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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窦不开(一)
一,下乡
1970 年五月的一天下午,春阳温和地照着翠绿的槐树叶,一串串白色的槐花静静吐着甜丝丝的芬芳。
妈妈站在家门口的台阶前,目送着载着自己家具的一辆大卡车开出了平房前的那段石子路,驶上了通向学院大门洋灰路。直到卡车消失在11号楼转弯处时,妈妈才转过身来,对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的小霞轻轻地叹了口,心疼地爱抚摸着站在台阶上才跟自己一般高的小霞的头,说:“可怜的孩子,你这么小就要跟妈妈一起下乡了。”
小霞那年13,刚刚上小学六年级,她看着妈妈说话时微微泛红的眼圈,还弄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么忧伤。她挣脱了妈妈要抱她下台阶的双臂,自己纵身一跳,跳下了台阶,站在妈妈面前,扬起脸来,小大人似的跟妈妈说:“下乡就下乡呗,也没什么不好的!二姐不是已经在乡下了吗?我也去过乡下呀,爸爸学院的农场不就是在乡下吗?我去过好几次呢!”
妈妈说:“这回咱们是连家都搬走了,不是像你去农场那样,去几天还回来的,咱们什么时候还能回来呢?”
第一次去爸爸学院农场的情形小霞记得很清楚:那是跟学院子弟红小兵宣传队的人一起去爸爸所在大学农场去做慰问演出时去的。
爸爸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成了“牛鬼蛇神”后,先是在学院里被隔离,有家不能回,跟学院里其他的“牛鬼蛇神”住在一起,由军宣队的人监视着,每天早上,一队“牛鬼蛇神”要在学院门口的那个毛主席白石膏像前“早请示”,晚饭后也要到这个石膏像前去做“晚汇报”。学院家属的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还爱跟着这队“牛鬼蛇神”起哄,斗这些“牛鬼蛇神”们。
爸爸还没被揪出来之前,小霞也去看过几次“牛鬼蛇神”们的“早请示”和“晚汇报”。她听不懂“牛鬼蛇神”们都在请示、汇报什么,只是看个热闹,后来自己的爸爸也加入这“牛鬼蛇神”的队伍后,自己被别的孩子们指骂成了“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就再也不愿去学院大门口了,就是上学或放学回家时要经过学院大门口时,也尽量只是自己一个人走,不跟其他孩子们一起走了,顶多,只跟与自己一直要好的好朋友小敏一起走。
小霞并没埋怨爸爸,因为那时小敏的爸爸比小霞的爸爸进入牛鬼蛇神的行列还早。小敏的爸爸是小霞爸爸的系主任,文革一开始他就被揪了出来,说他在他家乡给伪政府当过县长,是国民党的走狗,历史反革命,早早就被打入了另册,隔离审查了。而小霞爸爸只是年轻时参加过三青团,虽同样是历史反革命,也被隔离审查了,那时,小霞跟爸爸还能在学院食堂见面。
“牛鬼蛇神”们当然是吃饭也是在一起的。学院食堂里有几个专用的桌子就是给“牛鬼蛇神”们用的。那时的供应不好,食堂里的饭菜没什么油水,小霞跟邻居的孩子们学会了炒罗卜丝。不上学的周末,小霞要起早去菜场排队才能买到白罗卜,拿回家后洗净,切成细细的萝卜丝,然后自己生火,炒出来,等中午“牛鬼蛇神”们去食堂吃饭时,就带上,给爸爸送去,爸爸也把小霞炒的罗卜丝分给其他的牛鬼蛇神们吃。牛鬼蛇神中有位跟爸爸一个系人说,小霞长大了,懂事了。爸爸则只是埋头吃着小霞炒的罗卜丝,说,小霞炒得好,很好吃。
