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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4-06 00:13:10)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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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陈伯达与毛泽东、林彪的关系——陈晓农谈父亲二三事  陈小雅

2.无所逃而待烹,勇于从而顺令——陈晓农谈父亲陈伯达  陈小雅

      陈伯达与毛泽东、林彪的关系——陈晓农谈父亲二三事

                ·陈小雅·

  陈小雅:陈晓农,你好!今年正逢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40周年,毛
泽东逝世30周年,也刚好是你60岁——一个甲子的轮回。在这样一个时间里,
我相信,你对自己的人生会有很多的感叹;对那场你父亲也曾参与,然后又被它打
倒的、给中华民族带来巨大灾难、也给你自己的命运带来“戏剧性”转折的事件,
会有很多的反思。你去年出版的《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阳光环球出版香港有限
公司,2005年版。)已经披露了大量鲜为人知的历史资料,但读者还有一些感
到不满足的地方。譬如,关于陈伯达的人格;陈伯达三十年代首倡的“新启蒙运动
”,究竟是怎么回事?又譬如,你父亲和林彪、四人帮被当作了三十年前的那场浩
劫的责任承担者,而在林彪集团那里,一直极力撇清与四人帮的关系,你本人似乎
也认为陈伯达与林彪集团不存在“结帮”的关系……诸如此类问题,作为读者和历
史研究者,我很想听听你对这些问题的解释。当然,我更感兴趣的是,作为人子,
你对你父亲有一个什么样的看法?这些看法,前后有没有什么变化?在你的心目中
,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铁血党纪与基督教哲学双重锻造的人格

  陈晓农:陈伯达仍有旧式知识分子身上常见的一些弱点。譬如他懦弱、古板,
性格木讷,拙于口才。一些写批判文章的人讥讽他“像个腐儒”,可说他“同谁也
合不到一块儿”,却不尽然。父亲不会笼络人,也从来没有提拔过跟前的人。但他
平等待人,尽量按情理解决问题,这就能团结人。毛泽东晚年批判父亲时,说他是
“北京军区华北地区的太上皇”,那当然是夸张之辞,但也说明他并非落落寡合之
人。他在处理有关问题时,能听取当地领导人的意见,努力平息纷争,稳定局面,
使生产较快恢复和发展,尽管其工作也难免有缺点错误,但正如北京军区原政委陈
先瑞在回忆中说的:“陈伯达来河北,基本解决了河北安定团结的问题,使河北省
顺利成立了河北省革命委员会。如果这算问题,那不是自己否定自己吗?”(见舒
云《九届二中全会后的李雪峰》)。所以,父亲是在不经意间团结了人,由此引起
一些人的不安,是他想不到的。

  从对待人生的态度来说,父亲除了受到党的纪律教育和革命人生观教育,也曾
受到过基督教哲学的某些影响。他对于厄运,颇能逆来顺受,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受
了圣经和中国儒家的影响。他年轻时在教会学校教过书,解放后又重读过圣经。耶
稣在《登山宝训》中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告
你,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父亲在有些事关大局的问题上能独出己见
,譬如,在主张“百家争鸣”,提出“电子中心”论,反对“血统论”,提出“反
九大”的生产力路线……(详见陈小雅采访录《无所逃而待烹,勇于从而顺令——
陈晓农谈父亲陈伯达》)表现出倔强的一面,但其性格里也确有软弱、服从的“迂
”的一面,这正是旧知识分子性格上的矛盾处。中国儒家也强调服从、顺从。宋代
张载的《西铭》,很受程颢、程颐和朱熹的推崇,被很多文人当作座右铭。解放初
,父亲因二十多年没用毛笔,重练毛笔字,此时他把《西铭》全文抄写了一遍。《
西铭》中有这样的话:“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
也。”将明知要被晋献公处死却不逃走的申生,和甘愿被听信谗言的父亲放逐的伯
奇,视为道德的典范。《西铭》结尾的话是:“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其以
顺从为人生准则,与耶稣的精神是一致的。父亲在代人受过、被强加罪名时,很少
为自己分辨,而总是逆来顺受,为顾全大局而忍辱自污。他1980年在监狱里对
工作人员说:“我的精神、肉体,都是属于党的。党对我怎么处理都行。”( 见
萧思科《超级审判》下册630页。)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受到上述人生哲学的影
响。

  陈小雅:我注意到陈伯达说过,听天由命,“党就是我的‘天’”,党怎么安
排,他就接受怎样的命运。这里,令我非常感叹的是:所谓“君臣关系”,并非完
全是一方面强加给另一方面的,而是双方在一种共同认定的政治伦理规则内互动的
结果。有这样的臣,固然因为有那样的君;而有那样的臣,年深日久,也必然有那
样的君!有这样的党员,也就有这样的党。我不知道你是否同意我这个看法?我读
叶永烈写的陈伯达的传记也好,读你编辑的《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也好,总有一
种感觉,他和毛共事的时候,人性总是得不到舒张,而他和所谓“林彪集团”搞到
一起去——尽管你否认这种描述——以后,人性是舒张的,他的人格似乎也变得无
畏和勇敢些,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看法,而原因又是什么?

◇ 陈伯达为何出任中央文革组长?

  陈晓农:说到父亲和林彪、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的关系。父亲说
过,他与他们几位是工作关系,没有太多的接触。

  陈小雅:我听邱会作的儿子说,他们家原来有一幅你父亲题写的大挂轴,每个
字都有小脸盆那么大,内容是:天地驰驱客,英雄清静身;留心千古事,不厌一寐
尘。邱路光说,他那时还不知道“寐”字怎么读,所以读成“床”字。庐山会议陈
伯达倒霉后,他不得不把这幅字撕了。但那木轴的质地很坚硬,他用斧子劈也劈不
断。

  陈晓农:我问过我父亲对他们的印象怎么样。父亲说:“林彪说话不多,他生
活好像很简单。有一次我有事去他那里,见他一个人在过道吃饭,饭菜很简单,也
没有人陪他。”“黄永胜他们几位,我觉得都比较老实。他们和我议论过江青、康
生、张春桥。有一次黄永胜说,康生这个人,血压那么高了,还在忙着整人,连命
都不要了。那时候有一种感觉,要搞倒我,主要是江青和康生。我后来写过一份材
料,我说真正的四人帮是康生、江青、张春桥和姚文元,是这四个人。过去说王、
张、江、姚,其实,除了那三个,另一个应当是康生,而不是王洪文。”

  最近我看到程光《1970年庐山会议背景的研究》,里面有一些新的事实。
作者写道:“陈伯达一直担任中央文革组长,为什么倒是他主动‘停止’了中央文
革的活动?为什么江青等人对陈伯达有着近乎‘刻骨’的恨?这些费解的事一经点
破内幕,顿时令人恍然大悟。陈伯达即便作为‘徒有虚名’的中央文革小组组长,
也不能为江青所容,多受江青等人排挤打击,曾几次流露出不想再干的念头,都被
林彪劝止。‘九大’前很早的时候,林彪对想辞去中央文革组长一职的陈伯达说:
‘你不占住这个位子(中央文革小组组长),她(江青)就会上去,祸害的人会更
多。’”

  父亲一直想辞职,却未能有个了断,看来重要的原因是林彪对他辞职进行了劝
阻,目的是为了不让江青的图谋得逞。我觉得林彪和父亲在防止江青等人篡权的问
题上有些意见交流,是正当的。在这个问题上,父亲同周恩来也有所交流,在《陈
伯达遗稿》第115页中已有记录。这是在特殊情况下为了大局而同两位主要领导
人进行的工作交流,而并非在搞私人同盟。

  至于陈伯达与林彪没有结盟关系,我在《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中提出了几点
证据:其一,是九届二中全会上“称天才”的语录,不是事先准备好的,是临时让
秘书找的。会上唯一违反常规的事情,是“揪张春桥”,但那是汪东兴提出来的。
其二,至少在华北,陈伯达的行为被民间看成是与林彪对立的。其三,庐山会议毛
泽东发动“批陈”以后,林彪曾对其下属说,“错误要往陈伯达身上推,强调上当
受骗。”林彪的下属们果然照办了。(见萧思科《超级审判》下册630页。)如
果有同盟关系,不应有这种落井下石的事。其三,“九一三”事件后,在一系列批
林材料中,是毛泽东亲自将“林陈反党集团”改为“林彪反党集团”。

◇ 陈伯达与毛泽东的关系:为帝王师?

  陈小雅:我在读叶永烈写的陈伯达的传记时,觉得主人公有一种“为帝王师”
的旧式知识分子情结,你认为有没有?是不是作家对他的行为诠释传达了错误的信
息,或者我这个读者有一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晓农:这个问题我没有细想过,但我觉得“为帝王师”可以说是儒家的一个
传统。孔子、孟子都是“帝王师”,他们的弟子以及再传弟子自然也都是要“为帝
王师”的。接近帝王的,可以直接对帝王进行说服开导,不能接近帝王的则以其策
论、奏章等间接对帝王进行开导。儒家是主张积极参与政治的。本来,政治乃天下
之公器,人人可以过问。但是中国的实际情况是,一方面几千年来都是中央集权制
,政治决定权高度集中,这本来也是儒家的主张;另一方面儒家又鼓励士人参与政
治,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天下兴亡,匹夫有则”;结果,参与
政治,“治国平天下”的最佳方式就是“为帝王师”了。从这一点来说,“为帝王
师”是普遍现象。但我感觉父亲虽然没有完全摆脱儒家的影响,但总的来说,他只
是“记室”,也就是秘书,而不是“帝师”。有人把他和陈布雷相比较,是有些道
理的。陈布雷也只是“记室”,而不是“帝师”。

◇ 哥哥陈晓达自杀原因:失恋还是工作失误?

