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天主教与明清多元社会文化(1)
(2007-03-04 14:2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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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天主教与明清多元社会文化(1)
作者:李天纲
一.多元政治格局中的天主教
东西君子之会:耶稣会与东林党
耶稣会士到中国后,他们与“东林党”关系非常密切。他们的结合是道德层面的,而非信仰层面。万历二十三年(1595)顾宪成、高攀龙、钱一本的东林讲学。无锡东林书院是宋代杨龟山的讲学遗址。经十年讲学,各方官绅纷纷来此聚会,成为规模,于是重修东林书院。书院在学术上尊程朱,反陆王,用“白鹿洞学规定法程。……阐提性善之旨,以辟阳明子天道证道之失。”[1]但其实书院的宗旨在议政不在论学。黄宗羲《明儒学案·顾宪成》说:“故会中亦多裁量人物,訾议国政。亦冀执政者闻而药之也。天下君子以清议归于东林,庙堂亦有畏忌。”参加东林议政的很多是进士翰林,在中央和地方有盘根错节的势力,他们的舆论构成一股民间政治力量。
东林的势力在江南和北京。来华耶稣会士主要也经营这两个地区,而且也正是利用儒家士大夫作传教工具。这样,东林党政治运动和天主教传教运动就很自然地联系起来了。这方面有历史记录。十七世纪巴尔托利(Bartoli,
1608-1685)的一部
《耶稣会历史》说: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都在东林书院主讲过。神父们对东林党表现出巨大热情,大力称赞东林书院的道德标准。同时,“书院的几乎所有成员都对基督教表现出极大的友好感情。”[2]
东林党和天主教关系密切的说法可以得到中文资料的证明。邹元标为东林讲学的健将,与顾宪成、赵南星并称为“三君”。他与耶稣会士早有交往,利玛窦托郭居静携书信去见他,谈得很好,并按规矩还信给利玛窦,明确地引他们为思想盟友。其《愿学集·答西国利玛窦》曰:
得接郭仰老,已出望外,又得门下手教,真不啻之海岛而见异人也。门下二三兄弟,欲以天主学行中国,此其意良厚。仆尝窥其奥,与吾国圣人语不异。吾国圣人及诸儒发挥更详尽无余,门下肯信其无异乎?中微有不同者,则习尚之不同耳。门下取《易经》读之,乾即曰统天,彼邦人未始不知天。不知门下以为然否。”
邹元标在天启初年还京,与冯从吾一起创办了首善书院,相当于是东林书院的北京分院。时人记为:
首善书院,明天启二年建,在宣武门内,为总宪邹公元标、冯公从吾讲学之所。京师首善之地,道宫梵宇,鸱吻相望,而独无学者敬业乐群之所。邹公以总宪,冯公以宪起,同至京,各道御使构书院一所于宣武门内东墙下。两先生朝退公余,不通宾客,不赴宴会,辄入书院讲学。绅衿有志于学者,环而静听,或间出问难,无不畅其怀来。一时转相传说,咸知顾名义,重廉耻,士风为之稍变。
1605年,利玛窦在宣武门内迤东顺城街,用五百两购置房地产,建“南堂”,首善书院就在隔壁。叶向高、徐光启、李之藻等京官经常到教堂去。当时东林党把首善书院建在宣武门内东街,恐非偶然。
首善书院碑文是叶向高撰,董其昌书。其中提到:“书院在大时雍坊十四铺,贸易自民间,为资一百八十两,皆五厅十三道所输。经纪其事者,司务吕君克孝,御使周君宗建。以天启二年月日开讲。”徐光启对首善书院很熟悉。书院废除后,他“请改为西洋历局,后屡请复,不报”。[3]崇祯二年被允准。书院是用南方民间捐来的钱买的,徐光启参与财产的善后处理,可能是他们有产权在其中。到清代时,首善书院成为“南堂”的一部分。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故明首善书院,今为西洋天主堂矣。”这又说明教会与书院关系之深。
