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5块钱就可以在威廉士堡的一个装修整齐的小店里吃上一顿可口的泰国餐,或者希腊餐、波西米亚餐,顺便看看那些特地从本国运来的银具和瓷器,和墙上挂的稀奇古怪的饰品。
然后又可以花1块钱,坐在啤酒厂(对,是厂不是店)稀稀拉拉的木凳上,喝上一排刚酿出来的啤酒,讨论萨特、克尔凯郭尔、布莱希特。酒是用一次性杯子装的,但是很得体地放在一个个手工打磨的厚木板上,板子一头还用热铁烫出店招牌来,被一个漂亮又热情的姑娘端上来,让你觉得廉价得十分端庄体面。
喝了个把小时,把一屋子素未谋面的人喝成七八分熟人,连家里猫狗叫什么都打听清楚了,才带着芝士和土豆片饱嗝,出门寻找下一个消遣。拉拉夸夸地走几分钟到威廉士堡公园,里面早已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被晒的半熟的胴体,长的,短的,丰腴的,干瘦的。露天电影里演着半个世纪兴衰的老电影,草地上都是小情人含情脉脉对视时候溅出来的火光,和各种地下乐队排练结束以后没用完的音符,啤酒味道混着并不高雅的笑话四处悬浮。
偶尔会有趁着愉悦气氛打劫的雅乞,卖个热情的表情或者一个问好,然后问有没有多余的硬币。那些本身就没几个零钱的艺术学生很济世,就从短裤的大兜子掏啊掏的,几个人一起大概抓出零碎几个镍币和铜币。看的雅乞于心不忍,有时候就掏出自己的香烟送给他们抽。反正艺术学生跟雅乞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雅乞没钱,而艺术生不仅没钱还背了一身债。但是只要是在威廉士堡,他们破产都破的那么浪漫。
威廉士堡Williamsburg,在布鲁克林,是过了东河离曼哈顿最近的地方。那里很久以前是一个工厂区,大片的厂房和仓库整齐排列,像是一组等着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纽约大学、曼哈顿音乐学院、帕森、FIT时装学院的学生,付不起曼哈顿的房租,就三四个人坐一站地铁过了东河到威廉士堡,租一个废弃的仓库。白天在高耸空旷的仓库里作画、拉乐器、敲鼓、背莎士比亚台词,晚上搭个帐篷,或者拉个睡袋,冷风通过窗玻璃的洞嗖嗖吹进来的时候,显得既苍凉又绝望,把艺术创作用剩的荷尔蒙烘托的恰到好处,月亮和六便士的悲壮和肃冷也不过如此吧。
搬到仓库的人多了的时候,便有人用不太上台面的厨艺开起了餐馆,24小时都开,大多是半夜招待那些既睡不着又吃不饱的艺术生,彼此关照对方的不如意和潦倒,把金钱的窘迫升华到了另外一种美好,又凄惨又满富情怀的美好。刚炸出来的鹰嘴豆饼裹在一层薄饼里,撒上酸奶油,或者糙米上铺上一层薄薄的肉卷,淋上辣椒酱,大锅大勺子,粗糙得像打发徒步旅行的人,却被食用者大口地吞咽。大家都是流落到此地的人,彼此通过食物慰籍着对方。
渐渐的,餐馆一带冒出了花店和手工制品店,生意倒是出奇地并不差。我连饭都吃不上了,买了这束花给你 -- 多么有中世纪骑士的古典风姿啊。生活再不堪,它也可以被装点的很鲜艳,汹涌的真诚让人忘记了仓库里的铁锈,滴水的破龙头和热不起来的暖气片。
有钱的没钱的都想到威廉士堡体会一下这种生活窘迫才会产生的奇特浪漫,它是如此捉摸不透又妙不可言。到西9街喝一杯没磨好以至于喇舌头的咖啡,或者在Bedford接过一眼有缘的人递过来的古巴烟丝卷烟,或者到Dekalb街穿梭到楼前,看看台阶上易种易养、开的满空遍地灿烂的花枝兰藤。哪怕是漫无目的行走,也会在电线杆、墙角和马路的水泥地面上发现充满激烈呐喊的喷涂和色块,遭遇一场与艺术的艳遇。
那是威廉士堡最美好的时代,一个窘迫的很彻底而又以此为荣的时代。
再后来,开发商发现了这片桃源。他们把废弃的仓库改建成复式结构的公寓楼,原本伟大辽阔的空间,被改装成一楼的客厅和二楼的卧室,通过旋转楼梯连接,煮个麦片粥都要上上下下的跑。整墙的落地窗还是透得进铺天盖地的阳光,只是浪漫被包装成商品的样子,标上了很高的价格。
于是闲得无聊的有钱人搬进来了。仓库里没有拉的零碎不堪的小提琴了,也没有油画刷完后的松香和大麻混杂的糜烂了。墙上挂的是拍卖行里买来的抽象画,地上铺的是羊毛地毯,烛台锃亮,让人想象不到在这个同样的房间,曾经有人穿着1块钱从跳蚤市场买来的宽大呢子大衣,用电热丝煮过烂糟糟的红汤和意大利面。
餐馆的店主也换了人,做的一手好菜,却做不出半夜两三点的热腾腾。再然后,卖有机食物的超市进来了,卖苹果手机的店进来了。年轻的新租户用最古老的通讯方式,在邮局里寄出问父母索要支票的信,再拿着随时可以滥刷的信用卡到这些店里去散财。
街上的人变的昂贵起来。每个眼神涣散的人都趿着一双丑的要命但贵的要s的Birkibuc拖鞋,大冬天的,由两条从短裤里伸出来的毛茸茸的腿使劲摆弄着,走在刚从雪里铲出的一条泥泞的道里。第8街的宠物美容店比时装店还堂皇。连狗也不能脏兮兮地站在主人边上,勾勒一种不离不弃的无声画面。
威廉士堡成了闲散的曼哈顿。
这个城市失去了唯一一个以柔情对待潦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