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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06-07-04 05:39:20) 下一个
第一章
 
 
        2004年12月10日。
 
        周五的傍晚,异常繁忙的多伦多皮尔逊国际机场。
 
        和往常一样,范舟夹杂在人群中从海关出来。海关官员对于象他这样的经常过客似乎已经失去了询问的兴趣,眼皮都不抬的就在护照上盖了章,然后放行。
 
        取车的时候,范舟还在想,是先去甄妮家呢还是直接去陆强的慈善拍卖会。
 
        甄妮重新回加拿大后的快一年的时间里,范舟成了她家的常客。几乎每个周五的晚上,甄妮都会做好一桌丰盛的晚餐,和10岁的女儿媛媛一起等待他的到来。媛媛对范舟的接受能力,大大地超出了甄妮的预见。有时候甄妮看到他们在一起的亲热劲儿,甚至会幻想媛媛是不是把范舟当父亲。但是,每当媛媛和在上海的爸爸通完每周例行的电话后,甄妮的幻想就会被女儿红红的眼圈,还有未干的泪痕冲的烟消云散。
 
        甄妮小心的戴好手套,从烤箱中取出烤好的蛋糕。这是女儿和范舟最爱的饭后甜点了。将蛋糕盛入盘中,端到餐桌上的时候,甄妮想,范舟的飞机应该已经落地了。
 
        从机场路转上401东路,汽车就象归巢的鸟儿一样排成了长龙。多伦多的冬天,天黑的很早。6:45,天已经黑透。放眼望去,是一条由汽车尾灯组成的洪流。范舟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心里开始担心也许会赶不急去甄妮家吃饭。看看表,时间还不算晚,因此就决定等等前面的交通情况再说。
 
        已经是十二月中,应该是下过几场雪的时候了。但是全球气候的反常毫无例外地影响到了加拿大这个北半球最北国家。整个十一月都是湛蓝的天空。白天由于阳光的照射,气温出奇的高。而夜晚由于没有云彩的遮挡,在后半夜又特别的冷。这样的天气,倒也给了多伦多人见面后寒喧的话题。讨论天气已经不是无话找话的磨牙,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件令所有人担心的问题。范舟打开车窗,想感受一下外面的风。不是以往的那种扑面而来的疾风,而是徐徐的,很镇定的那种,透着一股冷冷的潮气。
 
        “也许今天晚上会下雪?”范舟在心里有一点点的兴奋。但是这兴奋,就象黑暗中的烛火,扑得一下就灭了。
 
        范舟百无聊赖地将电台跳过谈论天气的频道。毕竟北极冰帽的溶化问题离自己的生活太远。而他也已经过了视天气为己任的年龄了。能下一场雪,对他来说,只是预示着又一个滑雪季节的到来。但是要真正的下几场雪,才是滑雪的时候。那还得一两个月。
 
        要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关于周围朋友的坏消息不断传来。如果好久没有一个朋友的消息,那一定是好事。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定是坏事。三个月前,自己以前房东福建老哲的7岁男孩失踪,紧接着就是陆强被人在仕家宝的街头枪击,送医院抢救一周后终于不治,扔下一个只有四岁大的孩子走了。
 
        范舟摇摇头,想让自己暂时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毕竟这是在高速路上开车。他不希望自己再遭遇什么。
 
 
        前面的车又停下来了。远远地可以看到警车灯的闪烁。一定是出车祸了。范舟心里暗暗着急。看来今天会在路上等个把小时了。范舟看到有几辆赶路的车,从路肩上开过去,然后在前面的出口下去。一秒钟的时间里,范舟也想跟过去。但是又忍了。他可不想被警察逮著。罚款是小事。扣分加保险可就麻烦了。范舟索性拉了手闸,让车完全停了下来。

        "Another winter day, has come and gone away, in Paris and Rome. But I wanna go home. Maybe surrounded by a million people I Still feel alone, I just wanna go home, oh I miss you, you know. " 收音机里传来Michae Buble这首久违的歌曲。
 
        以前听的时候,范舟曾因此流泪。几年后的今天,却觉得怪怪的。范舟下意识地关掉收音机, 仿佛是在躲避什么。但是却无意中哼起了那句歌词。"I just wanna go home. oh I miss you, you know.."
 