天启、崇祯年间,首辅沈一贯、叶向高、韩 偏向天主教,徐光启被起用负责治历和防边,许多天主教徒被重用,像王徵、孙元化、李天经、张焘、瞿式耜、陈于阶等,形成一个“西学集团”。西学集团和东林党在许多方面并不相同。“东林讲学,遥执朝政”。而入教者通常都不像东林党那样富有政治激情,而是靠翻译和钻研科学立身,对西学本身更感兴趣。西学集团与东林党在精神上确实有相通之处,在利益上也是联系的,但这基本上是道义的联盟。谢和耐说:
东林党,笼统的讲是整个东林运动,和传教士接近是因为尊重同样的伦理道德。大家赞扬的勇敢精神、在不幸和苦难中的坚强性以及伦理道德严格性,这些既是东林党人所希望的善行,又是优秀基督徒们的行为。但我们还应进一步说,把东林党人与传教士联系起来的似乎是他们观点和利益的一致性。他们都与宦官、佛僧及其盟友们为敌。他们对于佛教一直向文人界发展而感到恼火,都反对与事实没有任何关系的空头哲学讨论,支持与他们有关绅士们的社会责任观相吻合的实用儒家,关心帝国的防务及其财政状况等。东林党人只会感到与传教士们意气相投。[4]
西学集团和东林党人在道义上相投,但在政治权力的争夺方面,天主教徒并不像东林党那样热衷。天启四年,叶相高、韩 先后被罢去相位,魏忠贤的附党魏广微用同年之谊来拉拢徐光启,任他为礼部右侍郎,徐光启观望事态,明智地没有就任。崇祯二年,阉党被除,徐光启为此觉得不光彩,在《再沥血诚辩明冤诬书》中说清楚这一段历史;“魏广微……秉政之日,数与人言,促臣赴任,而臣年余不至。谓臣不入牢笼。”这事说明徐光启未卷入党争,比较慎重,也说明他和他周围的西学人物与争权夺利的官场若即若离。查继佐《罪惟录·徐光启》说:“时廷臣酷水火,光启中立,不逢党。故此(指用孙元化、王徵等人的方案)置之若忘之。独天子知其学主自尽,将之以诚,不任气,特手敕以原官兼东阁大学士,参与机务。”因为徐光启是基督徒,所以比较超然于党争。崇祯任用徐光启是因为他有历学、水利、农事和制炮的真才实学。他任用的其他西学人物也多半是修历、造炮、练兵的专家,凭技术和专业知识效国。
天主教徒掌握了“西学”。东林党人对天主教“西学”中的科学技术不感兴趣,但对其道德伦理和热衷。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冯应京被视为东林运动的先驱,通过利玛窦《交友论》、《二十五言》等西方式的道德哲学,坚定了他政治态度,并差最后一步而没有加入教会,成为教徒。相似的情景发生在后来的叶向高、邹元标、张问达、冯琦等东林人物身上。党派斗争需要对敌勇气和内部忠诚,在赠给利玛窦等人的诗文中,东林人物对耶稣会士身上表现出的忠诚、严谨、热心、牺牲给了最多的称赞。这些都是东林党人急需的。东林党人都是忙得没空治学的人,但他们需要建立自己的政治哲学来主导全国,基督教神学一度成了他们的参照。
通常,中国的皇帝通过学校、科举、翰林制度,用儒学(在明代是宋明理学)来建立意识形态,教导民众。“君”与“师”,“政”与“教”合一。明中叶以后,政事荒废,王学解放人心,政治上和道德上都失去了往日的权威。人们必须重建权威。东林党在民间争取政治权威,他们还必须确立一种道德权威。整个明末,儒道佛三家的知识分子都在提倡自己的学说。有主张“气节”、“师谊”,有主张“性情”、“赤子之情”,也有主张“实学实干”的,总之这是一个学在民间,诸说并起的时代。具有丰富道德内容的天主教神学受到东林党的注视是很自然的。在叶相高《首善书院记》中就表示书院宗旨在民间砥砺道德精神,而不在学问。他所“讲学者必有素常学问之人,高不知学,何以为辞?……余乃言曰:古之所谓教学,则庠序学校尽之矣。当其时里党之所肄习,师儒之所修明,舍三德六行五伦之外,无他物也。自邹鲁兴,龈龈于洙泗凫绎之区,始言心言性,言道德仁义,而其指归不出于孝弟。”东林书院、首善书院,他们想把学校改造成古代的道德场所。
