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说到教养,转摘一篇或许相关或许不相关的小文共赏:教养和富贵不
(2006-09-09 14: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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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说到教养,转摘一篇或许相关或许不相关的小文共赏:教养和富贵不是个同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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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洋彼岸的华裔贵族
□王海龙
(摘自:《哥大与现代中国》,王海龙 著,上海文艺出版社,ISBN 753212021X
)
由于在写一本《美国上中产阶级民居》的书,我一直在搜集美国上中产阶级的生活水
平资料 。但在对自家经济状况讳莫如深的美国,作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你如果要想进
入这一阶层的生活并为之拍照该是多么难,是我所始料未及的。就这样,在理论和文字工
作大都完毕后,这部书就搁浅了。我的室友,一个无忧无虑的美国女孩看出了我的苦恼。
得知了我的窘境后,她说她愿意尽力帮我。我苦笑了。像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怎么
能帮得了我呢?
没想到,我小看了她的能量。依美国人那种干事的认真劲儿,不出两天,她就给我回
话了。她足足给我联系了六家!每一家都够得上“上中产”的经济和社会实力的标准。我
的激动自不待言,但直到她给我解释了因缘以后,我才知道,在哥伦比亚大学这样世界级
的名校里,一年拿得出几万闲钱供养儿女的上中产阶级家庭实在是太多了。关键是,陌生
人很难进入他们的圈子。
就这样,我进行了我的系列采访(进展到此,采访的自然和顺利已无话可说),第一
家当然是室友家。使我难忘的倒不是她父亲的那种秀逸典雅的贵族风度,她家里的那种壮
丽豪华与她母亲那种真正贵夫人的懿范;最使我难忘的是她爸爸带给我的那一个故事——
那个扑朔迷离、死生留连的吟唱着无言的浩歌的故事:直到今天它都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古
画中的的仕女,用发问般的眼睛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我……
在同我室友父亲一席谈以后,我更坚信了我那“教养和富贵不是个同义词”的信条。
教养不是手头大方撒漫花钱,不是衣着鲜丽轻裘宝车,不是颐指气使骄奢淫佚,甚至不是
能纵谈希腊古典,欣赏音乐,傥论文学,鉴别古典。教养和高贵是一种骨子里的东西。也
许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孔老夫子在两千多年前就说过“富贵三代”的名言。至少三代,我
暗暗地想。我的沉思引出了室友父亲的微笑。为了避免尴尬,我绝无恭维地谈了上面的想
法。没想到这却让他稍稍脸红了:“我算什么真正的贵族,我——只是一个真正贵族的世
袭管家。如果,如果可能的话,我真希望您能见到我们的主人。也许,也许……我可以在
明天回答您么?只是,这样要让您屈尊在舍下多呆一晚了。”听着一个洋人用英语说着这
种味儿的对话,真使我有一种不辨身置维多利亚宫廷还是清廷后花园,不知“今夕是何
