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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之死

(2007-06-23 01:25:43) 下一个
陈布雷之死

□作者:刘统

  1948年11月1日,南京行政院宣布放弃限价的经济管制政策,蒋经国在上海的“打虎”行动也以失败告终。顿时,物价如同脱缰的野马,急速暴涨。“金圆券”引起的通货膨胀,更动摇了普通百姓的信心。国统区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上海放开物价后,不但没有起到物流畅通、供应丰富的效果,反而引发了新一轮的抢购风潮。老百姓用自己的金银美钞换来的金圆券,转眼间贬值数十倍,叫人如何不痛心!情急之下,只有将手中的金圆券尽快抛出,换成实物,还能弥补一些损失。最实惠的东西莫过米面油盐,于是市民们便蜂拥而至米店。而米店饱尝前段限价之苦,存货无多。到乡下进货,农民怕上金圆券的当,都不肯把余粮出售,出多进少,又造成了米价的飞涨和抢购风。上海《大公报》11月10日的社评分析:

  这几天上海抢购配给米辄起风波。升斗小民饥肠辘辘,恐慌万状,有些机关,将告断炊。更由于米市没有做开,米价暴跳,一石米从几十元喊到几百元,人心受此刺激,益发慌张。买不到米的,买不起米的,俱感苦恼,恍若大难将到来。其实像上面我们所说的一样,米荒是人为的。现在还不是有无问题,四乡存米是有的,问题在不来——不肯来及不能来。因为农民卖出存米,买不到所需的东西,物价看涨,市场窒息,上海抛不出物资,农民也就不愿保存金圆券,眼看着受贬值的损失。另方面,最坏的是现在抢米成风,秩序欠佳,以致商贾裹足,米源硬化。这样在事实上和心理上,都加甚了米荒的程度及挤米的混乱。

  就在这天,南京发生了大规模的抢米风潮。石鼓路的一家米店首先被抢,闻讯赶来的警察开枪镇压,愤怒的民众纵火焚烧了米店。如同连锁反应,城里多家米店都被饥饿的市民抢劫,直到深夜才告平息。据南京警察局给上级的报告说:“抢米饥民二三百人或数十人一伙不等,见有米店,即将店门冲开,一拥而入,强行取走。抢米群中男女老幼士农工商各色俱全,宪警干涉亦未见效。”当日统计,被抢米共2505石,米店被抢者22家。[1]

  雪上加霜的是,随着国民党军队的不断溃败,大量的难民从战区涌向国统区的后方,尤其是江南的沪宁地区,令国民党当局大为头痛。《观察》的一篇文章分析说:“从这些流动人口的身份说,除了学生、公教人员以外,大都是达官贵人,尤其是贪官污吏,以及豪门、富商、大地主和他们正式与非正式的眷属及仆从等。从经济的立场说,这些人都是只消费而不生产的人。具体地说,解放区骤然地减少一大批这样的人,所以解放区减少一大重负担;政府控制的区域骤然地增加一大批这样的人,所以政府区增加一大重负担。这些人之中,只有少数人是诚心要追求所谓‘思想自由’的人,然而大多数的人,都是怕留在解放区里受清算(如贪官污吏、豪门、等)或不愿留在解放区勤恳工作并稍微降低生活程度的人。一个社会之中,这种人越多,这个社会一定愈腐化,愈瘫痪,愈接近于崩溃的边缘。”[2]

  1948年初,国共两军逐鹿中原,就有大批苏北难民南下上海。济南战役后,大量山东难民沿津浦路南下。至于东北的难民,一开始跑到北平、天津,到辽沈战役结束后,又有大批难民沿铁路和海路逃到南京、上海。一时间,江南大小城镇,到处是难民,更加剧了国统区城市的混乱。各地报纸上天天是难民的悲惨消息,天天呼吁政府救济安置。救济没有钱,不救济难民就请愿、骚乱,

  [1][2]《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3编政治(四),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48页。

