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正午,众人寻着家酒楼,名字叫做“松韵居”,此时日头已高,众人早已是饥肠辘辘,见了这酒楼,慌忙下马,一窝蜂地冲了进去。那店伙计见来了一群衣着华丽的少年,只道是大户人家的子弟结伴出游,慌忙过来招呼。杨珞搭理好了马匹,慢悠悠地进来,见众人正七嘴八舌地点菜,心中不禁好笑,也不忙过去,站在门口先打量各桌的客人。他知道江湖凶险,自己身上又带着至关重要的南唐藏宝图,是以丝毫也不敢怠慢。
杨珞一眼望去,只见与自己伙伴相邻的一桌坐的是两个黑衣人,桌上还放着两把长剑,看来俱是江湖人物。杨珞暗暗留心,走过去挤开了豆子,坐在最靠近两人的座位上。这时众人已点好了菜,过不多时便依次送来,杨珞一边与众人吃饭聊天,一边偷眼瞥那两黑衣人,只见两人头碰着头,正自窃窃私语。杨珞慌忙运足了耳力,凝神静听,只听得依稀传来“潼川……刘大人……十五……三十……蒙古……”断断续续,甚不真切。杨珞听到蒙古两字,心中疑云大起,暗道:“此处离蒙古军营并不太远,这两人鬼鬼祟祟,莫不是刺探军情的奸细么?”杨珞还要再听,其中一个黑衣人却叫道:“店家,结帐。”扔了些散碎银子在桌上,双双起身离去。杨珞忖道:“泸州地处边关,乃是抗击鞑子的第一道防线,万不容有失。这两人来历不明,行动诡秘,言语间又提到蒙古字眼,多半便是蒙古细作,既已被我碰上了,怎能轻易放过,即算是我多疑多虑,也要查它个水落石出。”想到此处,忙站起身来,对众人道:“我去方便一下,你们等我一会。”说罢转身跟着两人出了松韵居。
杨珞见那两人脚下轻捷,走路时只是膝盖微弯,便已跨出一大步,知道两人的武功不弱,不敢跟得太近,只若即若离地缀在后面。这二人出了松韵居便径直向东,走了一阵又转向北,再向西转了个弯,忽然不见了人影。杨珞不禁诧异,这条西行的胡同是条直路,怎地凭空消失,莫不是被发现了?正疑惑间,忽听的一个女音腻声腻气对他说道:“哟,这位小哥,模样好英俊呀,是在找人么,进来找吧,包你什么样的姑娘都找得到。”杨珞循声望去,却原来是个三十开外的女人,倒也有三分姿色,只是脸上的粉涂得比墙灰还要厚,每当她扭腰摆臀,卖弄风情,便会扑簌簌地掉下来。杨珞微微一笑,知道她是个粉头,转身正要离去,忽然心中一动,抬头望去,只见那横挂的匾额上写着“醉红楼”三个字,原来正是一家妓院。
杨珞见状,向那女人笑道:“在下正是在寻人,既然这里面都寻得到,那我就进去寻吧。”
那妓女闻言眉花眼笑,过来挽住了杨珞的胳膊便往里拽,一边走一边说:“小哥,你放心,我笑五娘这里的姑娘都是一等一的,保证你来完了这次,下次还想来。”杨珞不答,任由她拽了,在堂中寻张桌子坐下,游目四顾,却不见两黑衣人的踪影。那老鸨吆喝着张罗酒菜,杨珞忙道:“不必忙乎了,我们进房间吧。”
老鸨腻笑道:“哟,小哥,你倒是蛮性急的嘛。那也行,就到了房间再备酒菜吧,不知哪位姑娘是小哥相好的呀。”
杨珞道:“我是第一次来,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我看就你吧。”
老鸨笑道:“小哥是消遣我来的么,老娘我已经收山十年了,不过十年前,我笑五娘也是响当当的红牌姑娘哟。”
杨珞一笑,伸手从怀中摸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对那老鸨道:“这样够了么?”
老鸨见状笑得嘴巴都歪了,伸手捧了银子说道:“哎呀呀,就快够了,就快够了。”
杨珞又摸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放在她手上,道:“现在够了么?”