后来这些“牛鬼蛇神”就被送到学院远在乡下的农场去劳动改造了。小霞就见不到爸爸了。虽然小霞知道学院里常有卡车去学院乡下的农场,可小霞总是没机会“蹭”车去农场。
学院子弟红小兵宣传队的人不知是怎样看上了小霞,让她参加了排演节目,是那种集体舞,比跳忠字舞要复杂一些,没有谁是主角,但要求大家的动作整齐、一致。节目排演好后先在学院的大礼堂为军宣队的人演出过,后来又去了各个系的革命派、造反派司令部演出了几场。到了年底又被组织去学院的农场作慰问演出。
慰问,自然不是去慰问在那里接受改造的牛鬼蛇神们了,而是慰问在那里看守这些牛鬼蛇神们的革命战士们,和农场里的职工。
载着红小兵宣传队的加蓬卡车在山路上颠簸了近四个小时才到农场的。到了农场就是晚饭时间了。红小兵被安排在农场场部的“招待所”吃饭、过夜。
小霞不记得自己是否带了什么行李,只记得妈妈给了一个布包,让带给爸爸。
晚上演出时,小霞就在为数不多的观众里找爸爸的影子,可爸爸没在观众里,那些牛鬼蛇神都没来看演出。
第二天,红小兵宣传队被带着去参观农场,小霞很想去找爸爸,跟宣传队的带队舍老师说了却没被批准。只好怏怏不快地跟在其他红小兵们后面,走出了农场场部。
学院农场在一座水库的旁边,山清水秀,山林的树丛冬天也不乏青绿:山上长的是冬天不落叶的松树。山脚下,沿着水库的边缘有一片片的田地,地里隐约可见有几个人在翻土。
小霞跟着红小兵一队人走上了水库大坝。碧水映着蓝天、白云,加上冬日的宁静,让人感觉似乎是个世外仙境。看着这景色,小霞忘掉了刚才的不快,加快了脚步,加入了红小兵的队伍。可这时队伍却停止了前进,带队的舍老师在水库大坝的中央给大家讲起了这水库的来历。
小霞没听进去高老师都讲了些什么,她的目光集聚在水库对面山角下田地里的那几个人影上了:那个左脚有些跛的不就是爸爸吗?她真想马上就跑到爸爸身边去,可自己没带着妈妈让捎给爸爸的那个布包!
好不容易挨到舍老师讲完了大坝的历史,小霞希望着舍老师会带着他们去对面的山脚下,那她就可以见到爸爸了—爸爸也许还不知道她会随宣传队来这里呢。可一队人却被舍老师带着走进了山林。舍老师是学林业的,对树木特感兴趣,可这队红小兵却不是树木的爱好者,进了山林就跟老师玩起了捉迷藏了。
小霞趁此机会拉上跟她要好的幺妹的手—幺妹的爸爸也在这里接受改造,穿过密集的树林,绕了一个大圈子到了水库对面山脚下,却好像是转了向、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刚才在大坝上看到的那一片田地了,也没有爸爸和那几个人的影子。她和幺妹俩正着急呢,就听到了舍老师的口哨声,顺着口哨声走过去,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开阔地的另一端,可以看到一弯水面,舍老师就站在水边。等小霞和幺妹走到水边时,其他的孩子们也都陆续地聚集到这里来了。
可这里水弯并不是水库,没有大坝,只是个池塘,池塘中央处长着一丛密密高高的茅草。茅草已经开过了花,稻黄色花穗已经干枯,上面还有一些白绒绒的花籽。
孩子们乱跑,显然让舍老师生气了,等大家都到齐,舍老师才开口以训话的口气说:“你们还是红小兵呢,一个个这么不守纪律!别以为让你们出来演出就可以自由散漫,这可是在考验你们,也是考验你们的家长!你们在这里的表现直接影响到你们父母的改造成绩!”听完这席话,孩子们相互看了看:原来这些的孩子几乎都是牛鬼蛇神的子女!这下子孩子们都愣住了。
舍老师接着说:“这次活动是学院临时党委组织的,因为你们的父母还属于可以改造好的一类,你们可别不守纪律,结果让自己的父母被入另册噢!”
