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

白云意懒,偏来僻处媚幽人
个人资料
  • 博客访问:
正文

北岛的《青灯》

(2009-03-02 05:36:09) 下一个

故国残月/沉入深潭中/重如那些石头/你把词语垒进历史/让河道转弯
花开几度/催动朝代盛衰/乌鸦即鼓声/帝王们如蚕吐丝/为你织成长卷
美女如云/护送内心航程/靑灯掀开梦的一角/你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
把酒临风/你和中国一起老去/长廊贯穿春秋/大门口的陌生人/正砸响门环 

 

(乍一看,除了“老、去”的感觉,没看懂啥意思。 于是去古狗,狗出这些:

诗人北岛新作《青灯》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收录了他刚完成的十七篇作品,第一部分是忆念,主角是熊秉明、蔡其矫、魏斐德、冯亦代等故人,青灯素帐,烛影惶惶;第二部分则是游历,足迹遍及世界各地,作者在漂泊中怀揣着家园。。。这是北岛献给著名汉学家魏斐德(Fred Wakeman)的诗,为纪念其退休而作。 

顺着目录,第一个找出来的是 “听风楼记——怀念冯亦代伯伯”,写得最好。凝练、别致、神韵,那叫一个北岛。接着一个个找出来看,一个周末就这样过去了。

北岛的青灯,和雷淑容的书评-在时间深处点亮青灯,存在这里。这两篇很好的铨解了那首诗。)

靑灯 - 北岛

魏斐德(Fred Wakeman)教授退休的纪念活动早在一年前就开始筹划。从今年年初起,我和他的学生叶文心教授及助手在网上书信往来频繁。在线性时间的进程中,必有一般人难以想像的复杂性:魏斐德本人体内酒精含量不断上升,教授夫人的情绪随之波动;权力真空所带来危险的寂静,幕后学院政治运作的种种变数;助手秘书们的未来出路,在读的博士生本科生的普遍焦虑。更何况魏斐德在伯克利执教四十年,自立门派,弟子无数,谁来接替掌门人的位置?这多少有如一个王朝的结束,牵动多少人心。  

53日从纽约匆匆赶回加州,第二天开车前往伯克利,住进校园内的“女教职员俱乐部”。这维多利亚式木结构的小旅馆隐藏在树丛中。

55日下午3时许,我们与教授夫人梁禾在旅馆汇合,她先带我们到附近酒吧喝一杯。轮椅上的魏斐德在秘书的陪同下出现,他刚下课,憨笑的脸上略带倦意。

19371212日,魏斐德出生在美国堪萨斯州堪萨斯城。他是长子,有弟妹各一,弟弟参加越战后死于癌症。魏斐德出生不久就随父母搬到纽约。父亲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在海军服役。1944年他父亲开始写小说,两年后以《小贩》(Hucksters)一书成名,被好莱坞改编成同名电影,风靡美国。发财后,父亲决定带全家周游世界。魏斐德先后在加州、墨西哥、古巴、百慕大、法国上中小学,在佛罗里达高学毕业。由于这一特殊经历,他学会了法语、西班牙语和德语。

父亲是他的精神导师。在其指导下,他自幼精读古希腊古罗马和现当代历史学家的著作。11岁那年,他们住在古巴,父亲让他读一本哥伦布的传记,并亲自驾船带全家游历了传记中描述的一段航程。

在父亲影响下,魏斐德在哈佛读书时开始写小说,仅第三部《皇家棕榈大道17号》得以出版。大学毕业后,他到巴黎政治学所研究苏联问题。上选修课时,他被越南的一个民间教派吸引,从而带入相关的中国教派。与此同时,一个法国记者有关中国的几本书让他着迷。在巴黎的十字路口,魏斐德从苏联转向中国。

