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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无醒 第一部 (2)二叔一家

(2006-09-01 16:37:39) 下一个
我二叔方达泉,比我爸爸小两岁。他人长得五大三粗的,面膛黑红,鼻大口方,卧蚕眉,招风耳,颇有点儿山东大汉的威风。二叔为人爽快、耿直,对奶奶极尽孝道,但却言语粗糙,举止粗俗。他喊起话来隔着二里地都听得见,在家里骂起老婆孩儿来能震得房梁都跟着颤悠。只可惜,二叔一辈子都在修理地球,从未离开过那个小山村。他虽有点儿木匠手艺,但在那个时代,出去单干那是走资本主义路线,他就只好偷偷摸摸地帮乡里乡亲的打个橱子、柜子什么的,赚点儿零用钱补贴家用。 二婶儿的娘家就在邻村,她没出阁时就是个有名的“辣子”,人长得虽然小巧玲珑的,但性子却火爆泼辣。听我奶奶说,当年二婶儿在田间干活时,经常遇到同样在相邻地里干活的二叔,她见我二叔仪表堂堂的,颇有好感,便找借口跟我二叔在地头上拉呱聊天儿,一来二去地,他们二人就这么熟悉了。 那时的农村太穷,姑娘们都巴望着能跳出农门,管他瘸子、瞎子的,只要能给办个城里户口的就嫁。所以啊,穷山村里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有些娶不上媳妇的老光棍们,就只好拿着妹妹跟人家换媳妇,两家参与的叫换亲,三家以上的叫转亲。这种把“姑娘留住”的习俗不知害惨了多少小家庭,有的夫妻势同水火,过不下去想要离婚却阻力重重;而有的恩爱夫妻却被逼着离婚,因为嫂子走了,妹妹就得回来为哥哥再换个媳妇,最可怜的就是那些无辜的孩子了。 我二婶儿上面也有一哥哥,因为人长得矮小,形象又猥琐,再加上家里既不富裕也无势力,自然是不受姑娘青睐的了。二婶儿的父母也准备拿她去换亲,但我二婶儿坚决不从,据说她当初寻死觅活地折腾,后来她哥哥先不忍了,说是坚决不拿妹妹换亲,还威胁说是再提此事就离家,这事才算作罢。 二婶儿对我二叔十分倾慕,是她托人说的媒,我奶奶见有姑娘不嫌弃她家穷,自然是乐得个满心欢喜。二婶儿就这么嫁了过来,当时她才19岁。 二叔、二婶儿是自由恋爱,感情还算不错,二婶儿虽说在家里霸道些,但对我奶奶大体上还算过得去,至少没让她老人家住在猪圈里,锅里有口吃的二婶儿就没让我奶奶饿着过。我在农村的那些年,二婶儿虽没打过我,但冷言冷语地也不少,煎饼上多摸了点儿大酱也会遭到她的奚落,好在有奶奶护着,二婶儿不敢拿我太出格。 我记得家里养着几只母鸡,下了蛋,攒多了,二婶儿就拿到集市上去换点儿钱好买油盐啥的。鸡屁股里抠出来的那点儿钱能有多少啊,可那是全家唯一的现金库,二婶儿盯得紧,奶奶偶尔藏起个来给我煮着吃,要使给二婶儿发现了,她免不了又指桑骂槐地唠叨一顿,说我奶奶偏心眼儿,连带着替我二叔抱屈。 我爸当年是在县城上的中学,当时爷爷还活着,勉强有能力供着一个儿子上学。到了二叔该上中学时,家里实在出不起钱供俩学生了,再加上二叔不爱读书,一心想学木匠手艺,爷爷也就从了他。后来我爸考上了大学,终于离开了农村,而二叔还在土里刨食儿吃,弄得老婆孩子全家跟着吃苦受穷。二婶儿一发起牢骚来,就扯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到了这时,我奶奶就无话可说,只会唉声叹气。 二叔虽然人粗鲁,满口的脏话,对孩子们离了“逼养的”,“狗操的”不会说话,但他从不骂我这些难听的话,他对奶奶极孝敬,有次为了二婶儿跟奶奶吵架的事儿,他抄起个挑水的杠子来要打二婶儿,追得二婶儿嚎叫着满院子躲,最后躲到了奶奶屋子里。奶奶虽说不识字,但为人却很懂道理,她喝住二叔,指着他的鼻子骂,“嫌你老娘死得慢怎么着,快给俺滚出去,在外面是个软蛋子孬种,回了家跟老婆逞嘛能耐。” 我想,二婶儿对奶奶还是心存感激的,虽然她们还是时有摩擦,但比起村里遭儿媳虐待的那些“老不死”们,我奶奶的境遇还算马马虎虎,这也是由于我奶奶性格温和、不多言多语的缘故吧。 二叔早婚早育,我的大堂哥比我大六岁,他跟我比较亲近,常带着我们几个到处作(读三声,淘气的意思),每回被告到家里,二婶儿就揍他、骂他,杀鸡给我们这帮猴儿们看,我立在一旁,只有害怕的份儿,大堂哥的嚎哭声,让我胆战心惊。 堂姐大我四岁,二堂哥大我两岁。印象中,我的面袄、棉裤、褂子、裤子都是从堂姐甚至堂哥们那里继承来的。单衣、单裤也就罢了,冬天的袄裤可就太老旧了,都不知道是哪年絮的花了,里面的棉花是那种硬梆梆、死死的,袄面子上到处都洒着稀粥、菜汤什么的,一股子哈味儿。