  陈小雅:关于你哥哥陈晓达自杀的原因,你能不能谈一下?你父亲对他和李敏
的恋爱持何种态度,生活中有没有流露过支持或反对的意见?你认为陈晓达是因为
失恋而自杀,还是因为工作失误而自杀?

  陈晓农:这件事我在《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中已经写过了。我父亲那时很忙
,而且我哥哥与李敏来往最多的那个时期,即1958年冬和1959年春,我父
亲不在北京。他那时正在福建和广东的农村搞调查,所以他是在他们分手后才知道
情况的。那个年代,青年人谈恋爱,不会先向大人声明是在谈恋爱。我哥哥自小与
李敏熟悉,他们有来往本来是自然的。至于我哥哥自杀的原因,我在书里也谈了,
我认为是多种因素的结果。

  我哥哥小时候是个任性的孩子。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的《先驱者的后代》,有
篇讲陈昌浩儿子陈祖涛的文章,里面有这样一段:“飞机就要起飞了,陈伯达和他
爱人也在送行人的行列中,陈伯达的儿子小老虎(陈小达)被保姆抱着在飞机上玩
耍,无论如何不肯下来,并且大哭不止。最后周恩来只好说,那就都去吧。就这样
,飞机载着四个小伙伴,孙维世、陈祖涛、高毅、陈小达起飞了。”父亲也说起过
这个情况,可见哥哥的任性。前两年,哥哥在苏联时的一个同学跟我说:“你哥哥
学习非常好,他得了金质奖章。极少有人能获得金质奖章。他后来又顺利考上了莫
斯科大学。”哥哥的人生道路太顺利了,任性而又顺利,这使他在连续的挫折面前
失去了承受的能力。

◇ 文革中的父子来往

  陈小雅:以前我们谈过,你父亲在你的教育、升学与择业问题上的干预。下面
,我还想请你谈谈你们父子之间的交流情况。父亲经常对你有指导吗?文革大潮中
,你们有什么交往?

  陈晓农:文革前,父亲在外地出差的时间往往比在家里的时间长,所以很少有
与子女交谈的时间。偶尔谈话时,他也从来不跟我们谈政治,更不让我们看他桌子
上的文件,不像有些高干,随便把文件拿给子女看。(详见陈小雅采访录《无所逃
而待烹,勇于从而顺令——陈晓农谈父亲陈伯达》)

  我一生只收到过父亲的三次信,都是我去内蒙后写给我的。其中1966年7
月我因公回京,在离家与同事会合将返内蒙时,父亲写给我的一封,已在《陈伯达
最后口述回忆》中引用过。原文如下:

  小农:听说你明天要回去,今天下午七时来看你,不遇,甚憾。你继续到下面
去,很好,很好。要真正向贫下中农学习,作一个普普通通、老老实实的劳动者,
并且要随时拿这一点来考察自己,不断教育自己。要拜群众做老师,恭恭敬敬地学
。不要经常以为自己是一个什么干部的子弟,就觉得自己有点特殊的样子。党和人
民把你养成人了,此后一切,每时每刻,都是要想怎样才能报答党和人民的恩惠。
个人主义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是最最害人的东西。永远永远不要让个人主义盘踞你
的脑子,这样,才能看得宽,看得远,才能前进,才有前途,才会使自己成为人民
血肉的部分。不管怎样,我们总只是群众海洋的一滴水。我本人也有缺点,决不能
学。但是我总认为,我的生是属于人民的,为人民而生,为人民而死,这是毛主席
的教训,党的教训,希望你永远记着。

               匆匆祝路上平安爸爸 七月二十日下午八时

  还有两封,是我1965年8月到农村以后时间不久收到的,其中9月22日
的信内容如下:

  小农:你以前来的两次信,都收到了。你给岭梅的信,也看过了。我和妈妈最
近都有些事,迟迟未复,让你心里着急,这是我的不是。

  你决心到乡里去做普通劳动者,这是值得高兴的事。一个年青人,如果不同劳
动群众打成一片,熟悉群众的各种事项,知道他们的心,而同群众格格不入,将来
是不能有所成就的。

  希望你在劳动方面多多注意,要学习各种技能。睡觉最好要有八点钟时间。这
样,对劳动和其他工作,都会做得更好。如果睡觉太少,第二天精神不佳,就必然
会影响劳动和其他工作,实际会降低质量。对这点,如有机会,可同领导者和同志
们商量一下,看看怎样办才有利。

  初到乡村,一切不熟悉,当然会有些困难,但持之有恒,困难可以逐步克服的
。家里一切都好。妈妈有病(几天内可好),近日到医院住,所以不能给你回信,
但她是很关心你的。小英考上了护士,很高兴,岭梅,弟弟,都好,请放心。有些
事,由岭梅给你写详细点,我不多说了。祝平安!

  此信发出后,10月9日叔宴妈妈给我写了信,父亲又在该信后面附写了以下
的话:

  小农:妈妈的话说得很对,你要记住。遇事要有耐心,要安静思索,要同群众
商量,有什么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熟悉群众,熟悉劳动,不论在什么条件下都要
很好地生活下去,坚持下去,就会成一个有用的人。

                    匆匆,祝好!

  父亲在信中表示支持我到农村去做一个普通劳动者。他知道我遇到了一些困难
后,鼓励我克服困难,努力坚持下去。

  然而,一年后,文革开始了。因我的身份是公开的,总有人做文章,我难以应
对,我的身体也不好,有高血压,于是我向内蒙古安置办公室提出希望更换劳动地
点,将身份保密,得到了同意,可当时的混乱局面使事情无法落实。1967年冬
,我向父亲秘书王保春谈了情况,他安排我先到医院检查治疗,就和父亲商量让我
到工厂去当工人。起初委托天津的同志帮安排,没几天,受委托的同志被江青点名
打倒,父亲只好转而委托李雪峰同志帮助在石家庄安排。

◇ 唯一的一次“走后门”,为的是去当工人

  陈晓农:1968年初的一天,父亲领我去了李雪峰家。父亲对李雪峰说:“
麻烦你安排他到工厂当个工人。绝对不要让他当干部。让他当个学徒工,从学徒做
起。”这样,我就到石家庄制药厂针剂车间当了学徒工,学徒期是两年半。197
0年父亲倒台后一个月,正是我学徒期满转为一级工的时候。从此我就与父亲失去
了联系,直到1979年12月才有了第一次探监的机会。

  我在工厂时,身份是保密的。父亲倒台后,1970年底,省里已将我的情况
通知厂里,但表面仍一切照常。那时,父亲的一个秘书、原8341部队干部缪俊
胜给我写过信,告诉我不能回家,信里没有解释任何原因。1971年新年过后,
我很苦闷,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想自己回家看看,就跟班组领导说了。车间书记
马上找我谈话,说省里通知,我不能离开石家庄,并说这样做是对我好。我才明白
父亲完全倒了,而且倒得很奇怪,很神秘。10月份传达林陈反党集团文件后,厂
领导和军宣队负责人找我谈话,说我的身份公开不公开由我自己决定。我想这时候
了,不公开别人也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必要,就在车间会上公开了身份。一些朝夕
相处的工人直到此时才知道我的情况。

  ……

  父亲平时说他是个“小小老百姓”,他对子女当然也这样要求。他倒后,“小
小老百姓”这句话也被人加以种种罪名。其实,这句话不过是吐露了他希望离开官
场,过百姓生活的心情。他在八届十一中全会上发言,说自己是“刘盆子”。“刘
盆子”是东汉末年一个放牛娃,因是皇室远亲,被起义军强拉出来当了傀儡皇帝。
父亲自比“刘盆子”,以表明接受任职的不得已。

  父亲本人尚且不愿滞留官场,又如何肯让子女再入官场呢?父亲平生没有为任
何亲属谋过一官半职。专案组调查了多少年,也没查出他谋私利、用私人的证据,
他的所有本家亲属都是老百姓,只不过他曾走后门为儿子谋过一个学徒工的位置。

  一个人总有他的本色。就像许世友征战几十年仍在多方面不失僧人本色一样,
父亲为中共中央服务几十年也仍持有书生本色。

◇ 欲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

  陈小雅:从陈伯达一生的行为轨迹看,他确实实现了儒家倡导的信条:达则兼
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陈晓农:作为书生,父亲有自己的文化背景。福建读书人自古就有亦官亦民、
弃官为民的传统,官民界限看得淡。朱熹为闽学的开山祖师,一生多次弃官为民。
朱熹字元晦,又字仲晦,父亲的书法即取“仲晦”为笔名。明代泉州人李卓吾,别
号李温陵,也是弃官为民。清代主持泉州清源书院的陈寿祺,是父亲曾祖父的老师
,也是辞官讲学者。父亲希望像前辈乡贤那样回归民间,即便得不到许可,也自视
是百姓,与其自小所受的文化熏陶不无关系。

  我下乡前,1965年春夏间,父亲对全家人说过,他正式向中央提出过下放
的请求,但没有得到批准。父亲晚年说:“毛主席知道我想离开,想了很多办法留
住我。他提出办《红旗》杂志,也是想留住我。”所以,在五十年代后期,父亲提
出过下放的请求。六十年代,他又提出过退休的请求,受到了刘少奇的批评,《陈
伯达遗稿》第142页有父亲对此事的记录。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父亲觉得累
了,想换个环境或退休为民,应当是不难理解的。

  陈小雅:据你看,陈伯达提出下放也好,退休也好,是因为什么原因?