老鸨的鼻子也笑歪了,连声道:“够了够了,小哥这就请上楼吧。”
杨珞跟老鸨上了楼,进了左首的第二间房,向老鸨问道:“五娘,你们这里的茅厕在哪里呀?”
笑五娘道:“就在楼下一直往里走,后院的西边就是了。来,我带你去吧。”杨珞忙道:“不必了,不必了,五娘先在此吃些酒,我寻得着的。”说罢起身出了门,回身又把门掩上,却并不下楼,看看四下无人,便轻手轻脚地挨着每间房的门缝向内张望。杨珞看了几间,都是些不堪入目的景象,待得看到右首最里面的一间和倒数第二间屋子,终于发现了两名黑衣人,他二人都是抱了个粉头,上下其手,满嘴污言秽语。杨珞探得二人行藏,微一沉吟,急急下了楼,向街面上走去。
杨珞寻了家药铺,掌柜的是个六旬开外的老者,杨珞看看没有别的人,迈步进去,小声对那老者道:“掌柜的,我买药。”
那老者见杨珞衣着华丽,慌忙招呼道:“不知这位小哥需要什么药呀?本店的人参和鹿茸可都是极品。”
杨珞道:“我不要那些个,我要的是蒙汗药。”
老头闻言一惊,道:“小哥,我是正经生意人,不卖那些个玩意儿。”
杨珞重施故技,又拿了个五十两的元宝出来,放在柜台上,道:“掌柜的,我确实有急用,这些银子不用找了,你只卖些许给我便好了。”
那老头道:“不是我不肯卖,只是小店确实是没有……”他还要唠唠叨叨,杨珞都已是火烧眉毛了,哪有空跟他废话,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口,抽出匕首顶在他心口,凶神恶煞地道:“废话少说,你到底卖是不卖?”
那老头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早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战战兢兢地连声应道:“有卖有卖,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呀。”
杨珞哼了一声,甩开他领口,道:“那就快些拿出来,小爷我要是等得不耐烦,就在你身上戳他几个透明的窟窿。”
老头慌忙颤颤巍巍地进了内堂,不多时便取了个小包出来,道:“大王,小店总共也只有这么多了,请大王饶命呀。”
杨珞问道:“这里够几个人的分量?”老头答道:“寻常人可蒙翻十来个,若是武功高手,那就五六人。”
杨珞笑道:“这分量足够了,银子你可要收好了,免得被人抢走。”说罢将小包放入怀中,转身出去了。那老头望着柜台上的元宝,一直不敢伸手去拿,直放到第二日,才壮起胆子将银子收了起来。
杨珞拿了蒙汗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醉红楼,上楼进了房间,那老鸨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见了杨珞就扑上来粘住了他,道:“小官人,你这是去的什么茅房,怎么这么久呀?我都快以为你是掉到茅房里去了。”
杨珞道:“想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肚子疼得紧。”看看桌上的酒菜都被老鸨吃得差不多了,心念一转,道:“待我饮几杯酒,再来与五娘玩耍。”说罢举起酒瓶摇了摇,假意道:“哟,酒都没有了。”
笑五娘赶紧道:“不打紧,待我到楼下再给你拿一壶上来。”
杨珞道:“一壶哪里过瘾呀?你一次拿两壶上来好了。”
五娘笑道:“看不出你年纪不大,酒量倒不小呢。”说罢对杨珞飞了个媚眼,下楼拿酒去了。
杨珞待她出去了,将剩下的残酒倒作两杯,在其中一杯中下了蒙汗药。过不多时,笑五娘端了两壶酒上来,杨珞笑道:“有劳五娘了,来,我敬你一杯。”说着顺手将那下了药的酒递到笑五娘面前。笑五娘哪知有诈,伸手接过饮了,只转眼的功夫,便觉天旋地转,“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再也叫她不醒。杨珞探了探笑五娘的情状,知道她沉睡如猪,于是取了笑五娘刚刚拿上来的两壶酒,将小纸包里的蒙汗药留下少许,剩下的分成两半,一边一半,全都下在了酒中。
杨珞用托盘盛了两壶酒,径直走到右首最里头的那间屋子,就着上次来的时候在窗户纸上捅破的窟窿往里窥探,只见那黑衣人与那粉头一边淫乐,一边吃酒,都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杨珞心中暗喜,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只听那黑衣人道:“谁呀?哪个王八羔子这时候来扫老爷的兴?”
