举动,使她青灯古佛的日子看起来更加凄惨。



老去的女人,真的不值得任何留恋吗?显然这不是事实——至少对William Butler Yeats 来说并非如此。
出生于都柏林的Yeats于192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英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在名作 When You are Old(当你老去时)表达了对女演员Maud Gonne 的深深爱恋:

When you are old and gra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当你老去时,昏昏欲睡
炉火照映着你黯淡的眼神
请打开我的诗集吧
在这里,你的眼睛曾明净清澄

曾经,多少人爱慕你美丽的容颜
可是,只有我才眷恋你纯净的灵魂
喜欢你脸上深沉的皱纹)

遗憾的是,Maud Gonne 并不喜欢Yeats,她热衷于爱尔兰独立运动。不过,这丝毫不影响Yeats对她的感情,在Yeats的心目中,他不仅爱年轻的Maud Gonne,也迷恋她衰老的样子。
Yeats对老年女人的意态神情刻画得细致入微,看得出,他的笔端包含深情。在另外一首No Second Troy(没有第二个特洛依)中,他把Gonne年轻时的美描述为“高贵而单纯”,在孤芳自赏中有着迷人的高傲。
显然,还是有人能够从那倍受时光摧残的脸庞中,看出充满柔情蜜意的沧桑之美。对中国古代诗人而言,也许只是缺少发现而已,也许是文化传统使他们羞于表达。
中国古代诗人喜欢“翻新”,即对已有定论的事别出新意。比如,历代诗人都吟咏王昭君的不幸身世,但到了王安石,则有“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又如,悲秋是诗歌的一个永恒主题,但刘禹锡却说“我言秋日胜春朝”。那么,在人人都感叹女子“色衰见弃”的情况下,有没有人大胆地歌咏女人渐渐老去时身上 所体现的岁月之美呢?有没有人大胆地宣称,对年老色衰的女人有着发自内心的迷恋呢?也许有,但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的作品并没有流传下来;相反,倒是王婆之 类的丑恶老女人形象,一直家喻户晓。
历史上我们有着优美的情诗,可是,那种感情深挚地对老去的女人表达欣赏、爱慕的诗歌,却十分罕见,这不能不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切肤之痛。
半老徐娘,是中国古代诗歌中屡屡提到的意象。徐娘的典故出自《南史》:“徐娘虽老,犹尚多情。”后世的诗人往往以徐娘来比喻年老色衰还尚未从良的妓女,既有同情,也充满调笑。比如唐刘禹锡的《梦扬州乐妓和诗》中,一位妓女就将自己比做旧日徐娘:

花作婵娟玉作妆,风流争似旧徐娘。
夜深曲曲湾湾月,万里随君一寸肠。

在诗中,这位徐娘依旧生活在离别、孤单和相思之中。和她相比,一位生于十九世纪英国乡间的“徐娘”就幸运得多——当后来的桂冠诗人Robert Browning 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已接近四十岁,青春,对她早已是遥远的回忆了。
Elizabeth Barrett曾这样描写她的现状:

My day of youth went yesterday;
My hair no longer bounds to my foot’s glee,
Nor plant I it from rose or myrtle-tree,
As girls do, any more.
(我已不再年轻,
没有长发在步履间飘扬
也不再满头插花,像可爱的少女那样)

然而,她从Robert Browning处得到的答复却这样的:

Words can never tell you, however, form them, transform them anyway, how perfectly dear you are to me, perfectly dear to my heart and soul.
(言语永远无法表达出我是多么地爱你——用我的全部身心,从我的灵魂深处)

一个既不年轻漂亮、又瘫痪在床的女人,究竟凭什么赢得那无与伦比的爱情?真如徐志摩所总结的那样,是因为她杰出的文学天赋?今天的我们只能这样理解:这是灵魂与灵魂间的相互吸引,是一种积淀在内心深处的对自然、对人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的最深沉的爱。
暮年的杜拉斯曾描述过一种女性身上所笼罩着的优雅氛围,那也是她对自己的欣赏:一个身体破旧的老妇人,灰头发,个头矮小,瘦弱,平庸,但是有种平庸的高贵气质。
毫无疑问,在W. B. Yeats的眼中,Maud Gonne就是这样的人;在Robert Browning看来,身体虚弱的Elizabeth Barrett也浑身洋溢着这种气息。




有时含蓄、有时放纵的中国古典诗歌,很少有抒发对老去女人刻骨铭心的爱和相思的作品,但这并不意味着生活中并不存在这样的事。
辛弃疾在《清平乐》中为我们描绘出一派田园风光和天伦之乐的场景: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词中虽然没有夫妻恩爱的直接描述,但是白发翁媪的形象却暗示出一对其乐融融的老夫妻的幸福晚年生活。这不是爱情诗,却无意中表达了最美好的、令人羡慕的白首偕老的爱情。
相比之下,《诗经》卫风中的《氓》,几乎是充满愤懑: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与《清平乐》中的老夫妻不同,以写作My Heart’s in the Highland和A Red, Red Rose 闻名于世的苏格兰穷诗人Robert Burns笔下的一对老年夫妻,其相互间的感情也十分感人:

John Anderson my jo, John,
When we were first acquent,
Your locks were like the raven,
Your bonie brow was brent;
But now your brow is beld, John,
Your locks are like the snow,
But blessings on your frosty pow,
John Anderson, my jo!
John Anderson my jo, John,
We clamb the hill thegither
And mony a canty day, John,
We’ve had wi’ane anither:
Now we maun totter down, John,
And hand in hand we’ll go,
And sleep thegither at the foot,
John Anderson, my jo!
(忆昔初相遇
青春年少,爱河徜徉
如今你头发花白,满脸风霜
但是我依然难忘
我们曾肩并肩一起走向山上

现在到了下山的年龄
亲爱的,让我们携手共往
我们即将来到人生的山脚
我要与你一起长眠在那块地方)

此诗以苏格兰方言写就,表达了对暮年之美的讴歌,又是对人间所有最朴素、真挚的感情的颂扬。
如果是《清平乐》中的老夫妻只是存在于诗人的白描中,那么,宋代刘庭式就是一位现实生活中与年老色衰的妻子长相厮守的人。
刘是苏轼的同事,早年曾和一个乡下女子谈及婚约,但并未有正式的定礼。后来,那女子不幸得病双目失明,而刘则中了进士。这时,女方家再不敢再提婚约 之事,倒是刘力排众议,非她不娶:“当初我的心在她身上,现在怎么能相负呢?”婚后,夫妇恩爱,生有数子。在妻子去世后,刘不愿再娶,苏轼对此感到奇怪, 就问道:“哀伤是因为爱,爱是因为美丽。可是,她并不漂亮呀。”刘是这样回答的:“我只知道哀痛我的妻子。如果像你所说的,是因为漂亮而去爱的话,那么街 上站着的那些倚门招手的女子,难道都可以做妻子吗?”
刘庭式对失明的妻子从一而终,算得上中国古代的一个奇男子。只是,《宋史》在记录这个故事时,道德说教的成分多些——刘对妻子的一份深情,并未能从生活细节上表现出来。
还有一个著名故事——举案齐眉,使梁鸿和孟光成为后世恩爱夫妻的典范。不过,他们的爱情似乎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其本来面目却不免令人发笑。
历史上的孟光,之所以举案齐眉,是因为敬重她的丈夫。孟光是个“状肥丑而黑”的女人,而且有一身蛮力,能够举起石臼,也许生性不够温柔吧,《后汉书》说她一直嫁不出去。
幸好孟光在三十岁那年遇见了梁鸿。梁鸿择偶有个十分古怪的要求:本来可以出外做官的他,只想找个愿意一起隐居深山、甘于淡泊贫困的女人。他们结婚后到南方打工,梁鸿为一大户人家舂米,每每下班后回到家里,孟光都恭恭敬敬地将饭食高高举起:“不敢于鸿前仰视”。
在丈夫面前不敢抬头,这难道就是夫妻间的无限爱怜么?梁鸿的老板看见了这一幕,显然也不这么认为:“彼佣能使其妻敬之如此,非凡人也。”一个给人帮佣的能 让老婆敬重如此,显然不是个普通人!可见,在最初人们的眼中,所谓举案齐眉,所表现的只是梁鸿的与众不同而已。
真正对老去的妻子不离不弃、爱恋如故的,是《浮生六记》的作者沈三白。三白有个让他无法离开一步的妻子芸娘——若要评选中国历史上诸多风华绝代的魅力女人,芸娘毫无疑问是最有竞争力的一个。
芸娘的风采、神韵一直持续到她陨身扬州,事实上,直到今天,众多的读者还是无法忘怀沈三白笔下的她。他们夫妇虽然生活困顿,但彼此互相依恋,享尽人间清福,而这一切都源于芸娘所营造的极富情趣的家庭生活。
生于乾隆年间的芸娘,被林语堂誉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她的出现,也给“色衰爱弛”这个词语做了一个明亮的反面注解。
也许,对大多数渐渐老去的女人来说,应该关注一下芸娘:若无法做到像Yeats笔下那个充满理想、意志坚定的女人(这个比较困难,中国敢于造反的女人,如母大虫、母夜叉、一丈青之辈,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那就应该学习芸娘,做个聪慧而又富有生活情趣的人。
这样的女人,也就是英国当代著名诗人Ronald Stuart Thomas 笔下的那个一生做事都像轻盈的鸟儿一样优雅从容的人。
在相伴五十年的妻子去世后,R. S. Thomas写下了英语文学史上最感人的挽诗之一:A Marriage(姻缘)——

We met
under a shower
of bird-notes.
Fifty years passed,
love’s moment
in a world in
servitude to time.
She was young;
I kissed with my eyes
closed and opened
them on her wrinkles.
‘Come,’ said death,
choosing her as his
partner for
the last dance, And she,
who in life
had done everything
with a bird’s grace,
opened her bill now
for the shedding
of one sigh no
heavier than a feather.
(鸟语歌声中
我们相遇
五十年爱恋岁月
弹指而去
她是如此年轻
我吻着,双目紧闭
可睁开眼来
却发现脸上皱纹繁密
来吧,死神在呼唤
要伴她最后一曲
如小鸟般优雅从容
临别之际
她的唇间
滑落一声叹息
轻轻如羽)

满脸皱纹的妻子,还是那样的优雅美丽。若将此诗附在《浮生六记》的最后,当作献给芸娘的挽歌,想来沈三白会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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