  陈晓农:我在《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中曾述及他在建国前后起草过《七大政
治报告》、《共同纲领》、《宪法草案》、《第一个五年计划纲要》等重要文件,
以及他第一个提出在文化科学上应实行“百家争鸣”的方针;第一个提出“正确处
理人民内部的问题”(毛泽东在“人民内部”后面加了“矛盾”二字);以及在八
大决议中提出发展生产力是首要任务,即所谓的“唯生产力论”;等等。

  据近来看到的材料,父亲还第一个提出在新民主主义时期经济上应实行“国家
资本主义”(见《党的文献》1989年第5期所载刘少奇1948年9月13日
讲话《关于新民主主义的建设问题》)。这个政策对五十年代初迅速恢复和发展经
济起了重大作用。

  总之,父亲的工作量很大,为完成这些工作他已瘁心竭力,疲惫不堪,所以希
望休息。一般人都知道军人征战不易,较少想到文政同样艰难。正确的内外政策和
根本大法,对于新政权的稳固至关重要,所谓“以马上取天下,不可以马上治之”


  陈小雅:除了“疲倦”,还有没有失望的成分在其中,觉得若不能实现理想,
不如退而“独善其身”?我知道,他年轻时代是很有雄心壮志的,譬如他给自己取
的笔名叫“伯达”,实际上是斯巴达克思的音译;他还发起过三十年代轰动全国的
“新启蒙”运动,你能否向读者介绍一下这个被历史湮没了的“镜头”……陈伯达
如果对照他的晚年,是不是距离这些理想目标太远了?

◇ 陈伯达首倡的三十年代“新启蒙运动”

  陈晓农:关于新启蒙,应由历史学家根据原始文献来研究。概括地说,新启蒙
运动有两大主题:抗日和民主。其纲领是“继续并扩大戊戌辛亥和五四的启蒙运动
,……唤起广大人民之抗敌和民主的觉醒。”(见陈伯达《哲学的国防动员》19
36年9月10日)

  新启蒙运动主张团结文化界一切忠心祖国的分子,组织救亡民主的大联合,号
召“组织全民族的抵抗,来挽救民族大破灭的危机”,并强调民主和思想自由。我
父亲在《哲学的国防动员》、《论新启蒙运动》、《我们还需要“德赛二先生”》
、《思想的自由与自由的思想》、《论五四新文化运动》、《思想无罪》等文中对
新启蒙运动作了论述。

  新启蒙运动的发起人还有张申府、艾思奇等,响应者比较广泛。父亲说,张申
府当时在清华大学讲授西洋哲学,他们曾多次见面,商讨新启蒙运动的事。和艾思
奇则是文字交流,艾思奇那时在上海。新启蒙运动的历史作用如同《中国新民主主
义革命时期通史》一书所说:“是全国抗日救亡运动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凡是
救亡运动所能波及的社会阶层、团体或个人,多受了它的影响。”(见该书196
2年版第二卷330页)

  2003年初,李慎之在《不能忘记的新启蒙》一文中说:“现在,翻检中央
党史部门出版的党史中,根本没有提到新启蒙这回事。理由可能是因为新启蒙不是
党中央,不是毛泽东发动的一场运动,……。然而它实实在在是起源于中国共产党
生死存亡之际,而一直影响到它以后发展壮大终成大业的一件头等大事。”(见2
003年《炎黄春秋》第3期)

  其实,官方史书不提新启蒙的原因很简单。父亲倒后,新启蒙是受批判的。代
表性的批判文章,我见到的有1974年第9期《学习与批判》上的《陈伯达尊孔
反共的一生》和1978年《社会科学战线》创刊号上的《“国防哲学”就是投降
哲学——评陈伯达的“新启蒙运动”》等。

  1985年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哲学大辞典。中国哲学史卷》对新启蒙运
动重新作了肯定性的评价。此后一些著作陆续有所介绍,但中央权威部门的出版物
对这一运动仍是不提的。

  无论是头等大事化为不值一提的小事,还是父亲提出的主张,有的在实行时走
了样,有的只被部分采纳或未被采纳,总之,父亲挑担子挑累了,想换个轻活儿或
好好歇息,这是实在的想法。此外,他感觉到与领导在思想上有分歧,也是想离开
的原因。

  父亲想下放和退休的请求未被接受,此后他服从党的纪律,继续为中央服务,
但是,与过去不同的是,他基本不是积极主动,而是被推动着工作。对很多事,他
是勉强、甚至是违心的。他还时不时对一些重大问题提出异议。所以,毛泽东说他
“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就从来没有配合过”。周恩来1970年9月3日也指出:“
陈伯达在中央核心内部长期不合作,他的问题迟早要暴露的。”叶群同年10月1
3日在写给毛泽东的检查中也说“陈伯达动不动就撂挑子”。这些说法,印证了父
亲与领导在思想上存在分歧的事实,印证了父亲晚年确有离开中央之意。至于他在
中央的最后阶段再度要辞职却最终未能辞,原因在前面已说过,是因接受了林彪的
劝阻,防止江青趁机揽权。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主要的,是父亲提出并坚持“唯生产力论”,不肯认
同“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一思想路线上的分歧是“从来没有配合”、“长期不合
作”和“动不动就撂挑子”的根本原因。

  当然,父亲想离开中央,是希望能好来好去,好聚好散,“安得君恩许归去,
东陵闲种一园瓜。”东陵侯被废后学种瓜一类故事曾是他乐道的。可事情的发展却
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在被关押十年之后又被判了
十八年重刑,对此他只能听凭摆布。

◇ 陈伯达与周扬的厄运

  陈小雅:在《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一书中,你曾谈到你父亲和周扬1982
年4月会晤的情况,但以后两人的间接交往情况没有多谈。最近,我看到邓力群的
《十二个春秋》里面又提到这件事。他的意思好像是,周扬犯错误,与他和陈伯达
的交往有关。但在我们看来,那是周扬的觉悟,当然,也与陈伯达的觉悟有关。你
能补充一些这方面的细节吗?

  陈晓农:1983年5月周扬发表关于异化和人道主义的讲话,事先父亲并不
知道,报上刊登以后,父亲看了也觉得提法很新,随后翻阅了一些文献。不久,报
上有一些商榷的文章,语气尚和缓。很快,周扬委托一位同志来询问父亲对这个问
题的看法。记得父亲当时想了一下,约略谈了几点:“‘异化’的提法,马克思早
期用得多些,晚年用得少些;他后来更多地是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来解释社
会问题;这个问题还需要人们继续研究。”9月底,父亲因腿疼加剧,住进位于小
西天的解放军262医院,10月份,报上突然对周扬点了名,并把周扬文章的观
点上纲为反对社会主义。父亲很感意外,对我说:“糟糕,这样一来,周扬会很难
过的。”我回答说:“不会吧,他过去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父亲说:“那不一样
,现在他年纪老了。”父亲一时很焦虑,说:“不会是因为跟我的来往连累了他吧
?原来约好出院后和他再见一面。看来只好拖一拖了。”

  父亲再也没有机会和周扬见面了,他出院不久,周扬就病倒了。父亲看了胡乔
木写的批判周扬观点的长文,对我说:“胡乔木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他过去基本
上没有写过哲学方面的文章,对哲学问题不熟悉。”我说:“他过去好像写过一篇
评论尼赫鲁的哲学的文章。”父亲说:“那不是哲学文章。”停了片刻,又说:“
总之,这些问题是属于比较高级的理论问题,应当允许讨论,不能这样随便下结论
。”

  前两年听说,胡乔木的文章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命而作,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我还不清楚。

  我在《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中曾说周扬和父亲“先后轻重不一跌入俄狄浦斯
厄运”。俄狄浦斯是希腊神话中一位努力避免做坏事,却偏偏躲不开命运的摆布,
在无意中犯了杀父娶母大罪的底比斯国王。俄狄浦斯知道真情后,刺瞎自己的眼睛
,把自己流放出国,在雅典附近的科洛努斯死去,在那里被大地吞没。这是古希腊
最深刻的悲剧故事。古希腊最杰出的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将其写为剧本后,亚里士
多德称该剧为“悲剧的典范”。你可以说周扬和陈伯达这两个文人有这样那样的大
过,但应明白,那不是他们的本意,他们在特殊时期的一些所作所为和他们自身的
命运,本质上不由他们自己主宰。他们像俄狄浦斯一样坦诚,也像俄狄浦斯一样以
实际行动改过。

◇ 对父亲的总印象

  陈小雅:你是陈伯达诸多子女中,陪父亲度过最后几年时光的孩子。在访谈该
结束时,可不可以再概括说几句?