  刘绪贻:《狂澜》,《观察》第5卷第17期,1948年12月18日。

  搞得当局焦头烂额。

  这些“难民”,情况复杂。起初国民党教育部为了安置来自苏北的流亡学生,在丹阳开办了“淮北联合中学”。谁知苏北沿江城镇学生知道了,以为只要渡江,政府就给安置,可以免费读书。于是上千人南渡到丹阳,其中夹杂有逃避兵役的壮丁、商店小开,他们伪造证件,都冒充学生。国民党江苏教育厅不胜其烦,严格审查,结果合格的难民学生只有274人。当局还要发一笔路费,打发这些“难民”回家。山东临沂来的学生千余人长途跋涉到芜湖,被当局安置在一个农场里。只发了200套棉衣,结果多数学生只能裹着棉被上课。救济的饭费是每天70万法币,连稀饭都喝不上。[1]

  上海是难民聚集最多的地方。1948年初,流入上海的难民已达数万人。他们在窝棚里度日,时有冻饿倒毙者。当时社会各界曾发起“劝募寒衣”活动,各校大学生都积极参与。但难民有增无减,情况日益严峻。社会局想了个办法,把难民迁移到江西去垦荒。《大公报》10月4日报道:“上海市救济委员会决定组织难民垦殖大队,到江西去垦荒。江西可垦的土地,计有78万亩,每人可垦10亩,共需78000人。本预备移难民5000户,共2万人。现因经费的关系,改为3500人。自16岁到45岁没有显著病象的,又不愿去垦荒的难民,限期返回原籍”

  移民江西的计划果然实行了。在战乱的年代还能组织移民垦荒,听起来怪不错的。实际情况如何呢?1948年11月10日《大公报》载:“国立大梁临中学生已有2700多人到了铅山,并已开始上课。这批学生因不服水土,加以营养不足,害疟疾、痢疾的人已有500多,这几天已有很多死了。”

  而《观察》披露的真相则令人震惊。它刊登一封江西铅山县的读者来信说:

  铅山是赣西南隅的一个三等县,县域虽小,风景却幽美,人民安居乐业,和平相处。自从××中学学生奉命来铅后,凭空给百姓带来了滔天大祸。他们光临后,老百姓的橘子、甘蔗、蔬菜、花生、鸡子都被他们抢光、吃光、杀光。不但不给钱,还要时常打骂老百姓。城内的铺子,不知给他们捣毁多少家了。弄得本地百姓怨声载道,敢怒而不敢言。因为县城太小,突然来了两千多人,本地粮食本来不多,物价自然上涨。而学生以为是奸商抬价,出官价硬要买到食米油盐。可怜无辜的百姓,有苦无处诉,因为种种原因,学生百姓间结下了深仇。10月17日,一颗炸弹终于爆发了。

  原因是学生十余人到乡下买米和老百姓发生冲突,结果学生13人被百姓掳去,四五人重伤回来。这样可不得了!一声号起,成千的学生集合起来,团团围着县政府,声言要冲入县府解除县府武装,并定全体学生到乡下报仇。后经校长与县长百般劝解,决定县府派二十余武装弟兄,会同学生代表八十余人,到乡下去了。可是到了乡下,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当地四五个村的老百姓连财产一股脑儿搬走了,据说到深山中去了。据说城东15里以内的百姓都搬光了,未来的发展,不敢想像。

  先生,按说百姓与学生是很容易和平相处的,然而为什么会闹出这样大的冲突?这个责任谁负?政府当局满以为学生离开了首都,一切事情就算完全解决了,别的都可不管,这是可能的吗?看到这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孩子,虽然已是深秋了,穿的盖的都是单衣单被,住的是潮湿的地铺。他们从小都生在北方中原,骤然来到了多雨的江南,在这深山里的秋天,早晚的天气和冬天一样。病魔围上了他们,前天病死一个,今晨又病死一个。学校当局说,他们每天都有电报到南京要被服医药,然而首都的要员们是否想到了这一点,却成问题。老实说,这些问题不及时解决,这些学生的前途是不可想像的。[1]

——————

  11月1日辽沈战役结束。国民党东北“剿总”的精锐部队47万人被歼灭,东北全境解放。这是国民党空前的大失败,引起国统区人心的震动。虽然人们还未能预料以后的淮海、平津和渡江战役,但是已经预感到大难临头。《观察》刊登了季明的《五十天军事局势的总检讨》,反映出国民党内部的种种心态:

