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珞的生死暂且按下不表,再说当日骆青峰与艾吉阿姆坠落大漠地穴之中,两人双双晕去,艾吉阿姆乃是压在骆青峰身上,受伤轻得多,自然是先醒转过来。艾吉阿姆睁开双眼,眼前却是一片漆黑,她吃了一惊,只道自己盲了,慌乱地伸出手向前摸去,指尖触到的所在软绵绵的,摸索之下,竟是一张人脸,艾吉阿姆一愕,登时回忆起晕厥之前的事来,这才觉得身子下面也是温温热热的,原来自己仍是趴在骆青峰的身上。艾吉阿姆不禁满脸通红,好在地穴中半点光线也没有,谁也瞧不见,其实也没人来瞧。艾吉阿姆想要爬起来,但骆青峰结实的胸膛和身上的男子气息却让她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竟然有些恋恋不舍。
艾吉阿姆在骆青峰的胸膛上又趴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他身躯动了动,慌忙一骨碌爬起来,坐到一旁,只听得骆青峰口中含混地道:“你别走,我要杀了你。”
艾吉阿姆闻言没好气地道:“杀我,杀我,你有本事尽管来杀好了。”
骆青峰却没答话。
艾吉阿姆又道:“你要杀我便快些动手,莫要婆婆妈妈的。”
骆青峰仍是不答。
艾吉阿姆不禁奇怪,道:“你死了么?没死便说句话。”
骆青峰还是沉默。
艾吉阿姆心中大为疑惑,忖道:“难不成他真的死了?”大着胆子伸手摸到他手掌,但觉入手一片冰凉僵直,再探他脉门,脉象虚弱,若有若无,这才知道他已受了极重的内伤,方才说的都是胡话。
艾吉阿姆不禁心中一宽,忖道:“好了,这下可没人要来杀我了。”枯坐了一会儿,又忖道:“他伤势沉重,我若不救他,他必死无疑,可若我救了他,他将来要来杀我,岂不是养虎遗患?”心中矛盾,难以委决,思量了一阵,又忖道:“还是先取火照明再作计较。”当下向怀中一摸,那火刀火石却已不知什么时候遗失了。艾吉阿姆大为懊恼,猛然间想到骆青峰身上或许还有,忙探出身子,又向骆青峰的所在摸去。
艾吉阿姆刚伸手探入骆青峰怀中,骆青峰却突然一把抓住了她手掌,道:“别离开我,不要离开我。”艾吉阿姆的手被他紧紧握着,虽然知道他是胡言乱语,心中仍然禁不住生出鹿撞般的感觉来,她挣脱了骆青峰的手,忖道:“这小子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人,胡言乱语,没句正经的。话又说回来了,如今我二人同陷绝境,多半是没命出去的,我又何必管他将来是不是要杀我?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当是我为下辈子积福吧。”想到这里,扶骆青峰坐了起来,摸到他后心穴道,将真气渡了过去。
骆青峰震伤内腑,真气阻滞难行,得了艾吉阿姆相助,各处经脉渐渐运行通畅,忽然“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黑血,醒转过来。骆青峰瞪大了眼睛,但地穴里伸手不见五指,自然是半点情状也瞧不见,他忆起前事,只道艾吉阿姆必在左近,又觉自己后心要穴又被人按住,当下不假思索地回掌一切,顺势将艾吉阿姆的脉门拿住。
艾吉阿姆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好心未必有好报。”
骆青峰喝道:“艾吉阿姆,你终于落到我手上,你屡次得罪郡主,看我不杀了你替她泄恨。”
艾吉阿姆没好气地道:“若非我一时心软,救了你性命,你早已命归黄泉了,还在这里凶个什么劲?”
骆青峰一愕,道:“你救我?”
艾吉阿姆道:“救你还是害你,难道你还不清楚么?我早知道救你就是害自己,也无所谓了,你要杀就杀吧。”
骆青峰回想方才,这才意识到艾吉阿姆真是在替自己运功疗伤,否则只需稍稍发力,便能将自己的小命送了。他念及此处,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艾吉阿姆的手腕。
艾吉阿姆道:“怎么?又不想杀我了么?”
骆青峰道:“大丈夫恩怨分明,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不该杀你的,不过郡主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三番两次地得罪她,我总要为她出头,大不了我杀了你之后,立刻自杀,还了你这个人情。”
艾吉阿姆连连冷笑,道:“你伤势沉重,只不过勉强保住性命而已,方才这一式擒拿已经耗尽你所有气力,我坐在这里不动,任你打上百十拳,你也打不死我,还胡吹什么大气?真是不自量力。”说罢也不给骆青峰说话的机会,接着又道:“拿来。”
骆青峰一愣,道:“拿什么?”