在《三山论学记》中,艾儒略和叶向高等谈及西方政教体系,讲教会和国家分权:“我欧罗巴人国主之外,盖有教化主(教皇),其职专以诱。国主传子,教化主传贤。国主为君,教化主为师。若然,则二柄难于兼合。即泰西亦虑之矣。”讨论国家政治体制改革,是当时东林党人最感兴趣的热门话题,他们就基督教本质向耶稣会士广泛咨询,以期对西方经验有所借鉴。“(叶)文忠所疑难十数端,多吾辈意中喀喀欲吐之语,泰西氏亦迎机解之”。[5]文艺复兴以后,西欧还没有完成彻底的“政教分离”,但“政教两立”、“信仰自由”的雏形已具,意大利、法国、德国都已出现民间文化的趋势。东林党人对此现象感兴趣,说明他们的意识中复活了像古代儒家那样担当民间道德权威的野心。“国主传子,教化主传贤”、“君”与“师”分,“传子”与“传贤”的说法很符合明儒“道统”与“政统”相分的理论。东林时代把西方学说理想化,盖有其由。
东林党中的许多重要人物都与天主教有关系。《先拨志始》录有“东林同志录”、“东林点将录”,是一份由阉党拟定的黑名单,其中就有“天魁星及时雨叶向高”、“天罡星玉麒麟赵南星”、“天微星九纹龙韩 ”、“天伤星武行者邹元标”、“地强星锦毛虎冯从吾”、“天巧星浪子钱谦益”、“地然星混世魔王熊明遇”等,他们都有与天主教交往的明确记录。
教徒结社运动与复社的“文艺复兴”
继东林党而起的是复社,称为“小东林”、“嗣东林”。其实,复社具有更多的民间性质。崇祯皇帝勤于政事,励精图治,想收回王权。但东林开辟的风气已经蔚然全国,民间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道德等各方面的力量非常很强大。以结社为例,各地的各色社团多得不可胜数。这一时期的天主教活动采取了很多民间结社活动,以配合复社。
崇祯二年(1631),太仓张溥联合江北匡社、中州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江南应社,成立复社。和东林书院一开始就议论政治不同,复社成立时是标榜研究古学,复兴文化:
自世教衰,士子不通经术,但剽耳绘目,几幸弋或于有司。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致泽民,人才日下,吏治日偷,皆有于此。溥不度德,不量力,期与四方多士共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因名复社。
天主教徒也组织起来,成为明末民间力量中的一支。当时王徵在陕西立“仁会”,已见前章介绍。崇祯七年(1634),王徵在家乡建立天主教平信徒慈善救助团体“仁会”。在《仁会约》中,王徵交代立会宗旨:“西儒所传天主之教,理超意实,大旨总是一仁。仁之爱用有二:一爱天主万物之上,一爱人如己。真知畏天命者,自然爱天主。真能爱天主者,自然能爱人。”仁会强调“天”和“人”两方面的结合,看似像“天人合一”之类的儒家命题,其实它反映了基督教给儒家思想带来的变化。“爱天主”无疑是灵性信仰,“爱人”就经常会有世俗的做法。这是一个“灵与肉”、“天国与现实”、“宗教与社会”的西方近代文化中的普遍命题。以此观点看,仁会是一个以共同信仰作基础的平信徒之间的世俗利益团体。仁会“以救饥、衣裸、施诊、葬死、舍旅、饮渴七端为急务”。这些社会救济服务工作和传统的善堂没什么两样,但不可忽视的差别是:中国的善堂一般是同宗同族、同行同乡的组织,而仁会是同信仰的基督徒的组织。在经营上,仁会也有西化色彩。入会者每天出银两一分,作仁会基金。另“有会督、会辅,专司贮收、易置、传银、散给等事”。[6]用会员制,分享权利和义务,设专门的财务和监督,是一种相当西化的社会团体。