日子久了,棉袄领子结了硬疙巴,穿在身上刺得脖子直痒。那样的棉裤棉袄硬到很难打弯儿,把它们往桌儿上一戳都能立起来,再加上衣服都很大,我蹲下或跑动都很费劲。冬天的时候,我穿的衣服就棉、单两样儿,外面是用粗布做的棉袄、棉裤,里面贴身儿的就剩下背心儿跟裤衩了。因此,冬天的风通过袖口、裤口以及底部往里灌,我感觉到的是一种刺骨的寒。 鲁西南的冬天蛮冷的,屋里跟屋外差不多冷,即使在最冷的时候,屋子里也不生炉子,因为没有煤,也买不起炭。窗子都是纸糊的,风吹过会“沙拉沙拉”地作响,窗子的边角封得不严实,寒风总是会漏进来的。我跟奶奶睡的屋里唯一的取暖设备就是外边堂屋的灶了。堂屋里有两个灶,一个建在奶奶屋的这一侧,另一个建在二叔屋子的那边。每个灶的内壁都有一个洞穿过墙壁通向里屋的火炕。这样,堂屋在做饭时灶里烧的柴火产生的热量便能得到充分的利用,供屋里人取暖。那时的柴火一般都是地里收割时留下的玉米秆儿或麦秆儿,产生的热量并不大,做一顿饭的热量也就能把里屋火炕靠近墙壁的一小片儿烤热。再加上家里是两个灶轮着用,我们的屋里也就冷一天、温一天的。 而每当轮到我们的火炕被烤热的那天,奶奶都会让我睡在那一小片有余热的地方。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便是我夜里尿炕的时候。不论我们屋的火炕温否,只要我尿炕了,奶奶都会把我抱到她睡过的地方,自己再去找个地方睡下。 盖的被子都是那种用粗布缝制的,很硬、很重也不保温,盖在身上还会刮皮肤,而且,冬天的被子盖身上总感觉潮潮的,搭在身上很阴冷,我要用很长时间才能用体温把它捂热。要是不让奶奶搂着,我夜里就很难以入睡,二婶儿给的被子根本就不够厚,她还总说我个屎大的孩子火力大,不怕冷。 我在农村那些年,虽说吃得孬了点儿,生活条件差了点儿,倒也没饿着肚子、光着屁股。然而,虽说同样是吃苦受穷,可比起村里的那些孩子们,我的境况事实上还要更差。这一方面因为我在农村得过两场几乎要了我的命的重病,而其中就有被人称为痨病的肺结核。痨病的可怕不仅因为它给病人带来的巨大痛苦,更因为它的治疗期长。例如,我就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才痊愈,这其间的痛苦,又怎是只言片语能说得清的。另外一方面,农村的孩子至少还能在自己家里跟父母在一起,还能享受到父母之恩、手足之情。而我呢,除了奶奶的关怀,几乎就没有了感情上的依靠。那时,我经常想起我的妈妈,夜里不知梦到过她多少回。在我的梦中,北京的父母就象生活在天堂里一样,每顿饭都能吃上大米白面,屋里有阳光照着,到处都亮堂堂的。家里冬暖夏凉的,三伏天根本不必受蚊叮虫咬之苦,数九天里也不用担心露到外面的手会被寒风吹裂、冻僵。 我羡慕他们,但从没有产生过要去找他们,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并享受跟他们一样的生活的念头,因为我知道那是一种奢望。我担心我会拖他们的后腿,成为他们的累赘,因此我安于眼下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 对遥远的父母的思念是我在农村的精神支柱,那种悠悠切切的感觉让我体会到了快乐,因为我清楚他们才是我的家人,而家里能有人不象我那样过着苦难的日子,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值得欣慰的事情,我甚至感到了庆幸,既为他们,也为我自己。虽然年幼的我从没有能够、也不知道怎样向我的父母表达,让父母知道我对他们的感情和心意,但我对他们的这些牵挂确实很早就有了,我会因他们开心而开心,更会因他们难过而难过。 许多年过后,当我回首那段岁月时,我认为我对妈妈的思念,其实是在渴望一种来自母体的温情,一种幼儿出于本能对母爱的乞求,而不是纯粹感情意义上对我自己妈妈的那种想念。当那样的一种温情无法得到的时候,我便转而去憧憬本该给我温情的人的美好生活,并从中去寻找感情上的满足。 而我的奶奶是我童年时期爱的唯一来源。 ———————————————————— 上帖时间:周一、三、五,敬请关注。 二宝娘文集 林默山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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