  陈晓农:父亲原本是个教书匠,从17岁开始,先后在惠安和厦门的许多小学
当教师。22岁在国民革命军的军官学校任政治教官。30岁在天津河北法商学院
讲授世界经济,后到北平中国大学讲授先秦诸子,同时先后主编过《民族战旗》、
《华北烽火》、《长城》、《国防》等抗日救亡刊物,其一面为教育操心忙碌,一
面为救国呐喊奔走,如他年轻时一位乡亲的调侃:“七文钱的面孔,为国担忧。”
33岁到延安,先后在陕北公学、马列学院、中央党校、中国女子大学教书。建国
后也曾主持马列学院的教学和研究。他一生中教过的学生难以记数,然而一旦以言
获罪,身陷狱中,则划清界限者有之,毁师求荣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不过也
有一些态度迥异者。

  史立德、张楠、王拓都是原北平中国大学的学生和一二九运动的老战士,在父
亲去世后,他们不顾年迈体衰,不避时忌,拄着拐杖来到告别室,在父亲遗体前痛
哭失声,其情其景,难以言表。而马列学院的学生中,只有洪禹一人到场。

  偶尔我也遇到过老百姓中的父亲的学生。1982年春我到中国社会科学杂志
社,先在发行科工作,不久,因图书资料室缺人,领导让我到该室跟一位老先生学
古籍编目。老先生名鹿辉世,解放前曾在辅仁大学教历史,是陈垣校长的助手,后
因病辞去教职,解放初病愈想重新工作时,却因曾是北京市的参政员,去有关部门
登了记,结果被分配到外省教小学。他是退休后被杂志社临时聘用的。鹿老先生一
见到我就说:“我也是你父亲的学生。那时我是中国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你父亲是
教国学系,但他讲大课时我也去听过。”

  过了两天,我想到“鹿”这个姓很少有,就问老先生:“您老家是哪里?”老
先生答:“河北定兴。”我又问:“那鹿传霖……”“是我曾祖。”老先生应声而
答。

  我俩的话马上多起来。老先生问到我的高祖陈金城,谈到他熟读过陈金城老师
陈寿祺和寿祺之子陈乔纵的书,还说他自己跟吴承仕先生也很熟,当年还有人想介
绍吴承仕的女儿跟他谈对象……。似乎世界一下就变小了。

  说来奇怪,鹿传霖是光绪年间的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陈金城只是道光年间
的刑部主事,哪跟哪呀,可他们的后代碰到一起就觉得很投缘,也许就因为“同是
天涯沦落人”吧,我和鹿老先生成了忘年交。父亲得知有这样一位文史专家做我的
老师,也很高兴,叮嘱我一定要跟老先生好好学。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一年,单位
领导嫌老先生已年过七十,硬把他辞退了。

  回顾此生,我总会想起宋代陈与义的两句诗:“多少人间事,天涯醉又醒。”
人们总是在事情过后才容易清醒些。想来,将来的人们,会比现在的人更清醒些。

  陈小雅:在这方面,我倒是认为,将来是既可以进化也可以退化的,关键看我
们今天怎么做。无论如何,非常谢谢你能够接受我的访谈!相信许多读者都会对此
感兴趣的。

(2006年5月16日第一稿;2006年6月8日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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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所逃而待烹,勇于从而顺令——陈晓农谈父亲陈伯达

                ·陈小雅·

  题解:解放初,陈伯达因二十多年没用毛笔,重练毛笔字,把宋人张载的《西
铭》全文抄写了一遍。《西铭》中有“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勇于从而
顺令者,伯奇也。”将明知要被晋献公处死却不逃走的申生,和甘愿被听信谗言的
父亲放逐的伯奇,视为道德的典范。详见陈小雅采访录《陈伯达与毛泽东、林彪的
关系——陈晓农谈父亲二三事》。

  陈小雅:陈晓农,你好!今年正逢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四十周年,毛
泽东逝世三十周年,也刚好是你六十岁——一个甲子的轮回。在这样一个时间里,
我相信,你对自己的人生会有很多的感叹;对那场你父亲也曾参与,然后又被它打
倒的、给中华民族带来巨大灾难、也给你自己的命运带来“戏剧性”转折的事件,
会有很多的反思。这些年来,不少已故高层领导人的子女大写自己父亲的回忆录,
但你们却不能写或者写了也不能发表,这使很多对当年政治定论不认同者,或者想
获得多方位历史资讯的读者感到很不满意。

  为此,有研究者建议我研究一下你父亲陈伯达的“公案”,并愿意提供全部资
料。限于学力、精力和个人兴趣,我不可能满足这方面的要求。而且我觉得,就政
治问题来说,你去年出版的《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足够说明问题。陈伯达在政治
上是否能够被公正对待,问题并不在于事实不清楚,而在于中央彻底纠正和反思“
文革”、反思毛泽东问题的决心。而且我认为,即使将来陈伯达获得政治上公允的
评价,也不意味着一个复杂人物的问题研究就可以宣告结束。更何况,即使社会对
一个人已再无争议,每一个个人,当然更包括他的家属、亲人,也可以保留自己的
看法。一个健全社会的人文环境,不是要消弭个性,而是为千差万别的生命形态的
生存繁衍提供安全保障。

  所以,我所感兴趣的是,作为人子,你对你父亲有一个什么样的看法?这些看
法,前后有没有什么变化?你父亲三十年代首倡的“新启蒙运动”,曾因战争的硝
烟而湮灭,而在半个世纪后的近二十年里,又不断地被思想新锐的人们高举;他所
主张的“百家争鸣”,曾被毛泽东的文化专制所扼杀,但这已经或正在为社会文化
的发展趋向所肯定;他所坚持和关注的“发展生产力”、“电子中心”运动,已经
成为当今社会的主流……但是,在这个时候,你,作为他的家人,却仍背负着沉重
的历史包袱,且没能享受到这一切进步理应带来的欢乐,我想,你一定会有很多感
想。

  当然,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和人文学者,我希望你能暂时先放置一下那些沉重的
历史话题,先让读者了解一下,你父亲不为世人所知道的那一面。在你的心目中,
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里,需要的不是你把自己的感觉去与社会的评价体系—
—譬如伦理规范、政治原则或理想楷模——的差别加以弥合,不是去求同,而是返
回生命朴素的印象,挖掘你记忆中最受感动和留下刻痕的东西。

  咱们就从头开始,先谈谈你父亲留在你记忆中最早的事情,好吗?

◇ 我以为他真的就叫“陈教员”

  陈晓农:好的。我对父亲最早的印象,是1949年我3岁时,父亲和我一起
住在香山碧云寺的时候。那时,我们住在碧云寺哼哈二将门里左侧的一个院落。我
因年小,出出进进都要父亲或别的大人牵着我的手。这里是山坡,台阶很多,尽管
有大人牵着,我还是在一次上下台阶时摔倒,把鼻梁磕破了,请医生缝了好几针。

  陈小雅:如果让你用一个词来形容心目中最早的父亲印象,你会在这些词中间
选择哪一个?譬如:慈祥的、亲切的、严肃的、冷酷的、忙碌的……?

  陈晓农:第一印象应该是“忙碌的”。此前一年,父亲和母亲已经离异。母亲
文菲在延安抢救运动中被错当作“特务”审查,虽然平反了,但因受了刺激,精神
状况逐渐变差,没有照顾孩子的能力,所以我是由父亲抚养的。他的工作很忙,还
要带一个孩子,是很困难的,所以我的日常生活,主要靠警卫员郭运华叔叔照顾,
有时父亲以前的助手田家英也过来领我玩。后来请了一个阿姨,就主要靠阿姨来照
顾了。

  陈小雅:小时候,你对父亲的职业,有什么样的意识?譬如说,他在毛泽东身
边工作,你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吗?