        等范舟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那句歌词,仿佛是锋利的剃须刀片深深地割进肉里,伤口会在毫无疼痛感的情况下渗出殷红的鲜血,随后而来的才是剧痛。范舟感到心里一阵收紧的剧痛。他知道自己无意中又触动了心底的伤疤,已经麻木好久的伤疤,不经意间在这样一个周五的夜晚被触动。
 
        家在哪里呢?是甄妮的那个家,还是自己上周才搬进去的新屋,或许是国内父母的家,或许是自己留在国内的那套很久也不愿卖掉的房子。其实自己早已没有了家。每年出差住在酒店的时间,比住在自己家的时间要多几倍。每周回加拿大只是为了见见自己的儿子和朋友。现在每次回多伦多,范舟都不能习惯自己收拾屋子,也不愿意自己烧饭。反倒是,出差时舒适的酒店更让他放松,有家的感觉。
 
        范舟无力地将头伏在方向盘上。他知道这个时候的他是脆弱的。他也不想假装硬汉。他知道,过一会他就会缓过来。就象是拳击台上的被击中要害的拳击手,蜷缩在一角修整自己的状态。只不过,击中自己要害的,是他自己。
 
 
        甄妮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7:15分了。以往这个时候,是范周一身风尘归来的时候。她不自觉的走到窗前。透过薄纱,看不到远处有车灯。
 
        范舟仿佛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她很难说清心中对范舟的感觉。他们之间这种关系,根本不是小说里说的那种。她对他的需要,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依赖。儿时的伙伴和同学,使她不自觉地去相信并且信赖范舟这样一个男人。她知道她们不是兄妹般的那种关系,但是也不是常人眼中的情人。也许是什么红颜蓝颜或者更多的知己。
 
        再过几年就四十岁的女人了,还能有多少天真的幻想呢?甄妮只是觉得,生活中需要有这么一个男人,能从外面的世界带给她一些新鲜的空气。女人的世界是男人,自从老余三年前回国之后,她就觉得失去了世界。随后不久,她也把握住一个机会,追随夫君回国,希望找回自己的世界。但是回国后的不适应,更重要的是女儿对国内环境的不适应,又使她下决心回到了多伦多。
 
        她知道她爱着老余。但是好象更多的是一种亲情。而这种亲情由于离得太远变得不那么强烈。维系这种关系的纽带,就是女儿。她知道老余身边有人。但是她不愿意说破。她更希望他有个人可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就象很多个留守的家庭一样,他们都在维护着这场婚姻。因为孩子。
 
       女儿回来后的这一年里似乎懂事了很多。从来也没有问过范舟和自己的事,也从未在父亲面前提起过。每天放学后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和几个小姐妹打电话。一聊就是几个小时。饭吃得越来越少,但是身体却在飞速的发育。好象这个年龄的女孩可以从空气中吸取营养似的。
 
         7点半了,还不见范舟的踪影。甄妮有点着急。但是还没有失去希望。
        “媛媛,下来吃饭了。”  甄妮对着楼上喊道。
 
        “等一下。”媛媛显然是捂著话筒回答到。
 
        五分种后,媛媛才下了楼。“又要吃饭了,唉,我一点都不饿啊。范叔叔为什么没有来?”
        电话响了。
  
        “我来接。”媛媛动作敏捷地抢过了话筒。
 
        “找你的,是范叔。”
 
         甄妮接过话筒。有点不安,感到范舟可能是有什么事不能来了。
 
        “嗨,甄妮。对不起,堵车了。我还得赶去参加陆强的那个会”。
 
        范舟的声音很有磁性。声音听起来比年龄要小好几岁。
 
        “好吧,那你就开完会再过来吧,我把饭给你留着。”甄妮飞快地应答到,她不想给范舟任何说不要等他来吃饭的借口。
 
       范舟迟疑了一下:“那可能会比较晚了。不过,我尽快。”
 