  局势演变至今,对于政府,显属不利。于是一部分“中间人士”和国民党的“开明分子”有“重开和谈”之说。姑无论共方是否接受“和谈”,即令接受,其所提出之条件如何,政府“容忍”之程度又如何?明眼人以为“东北易手”不能压垮政府,正如延安攻下,不能屈服共军一样。今日政府所考虑者,“苦撑待变”而已。既然苦撑待变,变的途径不外乎“对内”与“对外”两种。对内的变,两年来人民已经看够,由训政变宪政,由法币变金元,变来变去,越变越糟。甚至政府对自己的“变”也失去了信心。[2]

  兵败如山倒,引起连锁反应。上海百物腾贵,惟有一物价格下跌,就是房地产。有钱人看形势不好,纷纷卷起资产,逃往香港或国外。

  11月25日《大公报》报道《豪富纷纷离沪,房地产跌价了》的新闻:“随着大批豪富的离开上海,最近本市房产业又冷落了,报纸上召顶和出售的广告也热闹起来,这与一二个月前争购居奇的情形刚巧成一对照。

  11月1日限价放开后,过去竞购房地产的游资都涌向物资,房地产生意就转呆滞。再加战局紧张,许多显要豪富纷纷离沪,房地产更乏人问津,市价也日益跌落。照金条计算,比限价以前要跌掉一半。从前要20条的地产,现在只要10条就够了。”短短时期内,迁到香港的上海人就有一万多。

  11月29日的《大公报》说:“这一万左右来港的‘难民’,他们对一般旅店的影响并不大。理由很简单,这些都是高等的难民,他们用不着去一般中下级的旅店居住。最倒霉的是一般居住在港的人民,他们眼见香港政府征用房屋后,满以为可以自己掏荷包租一层廉价屋了。哪知来了一批上海人把房屋顶手费一冲,已比上个月上涨了45%以上。新楼的房租因为没有限制,更上涨了70%多。”

  上海市参议会开会时,许多议员忿忿地说:“逃到香港去的高等难民,不外乎军政要员、豪门资本。平时他们高喊安定,现在自己反而扰乱人心。”还有人建议:“豪门要员眷属,不准逃往国外。家眷疏散须限于国内,以还乡为原则。现已逃难去港的,必须叫他们回来。若不回来,应查封他们在当地的财产。”[1]这话不过是泄愤而已,能走的都是有门路的,谁能把他们怎么样!

  2

  在这混乱动荡的时候,11月14日,南京又传出一条惊人的消息:国民党政府委员、蒋介石的国策顾问陈布雷自杀了!

  陈布雷,名训恩,浙江慈溪人,1890年生。早年从事新闻业,曾在上海《天铎报》、《时事新报》担任记者和主笔,积极宣传国民革命。1927年到南昌会见蒋介石,蒋看重他的才学人品,将其召至幕下。从此,陈布雷作为蒋的大笔杆子,开始了长达20年的幕府生涯。蒋的文告讲话,多出自陈的手笔。蒋对陈也非常器重,尊之为“先生”。在国民党人中,陈布雷是一个克己奉公,廉洁方正的人。

  他身居重地,从来不谋私利,更痛恨贪污腐败的行为。自己做了半辈子官,身处机要,但从不搞特权。生活上清苦俭约,抗战时在重庆的伙食尤其简单,同部属同桌吃饭,衣着朴素,人所共见,房间里家具装饰也很简单,会客室中只有三把旧沙发,配给他用的汽车,从不许家人使用。

  抗战时期,大后方的腐败已经相当严重,陈布雷对此深恶痛绝。在他看来,蒋介石“是一心为党为国的”,国民党所以弄得这样糟,主要是下面这批人把事情搞坏了。他除了开会等公开场合不能不与孔、宋、二陈等人周旋外,私下很少接触,他曾不止一次地对兄弟和朋友说:“只有德操相同的人,我才与之交往,孔、宋一批人即使到我家来,我也是不接待的,因为无话可谈,话不投机半句多。”

  1943年,孔祥熙代理行政院长职务,陈布雷是侍从室第二处主任,有事须与孔祥熙联系。一天谈毕公事,正要告别时,孔祥熙突然塞给陈一个信封说:“布雷先生,你身体不好,子女又多,负担重,战时物价高涨,我这一点区区小意思,聊表微意。”陈布雷脸孔一阵红,立刻把信封退还给孔。