看到孩子们真的被吓住了,舍老师才换了口气,说:“我能理解你们想找自己父母的心情,现在我们就去看你们父母劳动改造的现场。”
舍老师带着一队孩子,绕过池塘,穿过一片松树林,才到了刚才在水库大坝上看到的那一片田地。几个穿着中山服的男女老师手里拿着长柄钉耙,正在地里干活。
这是一片红薯地,地里总有一些没收干净的红薯,这些“可以改造好的”牛鬼蛇神们就在收拾这些没收干净的红薯,天要是再冷些,这些红薯根就会被冻在地里了。
小霞一眼就看到了爸爸。爸爸挥动着钉耙,很熟练地把红薯的根从土陇里捣出来,拨到一边,有的根须上还带着些小红薯呢。
小霞高兴得张口要叫爸爸,猛见站在田头的舍老师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想起了刚才舍老师说的那几句话,便把刚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她实在拿不准,自己这时该怎么样做才不会影响爸爸的改造成绩。她左右看了看其他孩子们,幺妹也看到了她爸爸在地里干活儿呢,可幺妹没吱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张扬,没有激动;还有几个孩子也看到了他们的父母,有的举起了手跟自己的亲人打招呼,有的也像小霞一样,张嘴要叫,却没叫出来。孩子们心底的那种压抑夹着担心全挂在了脸上。
显然,在地里劳动的老师们也看到田边的孩子们,他们停下手中钉耙,也只是看着孩子们,并没有要走到田边来跟孩子们亲热一下的意思。
两拨人就这样对站了一会儿,孩子们就被舍老师催着离开了田边,又回到了那个池塘旁边。
舍老师开始讲起了这个池塘和池塘中那片茅草丛的故事,大约是:池塘是革命前辈上山打游击时借着一个山泉挖成的,水库建成后,这个池塘成了水库之前的一个小水库;池塘中央的茅草是从别的地方移植来的,革命前辈们曾用来搭草棚,编草鞋。
小霞没用心听舍老师讲故事,注意力老是开小差。回场部的路上,小霞老是不住地回头看,好像能看到爸爸还在地里干活儿的样子。
这天晚上,宣传队又演出了一场,是专为这些牛鬼蛇神演出的。观众的掌声稀稀拉拉,估计是牛鬼蛇神们不知该不该给自己的孩子鼓掌。
第三天宣传队就要回学院了,在上大卡车之前,小霞终于有机会把妈妈给的那个布包交给了爸爸。等小霞上了车,爸爸也给了小霞一个提包,让她带回家给妈妈、姐姐,提包里面是爸爸从地里捡回来的一些小红薯。
小霞带回来的这些红薯,妈妈和姐姐都没舍得吃。过春节时,爸爸放了几天假,回家看到了这些小红薯,就把它们全都蒸熟了,去皮后切成小手之般的红薯条,爸爸说晾干后就是红薯干儿。爸爸走后,这些红薯干儿越晾越少,每晾出来一次了,小霞和姐姐就会吃掉一些,那种甜丝丝的还带点牛筋的味道的红薯干好吃极了,没等到春天来,就都被吃完了。
春天刚来,姐姐就响应毛主席的知识青年要到广阔天地去锻炼的号召,插队到了江陵县。小霞后几次去学院农场是自己蹭车去的,每次来回都要在大卡车上被颠簸好几个小时。那水库的景色,随着春暖花开,变得越来越漂亮得迷人。由于是蹭车去的农场,小霞在农场就是个自由人了,爸爸下工后的时间几乎都在跟小霞玩;爸爸出工的时间里,小霞就在农场场部的大街上学骑三轮车。没去几次。小霞就喜欢上了农场,喜欢那里没有那么多杂人人,在农场,爸爸不用每天丢人现眼地去“早请示”“晚汇报”所以当妈妈说全家搬到乡下去时,小霞倒是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