“仁会”是天主教徒的全国性组织,在杭州,杨廷筠用一千元作本金,组织“兴仁会”,以帮助教徒的生活和学习。“兴仁会”的活动包括设立义馆,让幼童入学。据《口铎日抄》的记载,福建基督徒也有很多会社,相互以“社兄”、“社弟”相称。有福州“普终会”、泉州“贞会”、永春“主保会”、福清“圣母会”。艾儒略神父的态度是支持这些会社,向传教方向引导。在上海附近,潘国光神父指导了三个社团:“圣母会”、“天神会”、“苦难会”。“圣母会”敬礼圣母玛丽亚,“苦难会”敬礼耶稣。活动日在礼拜天,在圣堂观像默想,最后自打苦鞭,赎罪补过。这两个社团的宗教性较强。“天神会”则是一个和王徵“仁会”、杨廷筠“兴仁会”相似的教徒互助团体,它偏重于儿童的教育和培养。上海地区更世俗化的社团是松江“文人会”,这是一个与几社同时同地活动,同样以科举成功为目标的社团。记载说:
中国人眈嗜文章,故这会的成绩很是可观。教士借给各种书籍,叫他们各自选取,悉心研究,于是文学理学双双并进。每见一般用功深沉的,入场考试,大都列入前茅。为此缘故,教士们译了算学书、《四史圣经》、《弥撒经典》、《圣事礼仪》、《圣多玛斯超性学要三十五卷》、《圣经直解》、《圣人行实》等等。还译拉丁大家西塞禄(Cicero)、塞纳加(Seneca)及其他哲学家之伦理书籍。[7]
一般的理论认为基督教在中国文化缺乏基础,社会活动不够活跃。但是明末天主教结社运动表明,中国天主教徒曾经建立了非常积极进取的民间社会组织。“尊师取友,互相砥砺。多者数十人,少者数人,谓之文社。即此‘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遗则也”。[8]“文人会”鼓励教徒参加科举考试。他们也讨论制艺举业,从事“选政”,让入教儒生争取科场成功。
天主教徒结社与复社等一般文人结社有不同。复社止于经世治国,文人会进至宗教宣传。该会每月初相会,演讲各种学问。优秀者被选为代表去各教堂宣讲,帮助传教。神父们当然是要把民间社团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为传教服务。松江“文人社”受徐氏家族支持。徐光启孙女许太夫人是该社的赞助者,赠送书籍、钱物,对此柏应理和潘国光神父非常感激。
现在已很难知道像松江上海地区的基督徒“文人社”,与在同一地区活动的“复社”、“几社”具体有什么联络,但“复社”和“几社”的领袖人物确实都崇拜他们的同乡徐光启,并和徐氏家族有过深入的交往。我怀疑“几社”中的“景风”一派,其取名,很像是源于《大唐景教流行中国碑》:“巨唐道光,景风东扇”一句。那时侯,松江府是徐光启的故乡,当时学者都在研究新出土的《景教碑》。复社中的许多领袖都自称是徐光启的学生,用“景风”名社是很可能的。
据费赖之《入华耶稣会士列传·毕方济传》,毕方济于1622-1628在松江和上
海管理教务。有一次为一个九十人的大家族授洗,这家族中,秀才就有二十五人。另一次的大家族受洗仪式,共有八十九人。当时松江府文教大族全体入教,天主教基础深厚可见一斑,基督徒与文人们合流也很明显。
以天主教在京城,在江南的普及程度,苏、松为中心的复社、几社必然与之发生关系。陈子龙是后期复社的领袖。万历四十七年陈子龙父亲陈所闻举进士,座师为蒲州韩 ,山西韩氏子弟为天主教大族。韩陈两家后来成为世交,有很多诗句文往泛。陈子龙有许多天主教徒朋友。