  对于CC派,陈布雷坚决不参与其派别和小组织,尤其是抗战以后,与陈果夫、陈立夫兄弟更渐渐疏远。有一次二陈办合作金库,聘陈布雷为名誉顾问,有干薪可支取。陈布雷退还聘书,对部属说:“以往我虽反对二陈自立派系,钩心斗角,但终还以为不至如孔、宋一辈人之公然贪污,现在他们办起什么中央信托局,并将某一银行也把持起来,搜括以肥私,可说与孔、宋是一丘之貉了。”[1]

  翁泽永:《我的舅父陈布雷》,《从名记者到幕僚长——陈布雷》,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1页。[1]

  陈布雷对蒋介石,可以说达到了愚忠的程度。尽管身体瘦弱,长期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但为蒋介石起草文稿,从来都是夜以继日,一丝不苟。他几次想辞职休息,为了辅佐蒋介石,总是牺牲自己的利益。

  在抗战期间,他曾为蒋起草了几篇鼓舞全国军民抗战,斥责日本侵略者的文章,振奋了国人的士气。1941年周恩来在重庆时,见到陈的外甥翁泽永。周恩来对翁说:“请你传话给布雷先生,对他的道德文章,我们共产党人钦佩。但希望他的笔不要为一个人服务,要为全中国四万万人服务。”而陈则不止一次表示,他要报答蒋的知遇之恩,只能从一而终。

  抗战胜利后,蒋介石为了对抗共产党和民主人士的宣传攻势,于1945年11月成立了一个“宣传小组”,成员有国民党组织部长陈立夫、宣传部长李惟果、教育部长朱家骅、行政院新闻局长董显光等,召集人是陈布雷。

  内战爆发后,这个小组又改名“戡乱宣传小组”,控制了国统区的宣传舆论大权。陈布雷为了维护国民党和蒋介石的声誉,效尽犬马之劳。

  1947年3月,胡宗南占领延安,国民党的军事进攻达到顶点。与此同时,国民党一手包办的“行宪国大”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这时,陈布雷认为“民主建国”的目标即将实现,情绪极为乐观。

  4月25日,他与三青团负责宣传工作的杨玉清漫谈,讲了很长的一席话。陈说:“自从政府改组以后,国家前途极有希望。关于训政结束以后,是否还有各党各派的问题,在十六年(1927年)以后不久,我即问过胡(汉民)先生。胡答:‘依总理遗教所言,不应有各党各派。’问吴(稚晖)先生,则答:‘此问题甚重要,但尚未深思,暂不能作答。’问蒋(介石)先生,则答:‘此问题极好。惟在未提出此问题前,实从未想过。不过,以我的想法,中国国情不同,不应取人家一党专政的办法,顶好将来要各党各派共同负起建国的责任。’我觉得蒋先生的看法,胸襟极远大,于国家有利,故从那时起就死心塌地地为他服务。过去对此问题不敢谈,现在竟已成事实,而无敢再怀疑者!此系国家一大进步。”

  6月,陈布雷在南京召见《文汇报》总编辑徐铸成,颇为自信地说:“我们国民党人自己也有所不满,但国民党再腐败,二十年天下还能维持。”[1]

  但是1947年形势的变化却令陈布雷始料未及。5月,华东野战军全歼蒋军五大主力之首的整编第74师,中原野战军挺进大别山。战争局势发生逆转,对国民党越来越不利。

  奉蒋之命,陈布雷数次召集中央宣传小组会议,讨论修改“全国总动员案”。此后,在他的主持下,宣传小组起草了《动员戡乱完成宪政实施纲要》,对外颁布。此时,各界舆论对国民党当局的批评和不满日益加剧,陈布雷对这一时期的新闻舆论抓得很紧,维持国民党的声誉和地位。

  他认为《大公报》在王芸生的主持下,对政府的批评恶意多于善意。陈布雷曾对人说:“我如果年轻10岁,就下海再做记者,和他们周旋,不让这般人如此猖獗!”因王芸生不听劝告,陈布雷愤怒地对陶希圣说:“王芸生不是评论政治,他要指挥政府,甚至于指挥最高统帅。”[2]

——————

  陈布雷的忠诚,一次次遭受现实的打击,令他陷入痛苦的深渊。他主持宣传小组,当局拨法币100亿元作为宣传经费。当时这是一笔巨款,有人建议换成黄金、美钞,以免贬值。但是他无论如何不答应,认为这与国家法令相抵触。