  陈晓农:别人问我的父亲是谁,我总是回答:“陈教员。”这不仅是父亲让我
这样回答,当时大人们也经常这样称呼他,所以我当时真的以为他就叫“陈教员”


◇ 陈伯达待子,与毛泽东迥异

  陈晓农:5岁时,我家搬到了中南海。那时,叔宴妈妈和岭梅住一间房,我和
父亲住一间房,两间房有门相通。父亲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床,我和父亲是一起睡的
。半夜里我起来,就把父亲捅醒,他就把床边书桌上的台灯拧开。我在痰盂小便时
,他往往又睡着了,我还得再次把他捅醒,让他关灯。他宁可麻烦,也不让小孩自
己弄开关。

  陈小雅:你的这个故事让我想起毛泽东对孩子的教训方法。据傅连璋的夫人陈
真仁回忆,李敏小时候喜欢用手去摸炉子上的开水壶。陈阿姨不让她摸,她偏要摸
。毛泽东就说,你让她摸,烫了一回,她就知道不摸了。看来,你父亲不敢让你去
冒这个险。他对你的确是尽了做父亲的责任的。除此之外,在你们兄妹中,他有没
有给你吃“偏食”或吃“独食”的习惯?譬如,生活上,教育上……

  陈晓农:我哥哥在苏联留学时期,我是家里的大孩子,所以父亲对我的关注多
一些。小时侯,父亲曾用楷书抄录了明代文嘉的《明日歌》,让我挂在床旁边的墙
上。另外,他还用行书抄录了诸葛亮的《诫子书》:“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
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欲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挂在全家
人吃饭的房间。这也是一种教育子女的方式。在我上学期间,父亲的工作是很忙碌
的,他自称是“劳碌命”,所以对我功课之余的读书学习很少过问,但也有过零星
的建议。小时候,他给过我一部线装的《课子随笔》,里面收集了古人教育子女的
文章;他还给过我一部《幼学琼林》,我还没有看,就被一个亲戚拿走了。

  有时他也让我背点古文,如《古文观止》中《左传》、《战国策》的某些篇章
,陶渊明、韩愈、柳宗元、苏轼的一些名作,以及清代彭端淑的《为学》。他还给
我买过一套解放前商务印书馆的《少年百科全书》和周建人主编的一套科普书,这
些书我常翻翻。上中学后他就基本不问我读什么书了,只希望我把自然科学知识学
好些。不过,我记得上高中时,有一次父亲看我在读一本中国哲学史,对我说:“
最好还是先看古人原作,不要一开始就看议论,现在的议论不一定对。”

◇ 作文编造田家英“历史”,遭受父亲严责

  陈小雅:少年时期的教育,你父亲给你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事情是什么?

  陈晓农:上小学时,父亲只在每学期末看看我的成绩单。但有一次,父亲偶然
看了我的作文,对我发了脾气。原来,那篇作文老师给的题目是《我熟悉的某某叔
叔》,我写的是田家英,内容做了虚构,说田家英叔叔坐过国民党的监狱,经受过
严刑拷打等等。父亲说:“你怎么能这样胡写?田家英从来没有坐过监狱!”我说
:“老师说可以虚构。”父亲厉声说:“你这是胡编乱造!以后写文章不许胡编乱
造!记住!”然后在作文后面批上:“这篇文章的内容完全是编造的!这篇作文不
及格!”批完以后又说:“你把我写的话给老师看看!”我给老师看后,老师并没
有说话。

◇ “群众不同意的事,即使有黄金万两也不要去捞”

  陈小雅:你对父亲处理公务,最初留下了什么印象?

  陈晓农:10岁那年,父亲回家乡搞调查。年底,叔宴妈妈带我和两个妹妹一
起去福建,跟父亲一起在福建过年。离开福州回北京后的第一个新年,叶飞家的孩
子们还给我们寄来了他们自己做的贺年片。但父亲1958年底第二次回福建时,
他和叶飞的关系就处得不好了……

  陈小雅: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他们的矛盾?

  陈晓农:是父亲对大跃进中的一些做法提出批评,和叶飞发生了争论。叔宴妈
妈从福建回来后说,食堂的做法要不得,她在食堂吃饭时亲眼看到一个妇女把掉到
地上的一大团米饭一脚踢开,这样子浪费,全不顾以后了。父亲1959年1月9
日给中央写了信,我在《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里转述了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
以来毛泽东文稿》一书注释中对此信的摘录。但这个摘录很简略。前些时偶然看到
《读书》1998年第4期一篇谈赵树理的文章,作者陈徒手写道:

  “后来我看到1959年1月9日陈伯达致毛泽东的信(作为中央宣传工作座
谈会文件之一散发),才发觉陈伯达在信中也有与赵树理相近似的感受,他在福建
家乡走了一圈后,对密植、深耕、干部作风、虚报数字等问题对毛泽东直抒已见,
他甚至明确地说:‘当群众不同意干的时侯,即使有黄金万两,也不要去捞。’”

  1991年初,一位已离休的老干部对我说:“1958年底你父亲来福建时
,和我同到一个生产队蹲点,天天吃地瓜,后来工作队的人都吃不消了,犯胃酸。
我还好,我是当地人,但后来也觉得顶不住了,可你父亲仍是一声不吭,天天吃地
瓜。你父亲通过与群众同吃同住,了解到许多真实情况,他严肃批评了脱离群众的
瞎指挥和浮夸风。后来我和叶飞说起此事,他说了一句:‘这样和群众同吃,很对
,但是,也很难。’”

  1962年七千人大会时,父亲因起草刘少奇的报告,很疲劳。中央让他到玉
泉山休息,所以他未参加讨论。会议期间的一个星期天,全家人正在玉泉山,忽然
中南海警卫室打来电话,说叶飞和一些福建的干部要求见父亲,……叶飞这次来,
有表示抱歉之意,这也是不容易的。

  陈小雅:你父亲替刘少奇起草报告,如此“玩儿命”,是不是也是毛泽东后来
在庐山会议上说,在“重大问题上”,陈伯达从来没有同他合作过的原因之一?陈
伯达与刘少奇的关系怎样?

  陈晓农:根据《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里的批语,这个报告毛泽东是看过的,
毛泽东没有看的是刘少奇在讨论报告时的一个讲话。关于“从来没有配合”的问题
,我想后面再谈。至于陈伯达与刘少奇的关系,1970年庐山会议上“批陈”的
时候,有人揭发:解放初期,刘少奇曾允诺,自己搬进新房子后,原来在中南海住
过的旧房子陈伯达可以住,这确有其事。但结果是陈伯达没有住进去,因为杨尚昆
对他说,这房子你不能住。后来是杨尚昆自己住进去了。

◇ 为“惠女水库”解燃眉之急

  陈小雅:你觉得你父亲的性格怎么样?

  陈晓农:父亲本是个比较软弱的文人。我母亲亲口对我说过:“你爸爸是个老
实精。”叔宴妈妈(刘叔宴,陈伯达的第三任妻子)也说过:“你爸爸性格太懦弱
。”但有时在关键时刻,在重要问题上,他也能独出己见,而且很倔强。家乡人告
诉我:“大跃进时,惠安修水库,你父亲来工地劳动,看到工地上绝大多数都是妇
女,很感动,就题了‘英勇的惠安妇女万岁’几个字,说:‘这个水库就叫惠女水
库吧。’当时雨季将到,天空已阴沉,而工程已到关键时刻。如果大雨一来,工程
将前功尽弃。你父亲着急了,在县委给叶飞打电话,说:‘请你立即派部队来帮助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派的人来!你的人不来,我不离开。’叶飞派的部队和几十辆
卡车赶来了,抢在大雨前修好了大坝。这个水库对惠安的生产起了很大作用,灌溉
了很大面积的土地。过去每年都会发水淹死一些人,有了水库就不再有淹死人的事
了。”父亲倒了以后,水库被改名,一个纪念碑的碑文中提到过父亲,也被用凿子
凿去了他的名字。

◇ 冠名“反动血统论”的第一人

  陈晓农:我自己亲见的父亲表现倔强的事,就是文革初他对“血统论”的批判
。当时那个“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来势汹汹,猖獗一时。不
同意这个对联的人一般也只是说这个对联“讲阶级路线过了头”、“过分了”、“
过左了”,没有人把它和“反动”一词相联系。“红五类”、“黑五类”等说法也
是这样。有些领导人对“黑五类”的说法表示过质疑,但是没有反对“红五类”的
说法。而父亲1966年10月16日在中央工作会议的讲话中却毅然决然说道:

  “各地流行着一种所谓‘自来红’的谬论。制造这种谬论的人,利用一部分年
青人天真提出的‘老子英雄儿好汉’,来蛊惑一批学生。实际上,这是剥削阶级的
反动的血统论。这是彻头彻尾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反毛泽东思想的,是彻头彻尾
的历史唯心主义。”

  “现在有一些学生接受什么‘自来红’、‘自来黑’的观点,接受什么要在学
生中划分什么‘红五类’‘非红五类’或者什么‘黑几类’的观点。……我们劝青
年们不要接受这种血统论的错误观点”。

  陈小雅:流行的说法,文革初最早对“血统论”提出质疑的,在民间首推遇罗
克。但是他1970年被镇压了。前两年在互联网上读到遇罗克狱中难友张郎郎写
的《遇罗克现象的反思》,其中谈到遇罗克文章产生的背景。张郎郎说:

  “或许为还历史真实面目,应该指出,他的文章一开始可以出现并传播,可以
说是他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因为,这篇文章出现,是在陈伯达发表了反对血统
论的讲话以后,出身‘不好’的学生,等于听到了特赦令。……可以说陈伯达的讲
话,当时使人们从长期不得喘息的压力下,突然得到心理解放。文革以来第一次,
他们可以‘合法’地,理直气壮地对血统论说‘不’。”

  张郎郎的这段回忆,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期的历史。我想了解的是,你父亲讲
话以后,除了有支持者以外,是否也有反对者?