陈子龙和徐光启及其家族有更好的关系。这首先是因为陈子龙对乡贤徐光启的为人、为官、为学都很佩服。崇祯三年(1630),陈子龙在北京拜访了徐光启,对他的“实用之学”有兴趣。谈到会见后的印象,他说:“忠亮匪躬之节,开物成务之姿,海内具瞻久矣。其生平所学,博究天人而皆主于实用。”他还说:“故相徐文定公负经世之学,首欲明农,裒古今田里沟洫之制,黍稷桑麻之宜,下至于蔬果渔牧之利,以荒政终焉。有草稿数十卷藏于家,未成书也。予从其孙得之。慨然以富国化民之本在是。”[9]陈子龙见到的是《农书》稿本,徐光启晚年奋力所著。死后由其孙尔爵保存。陈子龙等人编定为《农政全书》,和徐家关系很密切。从陈子龙和徐氏的交往看,两个上海大家族有一致的倾向。同样崇尚实学,信任西学。抗击清兵,有士人气节。
复社的主持人张溥、吴伟业、徐天麟和徐光启也有不一般的关系。崇祯四年会试,徐光启任廷试读卷官。徐光启极赞赏张溥的策论。他们在被取为进士后,拜访了座师徐光启,被前辈的检朴生活和刻苦治学感动。“闻公方究泰西历学”,“往问所疑。见公扫室端坐,下笔不休。室广仅丈,一榻无帏则公起卧处也。”徐光启则对张溥“勉以读书经世大义”。应该特别注意的是徐光启要他们留心“经世之学”,这可能是对他热衷名声,参与党争的劝诫。谈话对张溥影响很大,他自称“退而矢感,早夜惕励”。后来复社确实改变了一些重文章名声,不重学问实际的做法。一个全国性的社团领袖,在士林已能一呼百应,能这样尊重前辈,可见徐光启的学说在复社一辈青年人中有号召力。张溥后来一度还在徐光启左右侍读,“亲见公推算纬度,昧爽细书,迄夜半乃罢”。[10]
复社人物同情“西学”,研究“实学”的迹像是非常明显的。原先复社“社事以文章气谊为重”。这个青年文人联谊团体在明末越来越严峻的事实面前,开始考虑现实问题,研究学问。社员当中,张溥、陈子龙等领袖人物自己向徐光启学习“农政之学”,使大江南北士人关心国计民生蔚为风气。这方面,几社比复社更明显,“松江几社以经济见”。在他们进士及第后,所谓“功成名就”之后,都把学问重点从文章转向经济,由追逐名利的才子文人成长为深厚负责的学者志士。
复社社员从讨论文章到关注学问,和东林党关心“西学”还有区别。如果说万历、天启时,东林党对耶稣会士的兴趣主要在于政治、伦理、道德学说,那么崇祯时的复社士大夫则开始对西方自然科学,包括天文、地理、军事、制炮、水利、农政等学说感兴趣。他们主张把它们接续在象杜佑《通典》,郑樵《通志》,马端临《文献通考》一路学问上,这些学说在当时被称为“实学”。崇祯十一年(1638),陈子龙、徐孚远、宋徵璧、李雯等松江同乡,遵徐光启遗训,一起编刻《皇明经世文编》。序文中,陈子龙说:明朝二百七十年,至今有“三患”。“一曰朝无良史;二曰国无世家;三曰士无实学”。“无实学”,故明朝无有用之才。徐光启是明末“实学”的代表,他说:“公博学多闻,于律历、河渠、屯田、兵法,蘼不究心,独得泰西之秘,其言咸裨实用。”
虽然复社的某些社员在后期转向“实学”,但如果要把这些学问“经世致用”到能够挽救明王朝的覆灭,已为时太晚。复社成员中,除方以智、黄宗羲、王锡阐、顾炎武等人粗通天文、算学外,在制历、造炮、领军、戌边上都还离不开传教士作顾问。复社的主要精力仍然是在“门户之争”上。直到崇祯十五年(1642)复社还在举行虎丘大会。大会最盛大时,虎丘山下,从江苏、安徽、浙江、江西、湖北、山西、福建聚来数百条船,千余车轿。几千人一起诵诗作文,寻找情趣,交换朋友。这种民间结社确实开辟了前所未有的“公共空间”,但清谈不能代替学问。“实学”在明末的最后几年得到提倡,但还未成为士大夫的共识。后来,清初的江南士大夫怀着亡国之恨,对此追悔莫及。后悔没有掌握实学,陷入门户之争,清谈误国,召致明朝灭亡。这种情绪在原先的复社成员,后成为清初学问开山人物的顾炎武身上看得很清楚。不过,顾炎武除了谈天文历算和偶尔谈澳门外,绝口不言天主教,很奇怪。