       放下电话,范舟有一点讨厌自己。感到好象辜负了甄妮的一片好心。毕竟,多伦多没有哪个女人还象甄妮这样惦记着自己。
 
        当范舟抵达座落在北约克区的韩国长老教堂的时候,停车场上已经没有几个空位了。范舟小心的将车停在远处的一个停车点,锁好车,然后习惯性的又拉拉车门。移民北美以后范舟比以前谨慎多了
 
       范舟抬头看看黑漆漆的天空,还是有点不放心。又折回头将笔记本电脑从后备箱中取出来。加拿大冬天的夜晚气温降低的很快。公司已经多次告诫员工在离开车辆时,随身携带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以防显示屏幕的液晶受冻后颜色受损, 尽管离隆冬还有一些时间,但是小心无大错已经成了范舟的习惯。
 
        “先生请买票,15元一位”
 
         范舟从钱夹中取出20元钱递给学生模样的义工说:“不用找了。”
 
        “谢谢,请在这里签下您的姓名。门票收入将如数将捐赠送给陆先生的家属”
 
        范舟这是第一次来教堂。移民加拿大后,虽然有很多各种教会的人上门传播福音,但是范舟始终是一个无神论者。曾经有一次,范舟还和一个登门的基督徒就神的问题讨论了三个多小时。那个基督徒悻悻不快地走了以后,范舟得意的躺在床上大笑。白捡了一个老师练了三个小时的英语。
 
     “......当我们的同胞姐妹有困难的时候,看到这么多的同胞聚集在一起,为受难者家属慷慨解囊,我非常的感动。领事馆的同事得知陆强先生遇害的消息后,纷纷伸出同情之手。这里,我代表领事馆的全体成员,将募集到的1732元钱,捐赠给陆先生的家属。”
 
         进入教堂大厅的时候,正赶上多伦多领事馆的代表笑梅女士讲话。
  
        “我想对在座的各位说得是,不管你们离开祖国母亲多久,不管您现在拥有哪个国家的国籍。我们,都是你们的娘家人。”
 
       笑梅女士的讲话博得了热烈的掌声。范舟看见有几个女士在偷偷地抹眼泪。
 
        范舟选了一个角落坐下。这才发现这个教堂的大厅和一座现代化的讲演厅无异。正前方是一个巨大的讲台。讲台的边上已经摆好了当地华人艺术团体的一些音响设备。
       范舟向后靠去,想坐得舒适些,才意识到这种供四人落座的长椅是没有软靠背的。在中间的地方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和他的妈妈也来了。好象是有心电感应,儿子扭头看见了他。
 
       “妈咪,Daddy在那边,我可以不可以过去。”范舟望着儿子伏在妈妈的耳边询问。
阿梅扭过头向她这边看看。范舟显然是直接从机场来的,看得出脸上的一丝倦容和眉宇间的伤感。难怪,自己在加拿大的最要好的朋友莫名其妙地被人在街头枪杀,放着谁也会难过的。
 
        阿梅点点头说:“去吧,不过等会散会的时候不许乱跑啊。”
 
        范舟看见儿子象只小鸟一样的飞了过来。赶紧起身把儿子抱在怀中。
 
        “爸爸,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明天才能见到你呢。”
 
        “哎爸爸的宝贝儿子,爸爸想死你了。臭小子,让我亲亲。”
 
        “你才臭呐!”
 
         “嘘,臭小子,小声点。听台上的人讲话。”

         儿子搂著爸爸的脖子不说话了。仰头看着台子正中,那个牧师模样的人发言。
 
         “刚才笑梅女士的精彩讲话,深深打动了我们每一个海外游子的心。我们中国人来到这里,不论是什么样的信仰,什么样的出身,都是兄弟姐妹。我们的神是仁慈的,他会宽恕每一颗迷路的灵魂。我们不管陆先生生前做过些什么,现在他去世了,我们就希望死者的灵魂能够得到安息。陆先生生前生活艰苦,没有留下什么积蓄。有一个快四岁的孩子还在大陆,寄养在奶奶家中。陆太太目前还在学校读书,尚须半年方能毕业。陆先生的母亲和父亲得知儿子遇害的消息后悲痛欲绝,其苦何以堪当啊!”
 