  陈晓农:1966年10月,将那个对联的思想,以及划分“红五类”、“黑
五类”等等行径,定性为“剥削阶级的反动的血统论”,是父亲力排众议做出的论
断。“血统论”这个词就是父亲给那股披着“革命”外衣的思潮起的一个恰如其分
的名称。在此之前,对联拥护者们是把它叫做“无产阶级的阶级路线”。当众多的
对联拥护者都在以“最革命者”自居时,竟有人把他们的思想行为定为“反动的血
统论”,这不啻如晴天霹雳。那些对联拥护者的恼怒之声,我曾亲耳听到过。

  陈小雅:这在高干子弟中,的确是一件犯众怒的事。当时,有人和你为难吗?

  陈晓农:我接触的人不多,但有位老干部曾当着我说:“陈伯达说马克思、恩
格斯、列宁都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还有一位高干子弟,在
中南海里发泄过恼怒情绪。为了制止血统论的严重危害,父亲不怕得罪自恃“血统
高贵”者,不惜犯众怒,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陈小雅:这的确是一个人反封建的觉悟的底线的显露。

  陈晓农:这是一次艰难的反潮流。其实,父亲对血统论的批判是由来已久的、
一贯的。早在1943年他写的《评“中国之命运”》中,他就对蒋介石以血统立
论进行了批驳。可见他对无论何党何派的人,无论其权势大小,凡持血统论观点者
,都是加以批判的。

◇ 提出“主要任务是发展生产”企图扭转文革路线

  陈晓农:父亲另一次倔强的反潮流,就是他起草的强调生产的九大报告稿被否
定以后,面对中央认可的张春桥、姚文元起草的报告稿,在中央会议上无人提出异
议,父亲却坦率指出:“还是要发展生产,搞好生产,提高劳动生产率,不能尽搞
运动,运动,像伯恩斯坦说的:运动就是一切,而目的是没有的。”张春桥恼羞成
怒地嚷道:“你说的是‘唯生产力论’……”两人在会上进行了激烈的争论。当时
,尽管也有人在心里对张、姚的稿子不满,但没有人出来说话。父亲却无所顾忌地
对张、姚进行了严厉的批驳,击中了张、姚观点的要害,这大大出乎江、康、张、
姚等人的意料,他们势必要寻机对父亲进行报复。记得九大后,1969年国庆节
我回家时,父亲在与我谈话时说道:“一个人要经受挫折、经受磨折才会有用。我
现在也还在受挫折。”当时我以为他只是在鼓励我不要害怕工作中可能遇到的挫折
,没有想到他在中央因在路线问题上反了潮流,而的确正在经受挫折、经受磨折。

  遗憾的是,这些重要的历史事实,现在官方的史书都隐没了。

  陈小雅:看得出,这件事情,你认为是一件标志性的事件。由于官方的政治定
论和一些趋时的描述,在外人眼里,大多觉得陈伯达至少是个很“窝囊”的人,好
像被江青骂了也不敢顶嘴。不过,我最近从吴润生的《林彪与文化大革命》(明镜
出版社,2006年5月版)中看到,陈伯达居然也当众骂过江青,说“我瞧不起
你!你听清了吗,我瞧不起你!不是毛泽东,谁会把你放在眼里!乌鸦!”而那位
作者说,在那个年代,敢当面骂江青的人几乎没有,大多数人是背地里充好汉。这
让我对陈伯达开始刮目相看。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陈晓农:过去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这件事。父亲谈到他同江青有过很多次激烈
的争论,但他没有描述细节。刚才你说九大报告是标志性的事件,我认为的确是这
样。九大报告稿的争论本来是一个原则的争论,在十大的政治报告里是作为大事来
说的,可是现在官方的史书却做了回避,这是令人遗憾的。史家的观点可以各有不
同,但史书对重要的历史事实不应回避。

  父亲有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时候,也有愚忠盲从、偏听偏信的时候。父亲没
有能力扭转党的路线错误,但是他在批判血统论,反对上海帮和起草九大报告稿等
关键事情上,还是做了力所能及的努力,尽管这些努力或者收效有限,或者完全失
败,但终究是一种路线转折的先声

◇ 促使毛泽东承认:延安整风“不好的事实在太多”

  陈晓农:父亲的另一令我佩服之处,是他做了一些公益事或帮助他人的事后,
他自己是不说的,除非是不得已或很偶然的情况下,他才会提到。像他动员亲人捐
献图书文物,除了前面说到叔宴妈妈偶然提到过一次外,父亲本人从未说过。父亲
去世后,1991年我回家乡,一位乡亲拿出1957年1月15日《福建日报》
的有关报道,我才知他向福建省图书馆捐献祖上图书文物的情况。还有他的稿费,
他自己只说过1958年以后他没有再领取过稿费。但这些稿费到哪里去了,他一
次也没有说起过。他去世后,我才听到他以前的秘书说,他1958年以后的稿费
和他作为人大代表、政协常委的那份工资,都捐给科学院图书馆了,是秘书亲手经
办的。

  父亲去世时,领导指示后事悄悄处理,而且父亲也交代过他去世后不要发消息
,所以我们没有发过讣告,可仍有几十位了解父亲的人闻讯后赶来向遗体告别。其
中有国务院体改办离休的洪禹同志。他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在延安的抢
救运动中受到错误审查时,写过一封申诉信。毛泽东于1946年3月写了回信,
说明已指示安子文解决,并在信尾对洪禹说:

  “总之我感觉对你及许多同志很负疚,因为我们工作中做得不好的事实在太多
了。”(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辑《毛泽东书信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
版,第269页)

  洪禹在参加遗体告别后对我说:“我那封申诉信就是你爸爸转交给毛主席的。
毛主席那时在生病,你爸爸催促他写了回信。这封回信使我和一大批受审查的同志
得到了解脱。”

  陈小雅:这么说,你父亲促使毛泽东承认:延安整风“不好的事实在太多”。

◇ “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

  陈晓农:洪禹说的事我过去从未听说过。几天后他又打来电话,说:“请你找
点你爸爸的遗物,哪怕是有签名的一本书也行,给我留做纪念。希望你理解我的心
情。”当时,家徒四壁,我就找了一本我给父亲买的《世界中古史》,上有父亲签
名“陈健相”(陈伯达的原名),送了过去。

  1996年底,因我再三请求,上面发还了父亲的墨迹、书籍等少许遗物,我
又选了张父亲的字给洪禹。不幸为时不久,洪禹同志于1998年去世。

  父亲自己偶然讲出的一事,是他想助人却落了空的事。一次和父亲谈话时,我
提到文革中“批陈整风”的文件里有一篇杜畏之的交代,说他三十年代和父亲有过
一两次来往。文件将此事作为父亲参与托派活动的例证。父亲说:“解放初抓托派
,我看到名单上有杜畏之的名字,就和中央负责同志说了:‘杜畏之翻译过《自然
辩证法》,还是应加以考虑。’我的意见没有起作用。杜畏之还是被抓了。”我想
专案组直接去找杜畏之,或许正和父亲曾为杜畏之说情有关。

  父亲常引《战国策 魏策》中唐睢说的那句话:“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
;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他以此要求自己,并经常告诫亲属。他多次讲过
三十年代在北平,他在一次逃避特务追捕时,吴承仕先生为他安排避难处所,并资
助他一百元钱的故事。解放后,他找到了吴先生的夫人和女儿,带全家人请她们一
起去香山郊游。在香山宴请她们时,父亲问起她们的生活情况,问是否需要帮助。
吴夫人说,吴先生还有一点遗产留给她们,不需要帮助。

◇ 对于父亲的遗憾

  陈晓农:当然,你刚才谈到外界对于父亲性格的看法,我也是有些遗憾的。父
亲为人处事,也有诸多缺点错误,也有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时候,也有愚忠盲从
、偏听偏信的时候。“驯服工具”和“齿轮螺丝钉”的观念也曾灌输于他。在那个
不正常的时期,虽然他也利用自己的位置,进行过不能算“微弱”的抗争,但他更
多的是身不由己。我在工厂当工人时,有一位技术员,考入清华大学时曾是总分第
三名的高才生,因出身资本家,被分配到我所在的制药厂,他就曾对我说过:“说
实话,谁在你父亲的位置上也不行。任何人当那个组长都不能不犯错误。我说的是
任何人。当时情况太复杂了,怎么干呀?”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在大潮流的席卷下
,在强大力量的掌控下,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但实际上都有不由自主之处。父
亲没有能力扭转党的路线错误,但是他在批判血统论,反对上海帮和起草九大报告
稿等关键事情上,还是做了力所能及的努力,尽管这些努力或者收效有限,或者完
全失败,但终究是一种路线转折的先声。

  陈小雅:你谈到外界对于你父亲性格的看法,你也是有些遗憾的。这里,我们
接着谈一个和性格有关,但主要是个人修养与思想路线的问题。在外人的印象中,
陈伯达是一个文史或哲学方面的专家,但他早在六十年代初期就提出了“电子中心
论”。据你看,这反映了什么问题?