  他指示把这笔经费存在几大银行,“如须开支,动用利息”。他经手的公款,手续极为严格。支票和印鉴由他自己亲自管理。秘书蒋君章把每笔应该支出的钱和报告,合成一个卷宗呈上,他自己开出支票,由蒋君章转交受款机构,取回收据,再次呈报他,才算完成手续。他有一本支票开出的记事簿,蒋君章有一本收支详细的账目和卷宗。他真的可以说是做到了“涓滴为公”,与贪污盛行的官场形成鲜明对照。

  [1][2]《徐铸成回忆录》,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48页。

  杨者圣:《国民党“军机大臣”陈布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24页。

  币制改革会议之后,陈布雷顺道去上海,对夫人王允默说:“我家的金器、银元,可以整理出来,去兑换金圆券。”

  “金圆券?”王夫人不明白。“关金、法币,怎么一下子又出来一个金圆券?”

  “这是挽救经济危机的措施,马上就要颁布,我们要遵纪守法。”

  没想到金圆券发行不久,物价就直线上升。10月物价的批发指数上涨到17.5倍。这一情况已经不用下属汇报,王允默也对他说了:“上海正泰新棉布店,最多一天换了16次牌价。职员、工人一个月工资只能买一块肥皂。蒋经国先生在上海打老虎,现在也偃旗息鼓了。”

  陈布雷用私人积蓄兑换的金圆券变成了一堆废纸。中央宣传小组的公款100亿元法币只换成几千元金圆券。物价飞涨,货币贬值直接影响到陈布雷周围工作人员的生活,连伙食费都付不出了,陈布雷只得先拿自己的钱给大家垫伙食费,至月终结算时,名曰归还,而实际上再移作下个月的垫款,不足时,再由他垫付。陈布雷长叹一声:“我们为了守法,牺牲了国家利益,牺牲了个人利益,却便宜了金融家!”[1]

  军事上连连失败,经济形势又是一片混乱,如何是好,出路何在?国民党中不少人认为,失败的关键是丧失了民心。一方面是局势这样困难,而那些拥有特权的豪门却照样发横财,过着奢侈腐败的生活。蒋经国尚且扳不倒他们,国民党还有什么希望?11月4日,南京《中央日报》发表题为《赶快收拾人心》的社论,提出清算豪门的问题,代表了国民党内多数人的意愿:

  国家在这样风雨飘摇之秋,老百姓在这样痛苦的时分,安慰在哪里呢?享有特权的人,享有特权如故,人民莫可如何。靠着私人政治关系而发横财的豪门之辈,不是逍遥海外,便是倚势豪强如故。不用说到现在还没有人替老百姓施用政治力量,强制他们捐输资财,以戡乱救民,甚至不曾用指甲轻轻弹他们一下。人事上也偏私如故,似乎没有国人置喙的余地。

  国家弄成这个样子,老百姓人人装着一肚皮的闷气,人心失尽,如何得了!目前少数人这样享受一切特权生活,骄奢淫逸,没有一个人去当兵,一文钱也不肯出,而却完全要穷苦老百姓抽丁纳粮,如何使人心平气服?国事演变到这个地步,势必牺牲极端少数人来挽救最大多数的人。假若吾人能天下为公,用人唯才,疏远小人,罢黜一切害民之官,严办豪强特权之辈,减轻人民的负担。将千千万万人民的负担,放在极端少数豪门巨富身上,令民困得以稍苏,那么人民耳目必然为之一新,前方军心立即因而大振。

  济南战役、辽沈战役后,大量难民随着涌入关内,风餐露宿,无家可归。陈布雷显得更加焦虑不安。他叹道:“已有二千万百姓流离失所,再打下去真不得了。”“国将不国,一片废墟,三民主义还有何希望?”他向同僚表示:“我一定要劝劝委员长,这个仗不能再打下去了。”“跟共产党谈判,国民党或许还能坐半个江山。”陈的副官陶永标回忆:

  辽沈战役后,蒋介石因伤心过度又连续吐血。陈布雷曾去蒋的官邸探望过两次,并密谈良久。因为陈布雷知道,这种劝和的意见是不宜在蒋召集的会议中公开提出来的。

  有一次,陈同蒋介石密谈至深夜,蒋送他步出总统府大门,我从侍卫室出来跟随在后,听见蒋介石对陈布雷断断续续讲的几句话:“战局……不利,我们……被打败,不会被消灭,你悲观。”“谈判也保不住国民党的半壁江山。如今,只有背水一战,成败在天了。”

  事后我发现陈布雷的脸色很难看,回到寓所还自言自语叹道:“成败在天,成败在天。”一连数天抑郁不欢。[1]

  1948年11月8日,蒋介石在国民党中央举行的总理纪念周发表讲话,仍然决心贯彻“戡乱”方针。他说:

  自东北军事失利以来,共匪谣言攻势的猛烈已达于极点。不但一般民众受了谣言的煽惑,感到恐慌,就是知识分子也不能认清国家真正的利害,而在心理上发生动摇。前几天南京竟有少数知识分子,公然发表文字,提出和平的主张,这实在是自己丧失了民族精神,完全是投降主义者。……最近共匪指使一班徒众提出两句口号,一是“求温饱”,一是“求和平”。这完全是抄袭苏联内战时代“土地、面包、休战”的三个口号,他们要以此来迷惑全国的同胞,瓦解剿匪的精神力量。……现在的问题就是看我们内部能不能坚定信心,团结一致,能不能振作精神,集中力量。希望中央各部长负责同志坚忍镇定,在军事第一的原则之下,拥护整个决策,共同一致认真执行。

  蒋所斥的主和派,当然主要是指那些审时度势、深知内战打不下去而主张和谈的国民党上层人物。在陈布雷看来,无异是当着和尚骂贼秃。像陈这样一个忠实追随蒋介石二十多年、自尊心极强而且士大夫气节很重的人,受到蒋介石公然的指斥,精神上打击之巨大是可想而知的。

  陶副官回忆:陈布雷生前的最后一些日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天开完会回来,总是紧锁眉头,一根接一根地猛抽着香烟;他的胃口也大为减少,以前每餐能食近两小碗饭,现在只能食一小碗,菜吃得更少。晚饭后到寝室,也就是他晚上的工作室,时而伏案批阅文件,时而翻翻报纸又放下,时而又衔着支烟在屋里来回踱步长叹短吁,或吟着杜甫的诗句:“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烟灰缸的烟蒂不到半天就满了,一天要倒二三次。

  陈布雷的精神和体质已经差到这个地步,蒋介石还催他起草“战时体制”的方案。一向提笔行云流水的陈布雷,这时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他写什么呢?还能再愚弄全国人民吗?连他自己都被愚弄了,怎么还有脸再自欺欺人!他感到心力交瘁,11月11日写了一篇“杂记”:

  人生总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倘使我是在抗战中因工作关系被敌机扫射轰炸而遇难,虽不能是重于泰山,也还有些价值。倘使我是因工作实在紧张,积劳成疾而死,也还值得人一些些可惜。而今我是为了脑力使用得实在太疲劳了,思虑一些也不能用,考虑一个问题总觉得头绪纷繁,无从入手,而且拖延疲怠日复一日,把紧要的问题应早些提出方案之交件(如战时体制)一天天拖延下去。着急尽管着急,而一些不能主动,不但怕见统帅,甚至怕开会,自己拿不出一些主意,可以说我的脑筋已经是油尽灯枯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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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布雷报效国家的理想已经破灭了,他为国民党兢兢业业地干了二十年,没想到国民党现在的威望已经扫地。他毕生忠于蒋介石,现在却形同路人,政见已无共同之处。哀莫大于心死,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此时的陈布雷,反而从容了。他的副官陶永标记录了陈布雷最后的日子:

  11月10日晚,他提出要同我共进晚餐,饭后,他不时询问我家庭生活开支和孩子等情况,问我经济上有什么困难,我说总能应付。他叹口气说:“物价暴涨,工薪阶层困难哪!”末了,他用深情的语气说:“陶副官,你忠心耿耿跟我这么十多年,任劳任怨,患难与共,你也知道我两袖清风,你和你的家属也从来没有沾到我什么光,我总过意不去,不知该怎样谢你。”我听了这话,泪水差点滚下来。他又叹了一口气道:“近年来我身体愈来愈差,自己也觉得一天比一天难以支持,倘然有个三长两短,请你自己保重,并望能时常去看看我的太太,她也是一个老实人。”我心中难过,便劝他:“主任不要想得太多,千万要爱惜自己身体,一俟战事结束,主任便可向委座告老还乡,著书作文。”他听了,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恐怕等不到这一天了。”