         “我们移居加拿大,本来是为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希望来到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几天前,陆先生在世家宝街头不幸中枪遇难,英年早逝,抛下妻子撒手人间。现在,是我们华人显示团结一家人的时候了。”
 
        “这里刚刚有一个统计,截至到目前为止,我们共收到各种捐款27283元。我代表死者的家属,向各位来宾和朋友表示衷心的感谢。我再次重申,所有款项,将由我们委托的免费律师妥为保管。钱将用来安顿死者的后事,还有根据陆先生的遗愿,提供陆先生的小孩来加团聚及以后的生活之费用。”
        “刚才,嘉峪画廊提供的陆先生生前所绘的十几幅油画拍卖所得的5400元钱,也将与前面的款项一起,交给陆先生的家属。”
 
        “最后,在各位欣赏由多伦多长江艺术团,小天鹅艺术团,火星乐团,蓝色月光乐队共同奉献的精彩节目之前,我们将最后拍卖陆先生的临终遗作-----《火烧松》”。
 
         火烧松?范舟的身子一震。立刻停止了抚摸儿子的手,坐直了看王牧师手中举起的那幅画。
 
        “不过各位在竞价前,我想提醒各位,这幅画还没有最后完成。”
 
         这是一幅横幅的长画。油画的右上角和中部,是郁郁葱葱的一片松林。近处的几只松枝上,隐隐约约的挂着棕色的松果。画的远处,是一片火红的枫叶,也许是夕阳,或者是燃烧的火焰。天空泛出一些阴沉的烟云,似山雨欲来,又好象是远处燃烧着的烟雾。画的左下角显然还没有完成,不过看似一条小河或者是池塘。
 
        “爸爸,啥是活烧松?”儿子来加拿大后中文退化的很快。这句中文当然是听不懂了。
 
        “就是森林着火了,松树被火烧着了。”
 
         “啊?! 着火了,哪松树还不给烧死了呀。”儿子大声的问道。
 
         “嘘”范舟赶紧制止儿子。他感到有几处责备的目光向这边扔过来。
 
         “三百”。范舟索性报了价。
 
         “五百”。范舟听到远处有个声音说到。这声音好象有点耳熟。
 
         “七百”。范舟随口回到。
 
          “一千”。还是那个声音。
 
          范舟终于扭过头,想看看这个人究竟是谁。人头攒动,范舟没有看清楚。
 
         “一千一百”。范舟有点不快地说。
 
         “一千五百”。
 
         ”啊?!”人群开始议论。所有的人都将头转过去看那个声音的源头。
 
         范舟不用找了。在他和那个男人之间,出现了一条由人头排列出的胡同。顺着这个胡同,范舟看到了那个人。
 
         大华模具厂的老板曹得志。范舟用憎恨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他。
 
        “好,这位穿蓝色西装的先生愿意以一千五百元买走这幅火烧松。”王牧师赶紧出来打圆场,希望尽快结束这次拍卖。因为他明显感到这两个买画的人并不是因为画的本身出高价。
 
        “三千”。范舟从牙根的深处迸出这两个字。
 
        “嗡”。胡同的墙壁转换了颜色。人头向他这面转过来。他看到胡同的劲头,有一双狡黠的眼睛在嘻嘻地看着他。仿佛欣赏着自己的恼怒。
 
         范舟看到儿子的母亲远远地透过来的不解的目光。也看到坐在第一排的陆强的太太王燕吃惊的表情,眼神里带着感激,不安和不解。
 
         “五千”。
 
         “哄”。人群炸了锅。胡同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晃动的树桩。人们不解地左右看着,希望从两个竞价对手的脸上,找出认真的表情。
 
         范舟坏坏地对远处的曹得志冷笑一下。耸耸肩。
 
        “陆强,你若有灵,该含笑九泉了。你的画,卖到天价了。”
 
         “好,感谢这穿蓝色西服的先生以五千元竞得这幅火烧松。拍卖活动到此结束,请各位欣赏演出。谢谢各位,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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