◇ 陈伯达提出“电子中心论”的个人修养背景

  陈晓农:父亲的专长虽然在文史哲,但他对科学是非常崇敬的。建国初,他提
出过“五爱”的号召,其中之一就是“爱科学”。父亲在写字台玻璃版下面长期摆
放着哥白尼、伽里略、巴斯德、巴甫洛夫的人物肖像。还有一张相片是他三十年代
的好朋友吴承仕的。父亲是个社会科学工作者,开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时,他是社
会科学界的首席代表,但他内心里对自然科学更重视。他年轻时没有学过高等数学
,这增加了他学习自然科学的困难,但他有自己的学习了解自然科学。家里一套大
部头的《汤姆逊百科全书》和《苏联大百科辞典》,他经常翻阅。他偏爱生物学,
认真读过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达尔文环球航行日记》。他仔细阅读科学发展
史和一些着名科学家的传记,浏览各种科学杂志,注意物理学、化学和工业新技术
的最新进展,经常和一些科学家交谈,虚心听取他们对发展科学技术的意见。他六
十年代初提出“电子中心论”,就是在天津和一位从日本回国的专家进行深入交谈
的结果。父亲说:“那位从日本回国的专家说,日本在战后,开始经济很困难,很
多人因没有布,连衣服都是穿报纸做的,可后来就是抓了电子技术,经济很快就上
去了。日本发展电子技术是由国家立法的。”父亲常感叹中国科技的落后,希望国
家能吸收各国的好经验,开辟自己独创的发展道路,尽快把科学技术搞上去。他希
望自己的孩子都能从事自然科学方面的工作,所以1965年当他得知我所在的人
民大学附中要保送我去高级党校时,他表示了坚决的反对,并且不同意我考文科大
学。可是我因种种原因,不愿考理工。这是促成我放弃高考,去内蒙古插队的一个
原因。我虽然能力很不行,但他的其他孩子都选择了自然科学。

◇ “重理轻文”与毛泽东教育思想的关系

  陈小雅:你父亲为什么会有这种建议?

  陈晓农:高级党校那时是个是非之地,我不清楚,但父亲是知道的。大概是1
963年的暑假,有一天上午,艾思奇哭着跑到中南海找父亲,他离开后,在吃中
午饭时,叔宴妈妈对父亲说:“你应该以老师的身份去党校好好说说他们。这样下
去还行?”父亲当时没有回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但艾思奇来家这件事留
给了我印象。所以当父亲表示反对我去高级党校时,我觉得他自有其道理,并没有
反感情绪。

  应当说明,并不是父亲让我到基层锻炼。他只是不同意我考文科,如果我考理
工,他不会反对。……当时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就想响应党的号召去边疆或
去农村。父亲只是同意了我的想法,叔宴妈妈是反对我下乡的。父亲后来谈到过他
为什么支持我,他说,我哥哥死了以后,他很难过,觉得对孩子要求高了没有用,
我既然愿意下乡,就让我去吧。但是他认为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应克服困难坚
持下去。

  陈小雅:但是,这样教育子女,是否有不顾子女个人爱好、扼杀他们的人生自
主权的问题?同时,作为一个党和国家领导人,他们这样的做法,也有向社会提倡
一种价值观的意义。譬如,忽视人类文明中精神文化的部分、或者认为体力劳动者
比脑力劳动者更值得尊敬,这在人类文明史上,应算一种“反智主义”倾向。而且
,这种教育上的“重理轻文”倾向,与毛泽东反对文科办大学的思想如出一辙,这
和文化大革命的另一主题——实践毛泽东的“新社会观”,是关系很密切的。对这
个问题,你父亲后来有没有一点反思?譬如说,这种思想路线对于中国社会发展的
影响?甚至对于你自己的前途是一种耽误?

  陈晓农:你的问题很大。我查了一本材料,是文革时一个大学印的毛泽东文章
讲话汇编,其中有毛泽东1964年2月13日的春节谈话。在谈到教育问题时,
陆定一插话:

  “现在进师范的学生质量不高。今后可以考虑高等学校的文科、师范,不要直
接招高中毕业学生,而招高中毕业后参加过劳动一、二年的学生。学习自然科学的
到农村去也有好处。哈尔滨工大有个经验,把教师下放一、二年,原来不好的,回
来都不错,成了骨干。”

  毛泽东说:“应该下去。现在有些人不重视下乡劳动。”接着毛泽东列举了李
时珍、祖冲之、孔夫子等人的事迹。这篇春节谈话很有名。我父亲不同意我考文科
,看来与中央这个谈话可能有关。史料记载,父亲没有参加这个谈话,但他肯定知
道有关情况。

  重理轻文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现象,在民国初年就已经存在。我看到过一位老
学者的谈话,讲解放前某名牌大学里的情况,说那时最尊贵的是学数学的,学数学
的瞧不起学物理学的,学物理学的瞧不起学化学的,学化学的瞧不起学工程学的,
学工程学的瞧不起学历史的,学历史的瞧不起学哲学的,学哲学的瞧不起学文学的
……。重理轻文现象与中国在近代落后了有关。中国在封建社会时期百分之九十九
的文化人都是学文的,但是却落后了,理工科几乎是西方垄断的,西方强大,所以
重理轻文。这是一个历史现象。可以说,中国几千年的重文轻理导致了近代以来的
重理轻文。现在很多父母和他们的子女在选高考志愿时,仍是重理轻文的。随着中
国的强大,这个现象会逐步改变。存在决定意识,即便是让极偏爱文科的人主管教
育,也不大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变。

  陈小雅:我很同意你对这个现象的解释。我读民国初年教育家的言论,尤其是
那些留洋回来的教育家,都有关于教育与生产、生活结合的论述。而且,即使美国
现今的大中学教育,也比我们注重教学与实践相结合。我看波伏娃的小说,里面也
讲法国知识分子有与工农相结合的传统。他们把下乡看作一种时尚,人们是自觉自
愿到那里去寻找灵感和吸取营养的。但中国似乎没有这个传统。一个读书人进入政
界,被看作是一种荣升;进入商界,那是偏离了读书进仕的正道;如果下乡,则会
被认为是受惩罚才有的待遇。这可能与当日中国体制无人身自由,以及读书人“学
而优则仕”的传统有关。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毛泽东的“阶级歧视”——把整个
知识阶级看得比整个劳动阶级更“低贱”,这使人们在批判毛泽东和文革罪恶时,
连同他利用的教育思想也一起否定了。

◇ 毛泽东“愚民政治”的历史文化渊源

  陈晓农:毛泽东更主要的误区是轻视书本知识,这也有其历史根源,主要是受
清初颜李学派,即颜元、李恭学派的影响。例如颜元说:“读书人便蠢,多读更蠢
,但书生必自智,其愚却益深。”又说:“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机愈无识,办经济
愈无力。”“故二十年前,但见聪明有志之人,便劝之多读,近来但见才器,便戒
勿多读书。”李恭说:“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多,则经济
之精神少。宋明之亡以此。”比较一下就知道毛泽东这类观点的出处,他年轻时熟
读颜李学派的书。我父亲也说过:“毛主席受颜李学派的影响大。”至于说到“反
智主义”,中国的老庄学说里就有这类主张,如老子说:“慧智出,有大伪。”“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学无忧。”庄子说:“绝圣弃知,大盗乃止”等等。
为什么人们现在不责备老庄和颜李,而责备毛泽东呢?因为老庄和颜李只是说说,
而毛泽东却要实践。所以文科更需要百家争鸣,各种学说应取长补短,求同存异,
不能拿一种学说压倒一切。“反智主义”以及西方现代的“反科学主义”,我了解
得很少。

  我父亲保外就医以后,已年近八十了,因长期坐牢,健康状况不好,没有能力
对所有的问题都反思。他没有受多少颜李学派的影响,毛泽东就批评过他“书越读
越蠢”。

  因陆定一等与毛泽东1964年那段对话的影响,父亲不同意我考文科,但他
也不是绝对反对我学文科,他认为如果我要学,边工作边学习同样可以学好,认为
学文科,自学能力很重要。科举时代,读书人读完私塾后,主要靠自学。父亲的这
些看法与他自身的学习经历不无关系,他的自学能力、读书能力是很强的。他虽然
在上海大学和广州中山大学的文学系学习过,但因经济拮据,未能完成学业。当然
,后来他在苏联中山大学的几年,学了不少马克思主义知识,但总的来说,他的知
识主要靠自学,晚年他生活和读书的条件都已很差,仍读了大量的书。

  陈小雅:其实,我对你提出的这个问题,也是我自己对自己父母当年教育的一
种反思。我觉得他们实际上是把子女生出来就看成革命事业的工具,连他们自己都
认同了工具的命运,更何况我们?我小时候对母亲记忆最深刻的一句话就是,我小
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对我说:“你们将来都是国家的人。”我当时很伤心,觉得母
亲不要我们了,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嫌弃我们拖累她了!在这方面,你父亲是否有
意无意地认同了一种社会主义的发展战略——把钢用到刀刃上——为改变国家一穷
二白状况,主要应先造就理工科人才?至于个人兴趣,应服从国家利益……,这种
思维,与文革大量毁灭人文精神成果,摧残文科人才,也是有关系的。对此,他后
来有没有不同的想法?