  11月11日上午,布雷先生出席中央政治委员会临时会议,这是他生前参加的最后一次会议。这次会议时间拖得很长,我开车接他回公馆已是下午三点钟光景,几位秘书还在等他吃午饭,大家看他脸色不好,可是在饭桌上,布雷先生一反近来沉默寡言态度,从容地作了一次长谈。他从辛亥革命、武昌起义、推翻清朝、北伐战争,一直谈到眼前局势,又忆及自己青年时代加入同盟会,办报、教书一些轶闻,最后语重心长地要我们保重身体,免得像他那样未老先衰。

  11月12日,是孙中山先生诞辰。纪念活动他请假不参加了。这天,他反而比往常从容。上午请了理发师,替他理发修面,他女婿陪着他聊了一通话。随后又去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和一双新布鞋。午饭后,他叫我驾车去郊外散散心,我们绕着玄武湖兜了一圈。我只见他两眼发愣地凝视着窗外的湖光山色出神。在离中山陵不远处,他示意我将车子停住,他下了车,吃力地攀上附近一个山丘顶极目望。中山陵在夕阳的映照下,气象万千。他眼角中流出了泪珠,一直呆呆地望着,直至夜幕开始下垂,临上车回家时,他问我:“陶副官,你还记得我以前讲过的一则笑话吗?”我回答:“主任莫非指有朝一日辞官隐居,到灵谷寺或鸡鸣寺做和尚?”他点了点头说:“和尚做不成,死在这里也好。”

  回到公馆时间已不早,我叫伙房快上饭菜,不料他一口推却说:“我觉得没有胃口,一点也不想吃。”我劝他:“不吃怎么行,多少吃些吧,半碗也好。”可是,这次他态度很坚决:“我实在一点也吃不进,你们去吃吧,不用管我。”接着他又吩咐:“我今夜要赶写一些重要东西,任何客人不见,电话也不接,一切改日再说,你也不要上来催我睡觉,我写好自己会服药睡的。”他上了一半楼梯又转过身来重复一遍:“一定不要让人来打扰我,让我安静些!”

  “让我安静些!”这是布雷先生留下的最后一句话。[1]

  陈布雷会见的最后一位家人是他的女婿袁永熙。袁是中共地下党员,与陈的次女陈琏结婚。夫妇两人在北平从事地下工作,于1947年9月被国民党特务机关逮捕。陈布雷托人把两个人保出来,调到南京工作。由于他们在狱中没有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陈以为他们是思想激进,总是劝他们安分守己,不要惹麻烦。在决定离开这个世界之前,陈布雷最不放心的就是陈琏夫妇。他对袁永熙意味深长地说:“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从政,以至不能自拔。政治这个东西不好弄,你们千万不要卷到里面去。”意思是让他们好自为之,自己保护不了他们了。这些话,也是陈布雷对自己一个惨痛的总结。[1]

  这天夜里,陈布雷在灯下,一连写了十一封遗书。其中两封是给蒋介石的。第一封遗书说:

  布雷追随二十年,受知深切,任何痛苦均应承当,以期无负教诲。但今春以来,目睹耳闻,饱受刺激,入夏秋后,病象日增,神经极度衰弱,实已不堪勉强支持。值此党国最艰危之时期,而自验近来身心,已无丝毫可以效命之能力。与其偷生尸位,使公误计以为尚有一可供驱使之部下,因而贻误公务,何如坦白承认自身已无能为役,而结束其毫无价值之一生。[2]

  在这封遗书中,可以看到陈对蒋还有割舍不去的感情,但是遗书中没有一字谈到“戡乱”,也没有一个字提到国共之间的战争,而借自己“结束毫无价值的一生”,对国民党的历史作了根本的否定。

