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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事IT的人士可能知道一个名词:“pidgin”。这个和英文“鸽子”发音一样的单词是指一种可以让多个账号同时使的即时通讯计算机软件。之所以用“pidgin” 来命名这一软件,是因为它的原意是指操不同语言的人为交流所使用的一种简单的共同语。
再追本溯源,很少有人知道“pidgin”最初的确是拼作“pigeon”,是“洋泾浜”英语“business English”的发音!原来,“洋泾浜”并不像人们一般理解的那样,是下三赖的语言,而是也曾经风光一时的商业用语!董桥先生曾提到他有一次跟老上海喝茶,听到邻座有人很谦虚的对他的茶友说:我只会说洋泾浜英文!那老上海忍不住小声说:他也配?哈哈,可见说好正宗的洋泾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洋泾浜是原上海县城北郊的黄浦江的支河,长约2公里,宽不足20米,在上海实在是一条不起眼的小河浜。但是洋泾浜当时是上海英、法租界的界河,它的名气也随之大噪。1875年刊印的王韬著《瀛堧杂志》中讲:“洋泾浜为西人通商总集,其间巨桥峻关,华楼彩辂,天魔赌艳,海马扬尘,琪花弄妍,翠鸟啼暮,以及假手制造之具,悦耳药曼之音,淫思巧构,靡物不奇。”洋泾浜昔日之繁华由此可见一斑了。
租界里来来往往的生意人自然要和洋人打交道,于是就生成了一种以沪语结构为主,夹杂着英文词汇的pidgin English,也就是“洋泾浜英语”。由于pidgin与pigeon的发音相同,也有人把它讲作“鸽子英语”。
如今,学习英语的招生广告满天飞,“商业英语”速成班更是吸引人。同样,一百多年前的“改革开放”也让中国人对“蛮语”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不过,那时可没有专业的语言教师和什么教学理论,但是纯粹用于交际的洋泾浜英语学起来并不比过英语六级难到哪里。
过去在上海讨生活的打工仔都会洋泾浜:
外国主人回家,看见玻璃窗打碎了,便问仆人缘故,仆人很流利地用“洋泾浜”回答:“inside吱吱吱,outside喵喵喵,glass克郎当!”洋主人一听就乐了,原来是猫抓老鼠闯的祸。
洋行老板让中国司机到大光明电影院买电影票,司机空手而归,指手画脚地告诉老板:“Man mountain man sea,today no see,tomorrow see,tomorrow see,same see!”老板也听懂了:人山人海,今天看不成了,明天看吧,明天看,还是那个影片!
过去上海工厂里的老工人,大字不识几个,但开口也会说:格只凡尔(valve)要修了”,“做只马克”(mark)等话语。
典型的洋泾浜英语是用汉语语法加上英语单字来表述一个意思,比如“You ask me, me ask who?”(你问我,我问谁?)有的洋泾浜英语用久了,也竟然约定俗成变为英语中的正式语了。比如:“Long time no see.”(好久不见!)
中国人学英语最要命的是发音。没有拉丁字母,中国人只能用汉字注音。可是中国人又说各种各样的方言,用某一种方言注音,另一地区的人就完全不能领会。
广东是最早对外开放的口岸,有一本19世纪广东人编写的《英语集全》,也就是广州pidgin“番鬼语”手册,是用广东方言发音的汉字来为英语注音,但是不精通广东话的人根本无法使用。
广东人编的《英语集全》选页
1843年上海开埠后,上海“洋泾浜语”逐渐成为中国人说英语的主流。 当时在上海出了一个牛人姓杨名勋字少坪号洗耳狂人,肄业于上海“广方言馆”,从师于美国传教士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故而说得一口标准英语。“广方言馆”是中国人自办最早的外国语学校之一,说来好笑,“广方言”就是推广使用方言的意思,当时中国人竟然把外国语言当作了一种方言——一方之言嘛!