  陈晓农:关于个人兴趣和国家利益的关系,他在延安时曾写过《人性、党性、
个性》一文。这篇文章在“批陈整风”中也被列为批判重点,说他是宣扬“地主资
产阶级人性论”。他倒后,家里的书籍都被抄走,1996年发还的少量书中也没
有任何他个人的着作。我至今还无法找到这篇文章,所以无法陈述他的观点。他保
外后已是风烛残年,主要关注经济问题,没有余力思考发源于1964年2月陆定
一与毛泽东对话,而在随后的年月不断加以落实的、以及其他更多的问题。

  陈晓农说:中国近代自湘军淮军和北洋军崛起,军事首领主导国家政治以来,
文人的地位每况愈下。但这不等于文人没有自己的见解。陈伯达提出“百家争鸣”
、“唯生产力论”、“电子中心论”和批判“血统论”,梁漱溟提出以“法制”取
代“人治”,于光远提出“改革开放”,都是例证。只是这种见解必须被政治领袖
所采纳,才会有实效,否则不仅会被弃置,而且可能会受批判。这也是文人命运的
悲哀

  陈晓农:一个人的思考能力,会受到他本人处境的约束。你希望他反思文理科
问题,可另一方面,匿名的“德高望重的老叔叔”,仍不减当年首倡“以钢为纲”
之勇,抓住文革中“重点在批陈”的路线斗争纲,要他反思“叛徒、特务”罪;而
特别法庭则要他反思各项“反革命罪”;还有人要他反思其他各种各样问题;他既
然早被批为“一不会做工,二不会种田,三不会打仗,专靠谣言和诡辩过日子”,
是个“读书越多越蠢”的“腐儒”,哪里应付得过来?他总得先反思官方给他归纳
的“唯心论的先验论、反动的唯生产力论、地主资产阶级人性论和阶级斗争熄灭论
”这“黑四论”的问题,倘有余力,才能反思其它。

  再说了,我父亲本人也是从事文科,也曾被当作人才。但其命运如何呢?一个
在服刑中度残生的囚徒,精神长期压抑,又已八十多岁了,记性处于人生最坏阶段
,还能有多大的思考能力?

  陈小雅:你说的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叔叔”是谁?

  陈晓农:德高还是德薄,总要后人说了才算。但大名人匿名,实不多见,自是
有苦衷了,网上查一下就可读到奇文。所谓“造谣有术”、“弄巧成拙”,读读此
文就能略知一二。

  说到你父母对你的教育,我倒觉得,你对父母应宽容些,对上一辈的人不宜苛
求。每一代人都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生活,都有自己的局限性。犹如我们不能嘲笑
古人很迷信,一举一动都要先占卜一样,我们也不能过分嘲笑上一辈的人。后代人
是因为站在前代人的肩膀上,才看得比较远。像你父母,能在大跃进中同错误潮流
作斗争,就已经不容易了。一个人不可能件件事都正确。我对父亲也是这样看的。
前面谈到的他的一些正确主张,在当时,每一条的提出都不容易。不能设想他在复
杂的历史环境下不出任何错。现在的人觉得前人很蠢很笨,即使做对了也不值一提
,其实这是事后诸葛亮。对前人不宜求全责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重
要的是今后应怎样。

  陈小雅:反思是为了吸取教训,不是为了责备前人。我觉得,如果文革只是毛
泽东一个人的问题,那倒好办了,因为毛泽东已经死了,残存的对他的崇拜,也决
不存在于那些一眼可以望穿的罪行方面;他有可能借尸还魂的东西,是一些深层的
事物,譬如哲学基础、文化背景、人性原因。我觉得,陈伯达并非对毛泽东没有反
思。在《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中,我注意到他对毛有一句十分精到的批判,就是
说,一个人不可能管身后人的事。这说明,陈伯达十分清楚,一个人的权力是有限
的,能力是有限的,认识更是有限的。承不承认这一点,其实是民主政治和专制政
治的分水岭。毛泽东的问题,不仅是要把个人的理想、路线、政策强加于人,而且
是要包揽同时代所有人的事务,不仅要包揽同时代的事务,还企图包揽他身后世世
代代人的事务(至少是中国)。我研究毛泽东,批判毛泽东,到头来也是归结到这
一句话,所以,我看到陈伯达的这个看法时,却有路遇知音之感。我希望能从你这
里“刺”出更多东西。也许,在陈伯达有生之年没有看到他仍信任的那个党在这方
面有所作为的希望,所以没有留下更多的文字吧!

◇ 陈伯达为何要出让“百家争鸣”方针“发明权”?

  陈小雅:关于陈伯达的“公案”中,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出让“百家争鸣”方
针的“发明权”问题。刘少奇和康生都证明,作为一个方针,它最早是由陈伯达提
出的,连毛泽东也说这个发明权在陈伯达,但陈伯达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强
调是毛泽东发明的?据你看,这究竟是“光荣归于凯撒”的愚忠?还是为了让这个
方针得以顺利实行的一种策略?

  陈晓农:这与他自小接受的儒家文化熏陶有关。《书经》又称《尚书》,是一
部早期儒家经典,其中有一段话:“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
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译成现代汉语就是:“你有好的意见和谋略,
就进去说服你的君接受,然后你就到外面顺着人们说,这个好主意是君的指示。”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不同地位的人的意见在分量和影响上,是不一样的。君的
指示,人家必须重视,必须照办。一般官员的意见,人家理不理睬就不一定了。当
然,这样做同时也是维护君的威信,但主要还是为好意见的贯彻实行着想。在人们
地位存在差异的现实中,你有好主意,领导采纳了,你到外面宣扬说这是你的主意
,领导只是采纳而已,尽管你说的是实话,效果会怎样?你是把好主意的贯彻实行
放在第一位,还是把你个人的名声放在第一位?所以,儒家的这些教条,也含有某
种智慧在里面,不宜简单否定。

  举个例子,不一定准确。据我十几年前看到的一本于光远的文集,于光远说,
改革开放最早是他的主意,邓小平采纳了他的意见。于光远虽然这样说了,但他似
乎并没有四处宣扬。我觉得他这样做是对的。说邓小平提出改革开放,与说于光远
提出改革开放,效果不一样。

  陈小雅:我听说开放、引进外资和搞特区,实际上是廖承志的建议。有人提供
了这个线索,让我去考证,我还没来得及做这件事,这是另一部史的内容了……

  陈晓农:有人认为文人只是领袖人物的工具,因而不可能有自己独立的见解。
这种观点源于近代社会鄙薄文人的风气。中国近代自湘军淮军和北洋军崛起,军事
首领主导国家政治以来,文人的地位每况愈下。在国家政坛上,文人自然是从属于
军事政治领袖,但这不等于文人没有自己的见解。陈伯达提出“百家争鸣”、“唯
生产力论”、“电子中心论”和对“血统论”的批判,梁漱溟提出以“法制”取代
“人治”,以及于光远提出“改革开放”,都是文人在重大问题上独立提出见解的
例证。只是这种见解必须被政治领袖所采纳,才会有实效,否则这些见解不仅会被
弃置,而且可能会受批判。这也是文人命运的悲哀。因此文人为求见解的伸张,往
往会循曲折的途径。但无论如何,一概否定文人有独立见解并在历史的某些环节上
起了积极作用的观点是不符合事实的。

   2006年5月16日第一稿;2006年6月8日第二稿。

陈伯达小档案:

  陈伯达(1904年-1989年),福建惠安人,中共着名理论家,在很长
时间内曾是毛泽东身边最重要的笔杆子之一。

  陈伯达于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了1926-1927年间国民革
命军发动的北伐战争,后来去莫斯科工作。1930年他返回中国,在北京教书,
1937年去延安任教,并任中共中央军委副秘书长,毛泽东的政治秘书,发表了
《三民主义概论》、《中国四大家族》、《窃国大盗袁世凯》、《人民公敌蒋介石
》等政治论着。

  陈伯达在1951年为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30周年写了政论文章《论毛泽东
思想——马克思列宁主义与中国革命的相结合》和《毛泽东论中国革命》,奠定了
他作为中共党内重要文件起草者、毛泽东思想最高传达者的地位。先后出任政务院
文教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国家计委副主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
、中央政治研究室主任等职,是《毛泽东选集》的主要编辑者、中华人民共和国第
一部宪法的主要起草人。1949年和1957年曾两次陪同毛泽东访问苏联,分
别同斯大林和赫鲁晓夫会谈。在中共八大上,陈伯达当选为中央委员、政治局候补
委员。1958年,陈伯达开始担任中共中央机关刊《红旗》杂志的总编辑。

  “文化大革命”初期,陈伯达由周恩来推荐、毛泽东提名出任权力很大的中央
文革小组的组长。在八届十一中全会上,又晋升为中共中央政治局五名常委之一,
被列为仅次于毛泽东、林彪、周恩来的第四号人物。在1970年庐山九届二中全
会上,毛泽东为了打击林彪的需要,批判陈伯达的所谓“天才论”,将之投入监狱
,在全国展开“批陈整风”运动,后来更将之打成“林彪反党集团”成员;在19
73年中共十大上上陈伯达以所谓“国民党反共份子、托派、叛徒、特务、修正主
义份子”的罪名被永远开除出党。

  “文革”结束后他被最高法院特别法庭作为“江青反革命集团主犯之一”判处
18年徒刑。但他很快由于健康原因获释,1988年正式刑满释放,被安排在北
京文史研究馆。翌年9月去世,终年8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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