  在第二封遗书中,笔调为之一变,通篇都是自谴自责之词。他引用“瓶之倾兮惟垒之耻”,表示国民党的失败也是自己的耻辱和罪恶。但他又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我心纯洁质直,除忠于我公之外,毫无其他私心,今乃以无地自容之悔疾,出于此无恕谅之结局,实出于心理狂郁之万不得已。”他引用唐朝诗人韩愈的诗:“中朝大官老于事,讵知感激徒婀”,这是韩愈指斥朝中权贵都是老练圆滑、老奸臣猾之徒,一个个只知依违随人,献媚迎舍,而不知感激、奋发。陈布雷一语骂尽了蒋身边那些只知揣摩逢迎、醉生梦死的官僚。

  除了给蒋介石的两篇遗书外,其余九篇有四篇是写给同僚及友好的,即《致张道藩》,《致洪兰友》,《致潘公展、程沧波》,《致陈方、李惟果、陶希圣》。两篇写给部属,即《留交蒋君章、金省吾两秘书》,《遗副官陶永标书》。三篇写给夫人、兄弟、子女,即《遗夫人书》,《遗训慈、训忿、叔同诸弟书》,《遗诸儿书》。陈布雷是一个感情丰富而又细心的人,他要向这个世界作最后的告别,并将后事一一安排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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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十一封遗书,已是11月13日凌晨。陈布雷吞下一瓶半安眠药,倒在床上永远地睡去了。上午九时,陶副官接到电话,催陈去开会。陶到卧室敲门,没有反应,而且门从里面上了闩。陶感到异常,从窗户中钻进去,才发现陈布雷已经僵硬气绝。陶大惊失色,赶忙叫来蒋君章秘书,一面找医生来抢救,一面向有关方面报告。陶副官亲自跑到国民党中央党部,向蒋介石报告。蒋介石大吃一惊,匆匆赶到陈布雷寓所。望着陈的遗容,蒋的表情悲哀,他脱帽肃立,并嘱咐手下好好料理后事。

  如何发布陈布雷的死讯,成了一大难题。当天来看望吊唁的官员和客人络绎不绝,每个人都问蒋君章秘书是怎么回事,蒋知道事情严重,不敢直言,只得说假话:布雷先生原来有失眠症和心脏病,经常服安眠药才能入睡,有时候半夜醒来再服一些,也是常有的,这几天精神特别不佳,可能加服因而中毒。

  次日《中央日报》发的消息,就说陈“以心脏病突发逝世”。第二天,陈布雷的好友、上海《新闻报》主笔程沧波从上海赶来,看到陈留给他遗书后,严厉指责蒋秘书等人的说法。他认为这样就抹杀了布雷先生为党、为国家的苦心,至少他个人不同意病死的说法。

  这时,外界对于布雷先生死因传说纷纷。治丧委员会在审阅全部遗书以后,经蒋介石批准,决定全部发表。19日,各报口气为之一变,公布了陈布雷自尽的消息。

  蒋介石读了陈的遗书后,颇为伤感,为他写下了“古今完人”的匾额。陈布雷的葬礼也办得隆重风光。在大敛和公祭仪式上,蒋介石两次率领政府要员出席,说明他对陈是有感情的。他还特派蒋经国与陈氏遗属一起护送陈布雷的灵柩往杭州安葬。《观察》以“特约记者”身份的知情人透露:

  廿年来患难相随,忧乐与共的职掌总文案和内府机密的陈布雷之敢于在自杀前以“停止戡乱,放弃独裁,绝交孔宋”三事直言相谏,谏之不从,则以死明志。这件事在政局发展的研究上是颇值得参考的。……陈乃觉国运不绝如缕,而他的“领袖”又是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硬干到底,既倒之狂澜已无挽回的余地,终于以死谏之。[1]

  陈布雷之死是一个象征。当年北伐时,像他这样的一批立志救国的人投身国民革命,希望能为国家的复兴贡献力量。他们曾为蒋介石政权尽心竭力,不辞辛苦。但是蒋介石在政治上的独裁,国民党官僚在经济上的腐败,使国民党政权彻底失去了民心。经济的崩溃,军事的惨败,使陈布雷这样的人彻底绝望了。旧道德的束缚使他无法解脱,只能选择自杀的下策。惟一可以安慰的是,陈布雷的灵魂安宁了。他静静地躺在西湖边上,不用再看到半年之后,蒋介石仓皇逃离大陆,南京政府如鸟兽散的惨状了。

  观察特约记者:《大局外弛内张》,《观察》第5卷第16期,1948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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