为了帮助国人学习正宗英语, 1879年杨勋编辑了《英字指南》,是中国最早的英语教科书。杨勋还作《别琴竹枝词》100首连载于同治十二年二月的《申报》上,是以竹枝词形式介绍洋泾浜语的作品。 “竹枝词”本是唐代乐府曲名,每首七言四句,形同七绝。那么《别琴竹枝词》中的“别琴”又是什么意思呢?原来,“别琴”就是pidgin的中文音译,现在维基百科上翻译为“皮钦”。在《别琴竹枝词》的序言中,杨勋开宗明义地解释说:“别琴”二字肇于华人,用以作贸易、事端二义。英人取之,以为杜撰英语之别名,盖极言其鄙俚也。
《别琴竹枝词》的第一首写道:
“生意原来别有琴,洋场通事尽知音。不须另学英人字,的里温多值万金”。
这一段《竹枝词》中写了4个英语词:“别有琴”自然是指“别琴”,即pidgin;“的里”是three(三),“温”是one(一);“多”是two(二)。
还有:
“滑推姆(what time)问是何时,定内(夜膳也,筵席也。dinner)为因(酒也。wine)用酒卮。一夜才当温内脱(one night),自鸣钟是克劳基(粤人呼克老克为克老基,clock)。”
“清晨相见谷猫迎(good morning),好度由途how do you do)叙阔情。若不从中肆鬼肆(squeeze挤压、榨油水),如何密四(miss,调侃,用小姐指mister)叫先生。”
注意,这些注音要用正宗的宁波话读,才和英文有高度的吻合。
林语堂先生对“别琴”英语有自己独特的看法。他在二十世纪30年代初写过一篇In Defence of Pidgin English(为别琴英语辩护)的文章,其中提到英国作家萧伯纳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别琴”英语“no can”(不能)比正宗英语“unable”(不能)要清晰明了。比如一个女士告诉你她unable to come(不能来),听者还会心存侥幸,说不定这位女士还会改变主意,但是要是她说no can,那你就别想了。在萧伯纳看来,中式洋泾浜英语就是英语改革的先声。萧伯纳极力主张简化英文拼写规则,他曾经故意把英文的fish(鱼)拼写为ghoti(gh 的发音可以是f,比如 laugh,o 的发音可以是i,比如women,而ti的发音可以是sh,比如 motion )来凸显英文拼写规则的荒谬。
宁波人对早期的洋泾浜英语也有极大的贡献。宁波与上海隔杭州湾相望,交通十分方便,于是大批宁波籍外贸商人转向到上海。为了帮助宁波人学习英语,以便更好地开展贸易,咸丰十年(1860年)由5位旅沪的粗通英语会话的宁波商人编著了《英话注解》,是上海出版的第一种洋泾浜英语手册。作者之一冯泽夫在《序》中说,宁波人很早就进入广州做外贸生意,“广东之香港斯时皆用粤人为通事(古时对翻译的称谓),以通其言语,即我帮业广号者(即外贸),均与十三行交易,不知外国商情也。”宁波人也想学习英语,以便直接与外国商人打交道,“向有《英语》一书,所注均系广音,好学者仍无把握”,这种以广东方言注音的英语手册,宁波人根本就看不懂。
宁波人编的《英话注解》
《英话注解》共分:各国军门、天文、地理、时令、银数、洋数、五金、出口、进口等40个门类,每类选常用单词若干,以汉字注音:
会馆 (club house) 哭六泼好胡司
学堂 (school) 司苦而
当铺 (pawn shop)帮姆沙浦
茶馆 (tea shop) 帝沙铺
小屋(small house)司马而好胡司
宁波方言与上海方言比较接近,但沪音“沙”近suo,甬音近xiao,用甬音念“沙浦”更接近shop的正确发音。
宁波人在上海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在上海的商界又是主流群体,加上《英话注解》多次重印,所以后人讲,上海的洋泾浜英语必须用宁波方言来念,看来是很有道理的。
1874年,上海人曹骧编著的《英文入门》活字排印本正式出版,这是一本以上海方言注音的英语手册。
与以前已刊印的英语手册不一样,该书把英语知识从字母发音、词汇、语句由浅入深分为若干课,适宜英语教育和自学,可以讲是中国人编写的第一部英语入门教课书:
尔几时到中国来?(How long have you been in China? )
哈何郎 瞎辅育 皮痕 音却哀那。
我来中国已十年矣。 (It has been ten years since I come to China. )
一脱一士吞夷欧司 新司挨哀开姆土却哀那
尔曾发财否?(Have you made profit? )
瞎辅 育 美叠 泼落非脱
用汉字来表述发音是很困难的,但如果用上海本地音连读这些汉字,你一定会感到,曹骧的注音还是很准确的。
洋泾浜英语虽然过不多久就在主流社会消失了,但其对中国人学习外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记得我小时候也在英语教科书上注音:“狼离屋,前门猫。”( Long live Chairman Mao!)还好没有被老师发现,要不一定是死罪!
现在,上海的日常用语中还有很多洋泾浜英语的影子:如“老虎窗”(roof window)、“拿摩温”(No. one)、“枪势”(chance)、“瘪三”(beg say)、“蹩脚”(bilge)、 “大兴”(dashy)、“拉三”(lassie)、“嘎三壶”(gossip)、“窝塞”(worse)、“邋遢”(litter)、“拉司卡”(last car)等等。
不管怎样,洋泾浜英语已是昨日黄花,所以还是要踏踏实实学好一门外语,千万别以为洋泾浜英语无伤大雅,否则会误了大事。
过去有一个笑话,一个说洋泾浜的男厨子,找工时对外国女主人说:“Twenty dollar one month,eat you,sleep you.”其实他的意思是说:“月薪二十元,吃你的,住你的。”
洋泾浜英语实在不敢恭维,当然用来解读上海方言用词的来源还是很有意思。小学刚开始学英语时,同伴们在每个字下都有“翻译”,让人笑痛肚子。什么“三克油”,表示Thank you。
其实,无论学什么语言,从头开始学用音标,绝对是件简单的事。这样发音即准,又有助于单词的拼写,再则更能完全投入一门语言。
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