离开酒吧,我们簇拥着有王者风度的魏斐德进入大学艺术博物馆,弟子如云,纷纷向他致敬。下午415分,历史系主任宣布纪念活动 开幕,先由我朗读了一首献给魏斐德的短诗《青灯》,然后由北京大学刘东教授做专题演讲《北大课堂上的魏斐德》。他从魏斐德29岁所写的头一本书《大门口的 陌生人》开始,纵观其一生的学术成就。接下来由魏斐德的大弟子周锡瑞教授(JoeEsherick)主持。他从手中一杯水说起,话不多,但动情之处与魏斐德眼角的泪花相辉映。重头戏是斯坦福大学德国史教授詹姆斯•施寒(JamasSheehan)与魏斐德的对话。他们两位先后都担任过美国历史学会会长。“我看在孔子和烈文森之间,还是烈文森对你的影响更大吧?”施寒教授开门见山问。 

魏斐德离开巴黎后,本应顺理成章回哈佛跟费正清搞中国研究,但他却选择了在伯克利教书的费正清的学生列文森(JosephLevenson)做导师。这无疑和魏斐德的生活阅历、文学气质和反叛精神有关。哈佛和柏克利代表了美国文化的两种传统,甚至与地缘政治有关。哈佛地处新英格兰的中心,代表美国学术的正统与主流;而伯克利地处种族多元化的亚太圈,是美国左派的大本营、六十年代学生造反运动的发源地。

按魏斐德的博士生叶斌的说法,魏斐德继承了列文森有关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的见解,即认为未来的世界历史应该是民族文化身份和普世价值的和谐共存,是地方主义(provincialism)与世界主义的和谐共存。不幸的是,在尚未充分展开其相关思想时列文森突然辞世。作为他的学生和同事,魏斐德进一步阐释并发展了这一史学观。

美国学术界在传承关系上如此脉络清晰,实在让人叹服。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传统。它有如地图,标明每个学者的位置,并为后继者指点方向。不懂得传统的人正如没有地图的旅行者,不可能远行。

1992年年底,担任美国历史学会会长的魏斐德发表就职演说《航程》。他的弟子之一杰森(LionelJensen)教授是我的同事。他描述说:“那是永远难忘的辉煌时刻。只有他的少数学生参加了在纽约希尔顿饭店舞厅的这一盛会。我敢肯定我们全都为那一刻的荣耀感到温暖,为我们老师的成就得到公认而自豪。当我们聚在舞厅外激动地议论时,很多亚洲专家也被感染了。那是我所听到的最出色的演讲。”  

《航程》基于对哥伦布、魏斐德一家和郑和的航程的回顾,是从一个孩子的童年记忆开始的:偷袭珍珠港那天下午,后出任艾森豪威尔政府国务卿的威廉•罗杰斯(WilliamRodgers)和他父亲在他家窗口交谈,引起了年仅四岁的魏斐德的注意……他接着讲述了从19481949年 他们家沿哥伦布第二次航行路线的游历,由此出发,他从中国苦力在古巴港口货船上的绝境,到郑和耀武扬威的航程……那跨时空跨种族文化的航程,借助一种奇特的文体,将历史与个人、叙述与沉思、宏观视野与生动细节交织在一起。

退休纪念活动开幕式后是小型晚宴。叶文心教授特意把我安排在魏斐德和家人的小桌上。我与魏斐德对坐,在座的有他妹妹妹夫和他那英俊的儿子。烛光在每个人脸上摇曳。他们提到死去的父亲和弟弟。死者如沉钟,往往只在家庭团聚时敲响。梁禾也坐过来,担心魏斐德喝得太多。他们在俄勒冈州绿水青山的乡下买了房子,退休后将搬过去。我总是开玩笑说,魏斐德要被老婆绑架到“绿色监狱”去了。此刻,我煽动他在入狱前多喝几杯。

我和魏斐德初次见面是1989年深秋,在纽约,一次美国笔会讨论会上。第二次握手是13年后,在北京,即我首次获准回去探望病重 的父亲,由刘东夫妇宴请。那次见面的印象是混乱的:难以辨认的故乡、尘土飞扬的街道、装饰浮华而无残疾人通道的餐厅和史学大师在轮椅上挣扎的无奈表情。