艾吉阿姆道:“当然是火折子,这还要问,真是够笨的。”
骆青峰心头愠怒,但想想终归是她救了自己性命,便依言将火折递到她手中。
艾吉阿姆摇亮了火折,环顾四周,只见除了自己二人所处的这三丈见方的所在,坍塌的土石已将两人严严实实地埋在了地底,一丝空隙也找不到。骆青峰挪到边上靠墙坐下,双眉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艾吉阿姆淡淡地道:“你看清楚了,不需你来杀我,只过得四五日,我便饿也饿死了,至于你么,难免跟我一样的下场。”说罢吹灭了火折,四下里又陷入了一片沉重的黑暗,两人的心情恶劣,谁都不愿开口说话。
寂静无声中,几个时辰飞快地滑过,艾吉阿姆忽然开口道:“骆青峰,你有什么高兴的事,说来给我听听。”
骆青峰一愕,冷冷地道:“我从来没有什么高兴的事。”
艾吉阿姆道:“不会吧,你这么大的人了,连件高兴的事都没有?算了,你不想说就罢了,不如我说点开心的事给你听听吧。”
骆青峰道:“不必了,我对你的事没什么兴趣。”
艾吉阿姆叹了口气,道:“没水,没食物,没出路,你以为我们还能活多久?我想说些开心的事,无非是想做个开心鬼,难道这也不行?”
骆青峰闻言心中一软,道:“你想说便说吧,我听着便是。”
艾吉阿姆道:“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便是小时候跟父王一起在草原上骑马放鹰,放眼处一碧万顷,蓝天白云,任你纵情驰骋,马儿跑累了,便停下来唱些悠扬的牧歌,无忧无虑,真是无比的快活。可惜,好日子总是去得那么快……”说着情不自禁地哼起牧歌来。
骆青峰听那一首欢快的牧歌被她哼得充满忧伤,不禁心下恻然,道:“艾吉阿姆姑娘,死生有命,不要那么挂在心上。”
艾吉阿姆道:“我何尝不知,我只是不甘心,我年纪尚轻,许多事还从未经历过,好比从未与一位男子倾心相爱,从来不知为人母的滋味,可惜这些看来都没有机会了。”
骆青峰听她说着,猛然间觉得自己只想着报仇,好像错过了许多美好的东西,心中感慨,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
艾吉阿姆道:“你为何叹息?难道深有同感么?”
骆青峰道:“我哪来你那么多企望,我活着只是为了报仇,不能报仇,死了也不瞑目。”
艾吉阿姆道:“听你这么说,必定身负血海深仇,你武功这么高,难道还报不了仇么?”
骆青峰道:“仇人的武功再高我也不怕,最难的是不知道他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些年来,我踏遍大江南北,从西南边陲之处寻到东北苦寒之地,始终没有这贼子的下落,不过我绝不会放弃,就算他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找出来。”
艾吉阿姆道:“天下之大,岂有涯哉,凭你一己之力,只怕穷尽一生也无法寻到他了。”
骆青峰道:“我也知道希望渺茫,但求老天有眼,有朝一日让我跟那贼子狭路相逢。”
艾吉阿姆道:“若是相遇在数年之后,就算面对面你也未必识得他。”
骆青峰切齿道:“决计不会,那厮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艾吉阿姆叹息一声,道:“一人之力,始终有限得紧,时日耗费,那人若是已然寿终正寝,你岂不是抱憾终生?”
骆青峰闻言心中茫然,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听得艾吉阿姆又道:“与其如此,另有上佳之计,如何却弃之不用?”
骆青峰闻言精神一振,道:“你有妙计?”
艾吉阿姆道:“妙计我暂时没有,但我父王一方霸主,手握重兵,眼线遍布天下,只要他一声令下,要找你的仇人,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
骆青峰冷笑道:“原来说来说去,不过是想说服我投效你父王,你不要白费心机了,绝不可能。”
艾吉阿姆闻言大笑不停。
骆青峰怒道:“你笑什么?”
艾吉阿姆道:“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所谓无毒不丈夫,为了达到目的,甚至可以不择手段。你方才亲口说过,你活着就是为了报仇,如今有个大好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却为了儿女私情置父母血仇于不顾,难道不好笑吗?”
骆青峰道:“我父母的仇,我自己会报,郡主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要我帮你对付她,简直是痴人说梦。”
艾吉阿姆闻言又是哈哈狂笑,道:“区区一个沈辛,也值得父王和我花精神去对付么?我父王雄才伟略,志在天下,有多少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怎会为了一个女子纠缠不休?别的事或许我作不了主,这件事你大可放心,我保证,你若投效我父王,决计不让你做对不起沈辛的事。”
骆青峰闻言左思右想,不禁心中微微松动,沉默了半晌,淡淡地道:“如今我等受困死地,命在旦夕,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艾吉阿姆听了这话,也是一阵灰心气馁,呆了一阵,又起身左右踱步,约莫过了盏茶时分,终于颓然在骆青峰身边坐下,喃喃地道:“父王,您的皇图霸业,孩儿只有来生再来助您了。”她将头深埋两臂之中,许久后才忽然抬头对骆青峰道:“你说会不会有人来救我们?”