其实,复社同人是讲论“西学”的。王鸣盛作《陈言夏传》:“陈瑚,字言夏,苏州太仓人。弱冠为诸生,当明季天下多故,与同里陆世仪相约讲求经济。”另钱仪吉《碑传集》收王鎏《陈瑚传》,说陈言夏和陆世仪是十五岁开始的朋友。陈二十一岁时,“两人忧天下多故,乃讲求天文地理、兵农礼乐之书,旁及奇门六壬之术。”于此可见,陈和陆这两位名士在崇桢末年和大家一起讲求“经世学”,“天文地理”是“西学”的特长,而“兵农之学”是徐光启和耶稣会士在崇桢年倡导的。明末人讲“经世”,有明显的“西学”渊源。陆世仪对“西学”有正面的评价。清人编《皇朝经世文编》,收有他的《思辨录·论占天》。他认为“西学”是科学,而非迷信:“西学决不言占验。其说以为日月之食,五纬之行,皆有常道常度,岂可据以为吉凶。此说殊近理。”可见复社人士承认耶稣会士的正面影响。
教会内外,共赴国难
明末的党争一直延续到清兵入关。以知识分子为骨干的东林流派大都成为抗清的主将,复社中有像瞿式耜、陈子龙、夏允彝、徐孚远、陈于阶等烈士殉难。对比清朝灭亡,明朝的知识分子有绝然不同的表现。清末的知识分子倒向革命,对清朝行摧枯拉朽之举,惟恐满清灭之不速。而明末的士大夫尽管不满朝政,但仍是俨然以主人自居,千方百计地挽救朱明于未亡。
抗清活动中,天主教徒和大部分耶稣会士也都站在明朝一边。中国基督教会之所以采取支持明朝旧政权的做法,原因有三。第一,当时的教徒全是汉族,官僚缙绅士大夫居多,他们必然和东林、复社一起支持明朝,以保护自己的官职、田产、社会地位和生活方式;第二,四十多年在北京、南京、南昌等地的皇室传教,传教士与皇室和诸王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和关外的满清政权,传教士没什么联系;第三,许多传教士和基督徒在战争中,长久深入地卷进了明朝军事。有的带兵打仗,有的作军事顾问,有的供应军火。
当1616年,王丰肃、庞迪我等人被沈 挑起的教难驱逐到澳门的时侯,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就设法向朝廷建议,在澳门招募葡军,引进大炮,帮助抵抗满族入侵。实际的用意还在于通过此举,让耶稣会士重返内地。万历四十七年(1619),徐光启写了一系列论兵之作,有《兵机要略》、《火攻要略》等,主张用西洋火炮,选练精兵。他的论点得到朝野东林的喝彩,万历皇帝有旨:“徐光启晓畅兵事,就着训练新兵,防御都城。”[11]徐光启原为文官词臣,能如此“纸上谈兵”的资本是他长年的西方科学造诣,以及他与澳门耶稣会的良好关系。1620年,徐光启托在杭州的李之藻、杨廷筠,由他们筹资,派学生张焘和孙学诗(保禄)去澳门,带回了四门大炮和四名技师。因为此举属私人采办,他们在江西被扣。直到徐光启力排朝中阻扰,弄到了皇帝的“钦差”证书,才到达北京。张、孙重返澳门,加倍采购。澳门当局因首次与北京通使,受宠若惊,马上很卖力地在印度、马尼拉、日本招募人员,组织军队,北上抗清。然而,受阉党支持的内阁大学士沈 依然坚持己见,害怕传教士站在东林一边,予以排斥,使这批军队难以成行。正是借着这次交涉,政教关系改善,六名耶稣会士阳玛诺、邬若望(Jean
Ureman, ?-1621)、金尼阁 、鲁德昭(Alv. de
Semedo,1585-1658)、傅泛济、邓玉函又偷偷到了内地。从此事件
来看,天主教徒和东林党在抗击满族的战略、策略上相当一致。
东林党敢于在军事上任用天主教徒。1630年,被阉党称为东林党“地短星出林虎”的大学士孙承宗出任兵部尚书,重提徐光启方案。由陆若汉(Jean
Rodtrgues, 1561-1633)联络的葡军及其装械分两批进 入内地。首批由澳门居民捐献的十门大炮