年”之慨叹。
这一夜我失眠。不只因为是第一次在这种古堡式的建筑里过夜,也不是为了角楼上那
中世纪的古老钟漏的滴滴残夜蚀叩着我的心扉,甚至不仅仅是为了即将去参见一个“真
正”贵族的朦胧憧憬——虽然这种憧憬为室友父亲提到这贵族时那种肃然起敬的神情撩拨
得更加神妙。也许在天亮前我迷蒙睡去。
床上一个水晶铃的轻叩声把我唤醒,室友父亲非常遗憾地向我道歉。已是十时许了。
“非常抱歉打扰了您。可巧今天Master Gene兴致好,我们能去见他,我约好了时间,不
敢烦他老人家等,只好请您——”
上了车,我才惊奇地发现,不同于一般的上中产阶级家庭,室友的父亲竟有自己的专
职司机。他们等待我已久了。这是一个有雾而温润的天气,没有阳光,一切都似幻似非。
直到车行半小时,室友的父亲才悄声告诉我,今天我们要拜见的他的主子是中国人。“中
国人!”我几乎失态地惊呼起来。怕我害羞自己的莽撞,室友父亲静静地说:“一个杰出
的中国人,最后的贵族。美国是一个贵族很少的地方。”
开进“金主子”的庄园了,室友的父亲告诉我。足足有几英亩地全是枫林。如霞如
火,烧得我脸红心跳。想着要见的神秘的“金主子”,我激动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终于见到金主子了。那是在有着如扬州的“个园”那样的竹丛的小轩窗里。一位八十
多岁的老人。面如朗月,其清纯,其高古澹泊不在武陵桃花源你是很难见到的。不像是接
待客人,倒像是询问归家的孙儿似地先问了我学业,读书成绩好不好之类闲话。吃着云片
糕,老先生问我是哪国人,我告诉他来自中国大陆,他慈祥地笑着,但不像以往我遇到的
前辈即改口用北方官话“满大人”同我交谈,而是仍用英语同我聊。用英语聊中国的民情
是很不方便的。比如说到避暑山庄外八庙和“烟波致爽”殿,说到太湖的妩媚,苏杭的风
月,始信峰的奇丽,明孝陵的诡谲。所幸,老先生写得一手俊俏的瘦金书书法。凡言语不
及处,手下那一管狼毫便龙翔凤舞。
看出了我眼里的问号,金主子微笑着用极典雅的英文缓缓地说:“我是中国人
(Chinese),但却不会说中国话(Chinese);我是一个满大人(Mandarin,译作‘清
朝官员’),但却不会说‘满大人’(Mandarin,译作‘中国官话’)。”我们都被老
人家温存的幽默逗笑了。岁月缓缓地倒流,流往魏晋的清奇风骨,流往唐宋的死生传奇,
流进了明人的小品,最后流到了美利坚的一个东方庄园。
“--可惜呀,我没能去过中国,从祖父那一代我们就是清廷派驻美国的大员。我父
亲只到过两次中国,都是皇上召回议事。我刚在纽约出生就被补了六品的官衔,可是没过
多少年就没戏啦!”
说着,老人淡淡地笑着,像老外婆在给孙辈讲一个民间故事。岁月,如水过无痕的缥
缈氤氲着红深绿浅的富贵。“日暮汉宫传蜡烛,香烟散入五侯家。”不知何时,这唐人的
名句蓦地来到了我的脑际。
与这种老人谈话显然是不能问什么的,完全由着老人的驰思信马随缰地荡来。岁月的
历练能洗掉一个人的敏感、世故、虚荣与对世俗的关心,但却绝抹不平一种真正的高贵与
平凡的沟壑。到了“天凉好个秋”的境界是真正连“天凉好个秋”都懒得说的。记得小时
候我读法国宫廷贵族作家夏多布里昂时他说过深深震撼我心的一句话:“你把世界上最高
的荣誉放在我的脚下,我只要一弯腰就能拣起,我都懒得弯下腰去拣它。”我曾怀疑过夏
多布里昂的骄傲和矫情。但在见了“金主子”后,我真正理解了这句话和这个人。这个世
界上,有些东西真正是配得上“高贵”称号的。
不谈政治,不谈人事沧桑,没有造作,只是家常话儿。有谁愿在见过真正的高山大海
的智者面前炫耀自己见过的山丘和河沟呢?金主人像是询问家里后园的杏花桃树那样地亲
切问着纽约的变化,从口气中判断,他已好多年没来纽约了。说起哥伦比亚大学,他告诉
我们他小时候哥大还不在这儿,这儿有座有名的教堂,还有一座有名的监狱。靠哈得逊河