杨珞道:“大爷,小的来给大爷添些酒。”
那黑衣人闻言道:“快给老子滚进来,放下了东西马上走。”
杨珞应道:“是,大爷。”推开门,低头走了进去。杨珞放下一壶酒,转身正要出去,忽听那粉头道:“慢着,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杨珞道:“回姑娘的话,小的是新来的,今天是第一天开工。”
那妓女还待要问,旁边的黑衣人已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肢,不耐烦地道:“你管他是谁,快来继续陪大爷喝酒。”
那妓女忙应道:“好好好,来来来。”
杨珞赶紧快步退了出来,到了隔壁那屋,又如法炮制,进去将另一壶酒放下,站在门口等了盏茶时分,听得两屋中都没了动静,便再去观望,只见两屋中的人都趴在桌上,一动不动。杨珞知道事已成了,推门进去,仔细搜查两个黑衣人身上所有的物事,但除了些银票外再无他物。杨珞拿了银票,暗想道:“这两个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拿他们的银票也不算太过分,只是不知他们日间到底说的是什么,事已至此,不如将两人弄醒了,慢慢拷问,不过他二人武功不弱,我须得想个万全之策。”杨珞思索了一会,下楼寻到厨房里,见只有一名大师傅在炒菜,其他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杨珞上前问道:“师傅,这里可有绳子么?”
那大师傅头也没回,答道:“角落里捆猪的麻绳多的是,你自己拿吧。”
杨珞一看,角落里果然有许多绳子,赶紧取了两条,又顺手在厨房里拿了几个辣椒,回到楼上,将两个黑衣人拖到一处,都捆了个结结实实,再把辣椒都碾碎了,将所得的汁液分别灌到两人喉中,这才取水泼醒了两人。
这两黑衣人原本都在兴头上,没想到好事不成,倒成了人家案板上的肉。其中一人对杨珞骂道:“小兔崽子,你捆着爷爷做什么?你没听过我们兄弟的名头吧,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
杨珞也不动怒,笑嘻嘻地道:“没请教两位尊姓大名。”
那人得意洋洋地道:“小子,说出来吓死你,我们就是大名鼎鼎的‘川南双鬼’毛信高、毛信远,你要是识相的就赶快把我们放了,我们念在你年幼无知,或者还会网开一面,饶了你的性命。”
杨珞见另一人一直默默不语,恐他正在运气绷断绳子,忙冷笑道:“原来是两位英雄,久仰了,只是你们俱已服了我的‘马到功成散’,纵然你二人俱是大罗金仙,我也不惧。”
另一人果然正在运气绷断绳子,闻言一惊,劲力登时泻了,抬头问道:“‘马到功成散’?那是何物?”
杨珞见他已上了当,心中暗笑,表面上却一本正经地道:“‘马到功成散’是我师傅密制的毒药,位列天下十三种奇毒的第六位,端的是厉害无比。”杨珞说到此处,瞥了两人一眼,见二人神色俱是半信半疑,接着又道:“此毒无色,微有辛辣味,毒性未发时跟常人无异,毒性一发,中者便觉得有如万蚁噬身,奇痒无比,却又痛入骨髓,定要受够七日七夜的苦,才肌肉寸寸腐烂而死,实在是惨不忍睹。”
两人一边听他说,一边已在默查自己的状况,俱觉喉间有一阵阵的辛辣之味传来,顿时吓得魂飞天外。先前说话的那人道:“小……小英雄,这毒性还有多久才会发作?”
