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到英语班结课,我就急不可待地要去打工了。太太劝我,说其实家里的经济还能支持,不必去受那个罪。我觉得不去打工,海外生涯便不完整,还是应该去体验体验生活。
临近的丰华超市就贴着召普通劳力General Labor的广告,我决定去试一下。
记得那天我来到大门旁边靠近收银口的柜台前,大凡超市的收银口对面都有一个柜台,这个柜台卖些奖券、烟卷、电话卡一类的小东西,别看它不起眼,里面的人一般都是老板的亲信,是为监视收银员而设的。我问一位看上去至少是老板的亲戚的大妈:“请问小姐应聘找谁?”大妈撅着嘴,用小眼睛瞥了我一眼,顺手扔过来一个笔记簿,用广东话说:“识讲广东话,地址写落来。”
我写好后,便抬头看着她,她又问:“摞没摞简历?”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找个General Labor还要写简历。我嘴上说着对不起,心里骂:要真写了简历,你就不敢雇我了。这位大妈叫我回家等消息,这一等就肴无音讯。
我没有听大妈的话在家干等,而是去了另一家叫“兆丰”的超市。老板娘很和善,问了我会不会广东话,就招呼后边的大老板出来,老板姓什么我记不清了,权且叫他兆老板吧。兆老板会说普通话,他问我有没有大肉铺的经验,我含糊着说:“我什么都能干。”他很爽快地叫我下周上班。
General Labor就是装卸工加摆货上架。我们组有三个人,组长叫阿才只有二十来岁,是个福建偷渡客,几年前辗转南非到的加拿大,与一位已取得加国国籍的广东女仔结婚才得以呆下来。他很羡慕我这个坐飞机来的大学生,他说他原来是读医专的,看我人高马大,动作利索,竟问我当没当过兵。我不知他究竟在中国受过几年教育,他似乎并不了解中国的教育制度,也不太会讲普通话。
组里的另一个是华裔马来西亚人,叫阿滨,只会说广东话,刚满二十岁,瘦小枯干。几个月前才随旅行团来加拿大,为了赚钱滞留不归了。别看他木木生生的话也不会说,干起重活来却丝毫不差。
我小心地问他们每月赚多少钱,他们说每小时七块半。而我则是六块二毛五,每天十二小时,给现金。
兆丰是个小超市,为尽量扩大营业面积,后面的仓库被挤得很窄小,进来的大小货物都码在木制的托盘上,能码多高码多高。然后再用专用的两轮推车一箱一箱推出来,摆上货架。碰上酱油或蚝油等大瓶包装,就要把二十四瓶装的大包装箱先摞上一人高的垛,等货架上缺货了再从一人高的垛上举下来上货。这样来回折腾十二个小时,可就要出几身汉了。
我记得有两次最累。第一次是在上工后的第一个周末,阿才叫着我一起去拉货。顺便说一句,在加拿大,没有专业司机。阿才开着一辆小货车来到丰华超市装方便面。我想他是想给我来个下马威,他在车里管码,吩咐我去托盘上一捆一捆拎给他。我得走到托盘处,从高高的顶上拎下两捆,再走回来递给他,而他则一转身就码好了,他叫我要跟得上他的节奏。我二话没说,一点也没让他窝工。打那儿以后,他再没有和我这样分工过,而从其他员工嘴里则开始传出阿才对我的好评了。
第二次是老板叫我倒米跺,要在三十分钟内把两跺米倒到另一跺上。码放时必须横三袋竖四袋码一层,不然米袋会塌落下来。一垛越来越高,另一垛越来越低,每袋就有八公斤,而一跺就有十几层。我一个人在超市正当中猫腰直腰挥汗大干了半个小时,腰痛了好几天。
在超市的一个角上,好象是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一个小阁楼,阁楼的墙上贴了什么标语,阁楼的窗户是不透明的,看起来就象是个装饰,平常人们很难注意到它。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老板的秘密办工室,平常不让任何员工上去。
超市的其他员工都是福建广东两省的人,说普通话都很费劲。通常没有机会说话,只有半小时吃饭时,才有时间聊聊天。一般人不愿讲自己的过去,很少有去过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问起他们喜不喜欢加拿大,他们都很无奈,抱着既来者则安之的态度,不愿意想将来。有些已有了老婆孩子,孩子喜欢加拿大,他们也就一切为了下一代了。
超市管两顿饭,菜只给那么多,由别人盛好,米饭随便添,汤则是广东式的所谓例汤,即把木瓜、蜜枣、苟杞和肉放在一起煮一大桶,吃晚了就没有了。
我在这个超市里是个大忙人,不少大姐喊我帮忙,说英语的顾客也来问我帮着找东西,我还能跟送货的西人司机聊上两句,若是进货的人不认识英文货名儿,我还可以翻译,慢慢的我的人缘活络开来了。就在此时,我接到了Seneca的通知信,我被录取了。
这一天,老板把我叫上了他的秘密办公室。办公室内很陈旧,差不多只够摆一张桌子,桌子上的单据淹没了电话机。窗子是单向透明的,只能看出去不能看进来,从这儿可以俯瞰整个超市。正对着办公桌有好几个监视器,进货口、上货口、走道、仓库和吃饭的过道等关键地方的活动都在老板的监视之下。“幸亏我倒米时没偷懒。”我心里说。
我意识到老板能叫我看见这些,不是要收我做心腹就是要炒我鱿鱼了。兆老板让我坐下,和气地说:“阿聪啊,你干的不错,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见老板要深谈,也就坦率地把我的真实经历和盘托出了。兆老板在得知我是个工程师后,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我以前是学找矿的,在北京上过学。”他咽了一口茶,继续说:“来加拿大后改行干这个。不过,我找的这种‘矿’也不错!”说着笑起来。
兆老板给我讲了个故事,以前他雇了一个从大陆来的员工,在肉部工作,这个员工负责刨猪心。老板发现他刨的猪心又快又好,不带一丝白肉,就问他以前干过什么,他说:“我是个心脏外科医生。”
我虽然脸上带着笑,可心却在隐隐作痛,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迫于生活就此沉沦。在加拿大你不能小瞧任何人,因为你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接着老板道出了他今天找我的缘由:“我想让你做进货,你看好不好?”老板这是想提拔我,做进货就是在后门点货签字,指挥送货司机往哪放,不用体力搬东西,但要会英语和广东话,会与不同人等打交道。
我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老板想用我,我却要离开。但转念一想,我不能打一辈子工啊。我婉转地告诉兆老板我被Seneca录取,又问他觉得怎么样。兆老板有点儿失望,他说:“再干一周吧,等我找到人手。我知道你们大陆来的人是干不长的。但你记住我这句话,时间和金钱是相等的,你用了时间就丢了金钱。”
“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在中国是很流行的,我当时只觉得兆老板就是这个意思,直到后来才明白他还有其他含义。
两周之后,我辞掉了这个工作。我在兆丰干了一个半月,干烂了一双鞋,干油了一身衣服。此外,我还介绍了一个大陆新移民来兆丰接替我的工作,后来他去魁北克上学了,据说那儿学法语政府给助学金,够生活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