(有几门是从荷兰和英国人手中缴获)和六名炮手到达前线。第二批160名葡军和200非葡籍的军人在到达南昌后,受广东商人的阻扰,没能继续北上。[12]十门大炮在前线作用很大,天启六年(1626),宁远之役,袁崇焕用张庚带来的大炮重伤努尔哈赤,致其死。徐光启《西洋神器既见其益宜尽其用疏》称:“克敌制胜者,……大炮一器而已。一见于宁远之歼敌,再见于京都之固守,三见于涿州之阻截。”天主教徒是明末的炮学专家。徐光启领汤若望、毕方济、龙华民、李之藻、孙元化、张庚铸大小炮四百余门。汤若望、焦勖有《火攻拿要》,孙元化有《西法神机》,两书在清代也是铸炮教科书。崇祯十六年(1643),清兵来犯之际,陈子龙“以郡少火器,聘精西学者陈(于阶)博士,造大小炮数百位”。[13]陈于阶是徐光启外甥,跟徐光启学历,任钦天监博士,是天主教徒。在坚守江南失败后,陈于阶自缢于南京雨花台天主堂。
扬州、南京失守后,临江靠海的松江、嘉定是酝酿抗清的据点。弘光元年(1644),陈子龙和夏允彝在松江府城起义,当时当地的大族领袖都参加了。在上海,势力强大的天主教大族更是抗清的中坚。西文书有记载,松江的天主教徒在潘国光领导下,参加了抗清活动。除了徐光启家族外,上海豫园主人潘氏家族的潘复(公权),受托临时镇守上海县城。潘氏和徐家联姻后,加入了天主教。徐光启孙女和潘复合力,把城北潘氏故居“世春堂”,建成天主教“敬一堂”,主持者是意大利会士潘国光(Francois
Brancati, 1607-1671)。在动乱之际,潘复和潘国光在动员和安
抚教徒民众。中文记载中有佐证。在响应陈子龙、徐孚远起义的江南人士名单中,除了著名的侯峒曾、黄淳耀外,确实还有徐光启的学生“编修休宁金声”,耶稣会士“西儒上海潘国光”。
给事中陈子龙,孝廉徐孚远阴与陈湖义士率诸亡命起兵。(夏允彝)公以尺书招志葵与参将鲁之舆,率舟师三千,自吴淞入淀泖,将窥苏州。公出入诸军,飞书檄联络士大夫,共举义旗。于是吏部尚书嘉兴徐石麒,左通政嘉定侯峒曾,进士嘉定黄淳耀,职方吴江吴易,职方监军嘉善钱楠,嘉定知县钱膜,昆山知县杨永言,总兵黄南阳,编修朱天麟,□□江阴黄绥祉,孝廉丹阳葛麟,行人宜兴卢象观,编修休宁金声,镇南伯黄蜚,总督华亭沈犹龙,舍人李待问,武选平湖倪长圩,御史长洲李模,西儒上海潘国光,总兵太仓张士仪,总兵嘉定蒋若来等,竞起兵为恢复计。[14]
潘国光是上海起义的领袖。据统计,1639年,潘国光在上海发展了1,124个教徒,1640年达到3,000人。上海的基督徒已经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地方力量,上海人多有海船,据有入海口,其地势和人力在松江起义中很重要。潘国光没有殉难,1665年因教难离开上海,去广州。1671年去世后,灵柩被教徒迁回上海,[15]可见上海人怀念之情。杜登春《社事始末》说:“乙酉、丙戍、丁亥三年内,诸君子之各以其身殉国者,节义凛然,皆复社、几社之领袖也。”复社是江南抗清中坚,这是事实,但更全面地说,天主教徒也有组织地站在了复社、几社一边。
南明人物中瞿式耜死得最壮烈。瞿是钱谦益的学生,曾入阁,但被攻击为钱谦益的死党。明朝灭亡后,江南苏、松、常地区的原复社分子支持建立福王政权,式耜出任为应天府丞,广西巡抚。后又拥立桂王建立南明永历政权,任吏部、兵部尚书。
瞿式耜“四代甲科,鼎鼎名家,世传忠孝”。按西文,瞿氏还是二代基督徒,有许多记载。他孙子瞿昌文在清初编《虞山集》,常熟许氏在道光十四年(1834)刻为《瞿忠宣公集》。文集中,这位在教会很重要的人物,有关宗教的论述不见了。学术界据目前《瞿式耜集》难定式耜为天主教徒,其实文集中还有不少痕迹。可能他是和复社文人关系更近,不像徐、李,和他的堂兄式毂那样热心教会,但可以肯定地说,他是有宗教信仰的。在《讲求火器书》中,他大力推崇徐光启、李之藻、孙元化的火炮技术,其实就是推荐传教士。在知其不可而为之,扶明朝大厦将倾的日子了,瞿式耜己是常常想到死后,想到上帝和“天”。他有诗《问天》,其中很多首是基督神学的境界。如《其二》:“平生美好境,此日复何求?天地一身外,江山不我留。悟因空后得,心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