骆青峰冷笑反问道:“你说会不会有?”
艾吉阿姆黯然道:“当然是不会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发现咱们的骸骨,后世之人见到我们死在一处,多半便将我们当作一对情人。”
骆青峰闻言道:“我可不是你的什么情人,我宁愿别人把我当作你的仇人。我还是坐到别处去,离你远些。”说罢起身向对面走去。
艾吉阿姆心中气苦,忍不住重重一掌向骆青峰方才坐的地方击去,只听得“哗啦”一声响,土石纷飞,两人都被弥漫的尘砂呛得不住咳嗽。
骆青峰笑道:“你这疯婆子,想死了么?好好好,你再多来几掌,让土石都坍塌下来,将咱们埋了,省得受这零碎的痛苦。”
艾吉阿姆怒气勃发,又是“呼”地一掌向石壁击去,击打的虽然是同一个地方,但这次着手处却是平整光滑,与周围的山壁大异其趣。艾吉阿姆一愕,将劲力收回去七分,手掌按在那所在,不停摸索,但觉上面凹痕错落,似乎刻着什么。
骆青峰察觉出她临时收力,不禁冷笑道:“怎么?疯婆子,你怕了么?”
艾吉阿姆不答,取出火折摇亮,只见眼前方方整整的一块黑色石碑,上面刻满了文字。
骆青峰愕然道:“怎么这里有块石碑么?方才却又没瞧见。”
艾吉阿姆道:“方才它被尘泥封盖,前面还有只驴子挡着,怎能瞧得见?”
骆青峰知道她故意讥讽自己,懒得跟她计较,凝眸向石碑望去,只见上面张牙舞爪地刻着:“幽冥鬼界,擅入者死。”八个汉字,旁边弯弯扭扭地刻着些符号,中间嵌着一个血红的骷髅,牙齿歪斜锋利,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骆青峰见状倒吸了口凉气,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艾吉阿姆道:“这便是阎王爷派人来收你了。”
骆青峰哈哈狂笑,道:“来便来了,我有何惧?”
艾吉阿姆不理他,眉头深锁,自言自语道:“碑上用汉,蒙两种文字写着‘幽冥鬼界,擅入者死’这八个字,显然是不想有人进入某处,那这石碑便应该是门户的所在了。”说到此处,伸出右手在那骷髅上按了按,但觉入手冰凉,那骷髅竟是生铁所铸。骆青峰听到她说“门户的所在”几个字,精神一振,也凑上前来观瞧,却见艾吉阿姆愣愣地盯着骷髅眼眶处两个深深的黑洞,脸上神色古怪万分,一会儿失魂落魄,一会儿惊怖失措,变幻莫测,有如怨灵附身。
骆青峰见状吃了一惊,伸手推了她一把,道:“你怎么了,见鬼了么?”
艾吉阿姆吃了他这一推,犹如噩梦惊醒,面色惨白,右手放在胸前,不住大口喘气。
骆青峰狐疑不已,忍不住也向那黑洞中望去,艾吉阿姆猛地一把推开了他,道:“别看,是怨灵水晶。”
骆青峰道:“怨灵水晶?那是什么东西?”
艾吉阿姆道:“我原先只是听人说过,想不到世上真有此物存在。据传怨灵水晶乃是冤鬼怨灵的煞气所凝结,常人看了,立即勾动心魔,历经诸般极度恐怖的魔界景象,最后惊骇而死,极难幸免。方才若不是你将我推醒,只怕……”
骆青峰半信半疑地道:“真有如此厉害?”
艾吉阿姆白了他一眼,道:“骗你有何好处?”一面说着,一面将手指伸入骷髅头上眼眶的黑洞中,摸到两个凸出的物事,知道便是怨灵水晶,她用力一按,立即抽出手来。那骷髅头一抖,向后缩入寸许,从中间陷落下去,随即二人只觉脚底震动,石碑沉入地面下,一阵“轧轧”的机簧响后,对面山壁裂开一道缝隙,越来越大,及二尺左右,却似被他物所阻,虽然山壁兀自震动不已,但那裂缝却已无法再变宽了。两人惊疑不定,定睛向裂缝中望去,只见怪石嶙峋中一条蜿蜒的石级小道左右盘曲,不知通向何处,寻不见根源的青光斑斑驳驳地洒在石壁或小径上,其中似有暗影缓缓流动,岩缝里渗出的水珠不时滴落在潮湿的地面,一滴又一滴,声响奇特,隐隐然带着种凄绝的音律,二人正自心神难定,裂缝中忽然一阵强烈的冷风袭来,其中仿佛夹杂着惨厉怪异的嘶吼,两人猛地一惊,心中都升起一股难言的恐惧来,全身汗毛直竖,掌心都湿透了。
好人,坏人,都不是绝对的,恩怨爱恨也都可能转换,这就是一G要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