的地方是一片坟地,其中最高的坟是美国某届总统葛兰德的,这人能征惯战,他还问我见
没见过墓厅后面有一棵枫树。
噢!我记得!我喊了起来,这棵枫树是李鸿章来美时与驻美大员亲手栽种的。树下还
有中英文两种文字的铜碑记载此盛事。因这树离我家不远,凡是远道来纽约看我的朋友我
都必定领他们去看看稀罕。
“那树是李大人和家父一起种的,就是从这园子里刨去的。”老人的话使我想起进门
前那一片如火的枫林。
知道我学过书画,老人高兴地引我去看他家的收藏。我没法在这里写出我的惊讶。有
很多精品是我在故宫博物院里也难见到的。还有一些画作我只是在中国和日本的美术史著
作中见过照片,万没想到能有缘在这儿幸睹真迹!虽然有那么多盖世的珍宝,“金主子”
家却几乎没挂任何字画儿,仅有吴昌硕用石鼓大篆抄的一帧辛弃疾的词挂在一间平旷的日
本式房子里。吴昌硕的大篆写得好,我曾见过多幅,但像这么大的条幅还属仅见。巨大的
斗字几乎占满了一墙,整个空旷的大屋像一个柔道的教练场,除了粉墙竹席竹帘外唯此一
词:“……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栏杆拍遍,吴钩看了……倩何人,唤取红
巾翠袖,揾 英雄泪?”一行夺眶而出的清泪,涌出了眼帘,那是我的泪。温柔的老人转
过脸去。怕我为自己的善感不好意思,老人家说这首词典故多,他读不懂。但事后我知
道,他读得懂,读得真切,刻骨铭心。
最后一项旷世珍宝是老人家藏的手卷,使我惊讶之至的倒不是宫廷秘闻的日志珍本及
罕见奇书的手抄本,甚至不是几代皇帝的一些亲笔手谕。最使我诧异的是我竟在这儿看到
了纳兰性德这一我珍爱的词人的手稿!我的手都颤抖了,我不敢翻动这珍贵的手稿。“你
可以看和抄一些,你如果喜欢的话。”“金主子”悄声地说。我失态了,我心里很惭愧。
老人告诉我,纳兰是他家的一代宗人,他祖父喜欢纳兰词,所以费力找了这些词稿带到了
这万里之外的地方。随着词稿,有几个楠木匣子,全是蝇头小楷,写的是读词心得,其中
有一匣看字体显然是“金主子”写的。从这儿我知道他读得懂辛弃疾的词,因纳兰的典用
得不比辛词少。看到我注意这笔记,老人笑着解释,“我能阅读中文书,写中文字,可不
会念。读得懂写得出却说不出。你相信吗?”我含泪点头。
余下的故事是室友的父亲补出来的了。他告诉我他侍候这老人二十几年了,还从没见
过老人这么高的兴致。他家从祖父一代就是世袭的律师,原来是为“金主子”的先人当秘
书,跑买办公务。民国以后,他们转而为“金主子”家管家和操持金家律师事务。“几乎
无事可做,像这样一个老人是不需要律师的,可这是一个极念旧的老人。每年十几万的薪
水几乎是白开给我的,我想我之需要他比他需要我更迫切些。金主子一生中从来没让什么
人发过窘。就是救济人他都不愿让受济者觉察。这才配得上‘高贵’,这才是一个真正的
贵族。”余下他讲的许多其他稀罕事都如过眼云烟般地逝去了,我只忘不了他说话时的那
份虔敬和那种“白头宫女在,闲坐话玄宗”的惆怅的情愫。
这次的拜会本来是可遇不可求的计划外行动,所以与我写作那本书本身没有多少业务
关联。但故事本身却永远地镌在我心里了,虽然在那个梦幻般的地方呆了许久,我竟没能
拍一张照或有和老人合一张影留念的机会,但我一点都不遗憾。在那种清纯如水的情调
里,人生的一切都淡去了,包括写书、荣誉、虚荣心和往上爬的愿望。在这样一个老人面
前,任何一种不纯洁的想法都是罪孽,更何况,如果照上了或发表了老人的居所,奇致的
建筑风格或会引来好奇者,打搅老人难得的清静。
小时候我读过很多唐人的“游仙窟”的故事,时常为那些镜花水月般的美的离合而心
碎。美,可以是一种物化的东西,也可以是一种心境或情调,甚至可以永远是一个可望不
可及的远梦。而在我心的一角里,美是和“金主子”,和吴昌硕的石鼓大篆,和那含泪的
栏杆、吴钩凝结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