杨珞笑道:“毒发的时间便须从这奇毒的名字着手。”
两人想了半晌,苦着脸道:“小英雄,我们两人愚笨,实在想不出来,还望小英雄赐教。”
杨珞暗地里肚子都快笑破了,表面上还是煞有介事地道:“唉……你二人还真是愚笨,好吧,看你们可怜,我便告诉你们吧。这毒性奇就奇在头日中的毒,第二日午时必定毒发,决无例外,所以我师父才给它起名叫‘马到功成’,马即是午,到了明日午时,这毒药的性子就会发挥得淋漓尽致,那便‘功成’了,到时候就是如来佛祖也救不了你们的性命。”
那二人这时哪还顾得上什么身份地位,对视一眼,向杨珞苦苦哀求道:“小英雄,我们跟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不知何处得罪了小贵人,还请你多多原谅,饶了我二人的性命吧。”
杨珞假意徘徊了一阵才道:“想想你们说得也不错,我确实也没有什么必要取你们的性命。”
两人闻言大喜,毛信远忙趁热打铁道:“就是就是,小英雄英明神武,宅心仁厚,决不会随便杀人的。”
杨珞道:“不如这样吧,我问你们几个问题,若是答得好,我便饶了你们的性命,若是答得不好,或者妄言欺瞒,那我就拍拍屁股走人,你们就在这里等死吧。”
两人连忙齐声应道:“小英雄请问,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珞见时机已成熟,单刀直入地问道:“那我来问你们,你二人日里在松韵居所谈的是何事?”
两人闻言俱是面有难色,支支吾吾地道:“这……这……”
杨珞见状道:“二位是不是不愿意说呀?那我也不为难你们,我这就走了。”说罢抬脚就往外走去。
毛信远见了,忙大声叫道:“小英雄,我……我说。”
毛信高忙道:“二弟,这可千万不能说呀,你若是走漏了风声,非但那千两黄金的赏钱泡了汤,你我二人还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毛信远道:“大哥,我若不说,马上就要死了,又怎能拿到那赏钱?就算拿到了,又哪里有命花?”毛信高闻言默然不语。
杨珞又道:“你们放心,你们若是说出此事,我决不为难你们,如果食言,便有如此筷。”他说着拿起根筷子,一折两段,扔在地上。
毛信远见状,心中再不犹豫,小声说道:“小英雄,其实……其实我们是受潼川安抚副使刘大人所命,到蒙古军中,通知蒙古国主忽必烈,说刘大人愿意尽献泸州十五郡,三十万户的版图乞降。”
杨珞闻言大惊,道:“此事可办成了?”
毛信远道:“便是已办成了,我们才到这醉红楼来寻个乐子,谁知道就遇到了小英雄你。”
杨珞怒不可遏,厉声道:“你等俱是大宋子民,怎能做出这卖国求荣的事来?简直就是丧尽天良,卑鄙无耻,难道你们一点骨气都没有么?”
毛信远苦着脸道:“小英雄,你别生气,我们兄弟也只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混口饭吃罢了。”
杨珞冷哼一声,阴沉着脸不说话。毛氏兄弟暗暗担忧,只恐他怒气上攻,就此扔下自己两人不管。杨珞无意之中得知这重大军情,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他思索良久,向毛氏兄弟问道:“那忽必烈怎生回话?”
毛信高道:“忽必烈说他明日会遣一将领提军来收城池、地图,还说刘大人弃暗投明,前途一片大好。”
杨珞“呸”了一声,道:“前途大好,好个屁,祸国殃民的狗贼,必遭天下人唾骂,遗臭万年。”
毛氏兄弟闻言都不敢吭声。杨珞忖道:“明日蒙古将便要来收泸州,能否逆转乾坤便只在今晚了。”当下向毛氏兄弟问道:“难道泸州军中人人愿降,便没有一个有血性的男儿么?”
毛信远道:“那到不是,我瞧刘大人座下的许参谋便是个宁死不屈的人物。”
杨珞急道:“许参谋?他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
毛信远道:“他叫做许彪孙,便住在此城的西南角。”
杨珞闻言转身便走,毛氏兄弟慌忙道:“小英雄,我们身上的毒还没有解呢,你说过不会杀我们的,怎地这就走了。”
杨珞冷冷地道:“你们放心,我杨珞从来都是一言九鼎,你以为跟你们这些见利忘义的小人一样么?我现在去寻许参谋,你们乖乖在这里等着,你们说的若是实话,我自会回来替你们解毒,但若是虚言,嘿嘿……那便是你们咎由自取。”杨珞说罢转身大步而去。毛氏兄弟面面相觑,做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