此后我们从往甚密。三年前我们办喜事只请来五位亲友,包括他们夫妇。我们常到他们在旧金山海湾大桥旁的公寓做客。有一次梁禾央我读诗,由魏斐德念英文翻译。当他读到“一只孤狼走进/无人失败的黄昏”时,不禁落了泪。薄暮如酒,曲终人散,英雄一世自惘然。

其实,我对魏斐德在学术上的造诣所知甚少,真正打动我的是他人性的魅力。他深刻而单纯,既是智者又是孩子。跟他在一起,会让人唤起一种对人类早年精神源头的乡愁。他笑起来如此纵情毫无遮拦,如晴天霹雳,只有内心纯粹的人才会这样笑。我想正是他的博大、正直和宽容超越了学院生活的狭隘、晦暗与陈腐,超越个人的荣辱、爱憎与苦乐。

历史(history)这个词在英文中可以分解成两个词,即“他的”“故事”。历史到底是谁的故事呢?上帝的故事、强权者的故事,还是历史学家的故事?无论如何,那些繁浩文献中的碎片,是通过历史家的手连缀起来的。而历史给历史学家想像与阐释的空间,历史学家赋予历史个人化的性格。很难想像没有《史记》没有《资治通鉴》,中国历史会是什么样子?  

五十年代末,由于魏斐德掌握包括俄语在内的四种外语,中央情报局看中了他。卡特执政期间,他还差点儿被任命为驻中国大使。但他还是选择走学术的道路。由于列文森猝死,年仅27岁的魏斐德开始执教,成为最年轻的教授之一。

主持纪念活动的周锡瑞教授追忆往事。他当年来伯克利投奔列文森,没想到导师之死让他成为仅年长几岁的魏斐德的学生。那时学生运动风起云涌,而他又是学生领袖之一,根本没把这年轻导师放在眼里。在魏斐德的必读书单中,有法国历史学家马克•布罗克(MarcBloch)的《法国农村史》,遭到周锡瑞等急进学生的抵制——我们学的是中国史,与西方史何干?在课堂上,魏斐德讲了个故事。在德国占领期间,一个参加抵抗运动的战士被盖世太保抓住,和别人一起拉出去枪毙。他对身边16岁的男孩(后幸存下来)最后说:“别哭,我的孩子。”这时机关枪响了…… 他就是马克•布罗克。魏斐德说完平静地离开教室。

还有件事让周锡瑞难于释怀。他写博士论文时,魏斐德在信中写道:“你的立论(thesis)有问题。”在英文中,thesis又是论文的意思。周误以为后者,勃然大怒,写了封长信痛斥老师。直到魏过五十岁生日时,周终于为此道歉。周锡瑞教授说,一想到在自己档案中这样一封信,就无地自容。  

而魏斐德也被回忆之光照亮:有一次和周锡瑞一起去滑雪,擅长滑雪的周把他带到最危险的区域。当魏从陡坡上摔倒,周耐心关切,一路指点把魏带下山。魏斐德说,在那一刻,他们的师生关系被颠倒过来。

纪念活动的真正高潮是第三天上午助手秘书的表演。她们首先抬出十年前的一张巨幅照片——那是健康乐观的魏斐德。接着展示的是他的小说《皇家橡树17号》的封面。按她们的说法,好莱坞最近购买了改编权,于是她们分别朗读被“改编”的章节,引起阵阵笑声。魏斐德上台致谢,他特别提到助手 凯西(Cathy),提到1998年手术事故后无微不至的照料,说到此,他泣不成声。

活动结束次日,我和魏斐德夫妇相约在一家咖啡馆吃午饭。天晴,乍暖还寒。魏斐德的倦容中有一种轻松感。他要赶去上最后一堂课。我把他送上汽车,拥抱道别。梁禾告诉我,有人提议以他的名义创立什么“伯克利学派”,甚至提出“魏斐德主义”,被他断然回绝。“那是可笑的,”他说。

作为历史学家,他深知权力和声誉被滥用的危险。而他只愿在历史的黑暗深处,点亮一盏靑灯。有诗为证:

    故国残月
    沉入深潭中
    重如那些石头
    你把词语垒进历史
    让河道转弯 
    花开几度
    催动朝代盛衰
    乌鸦即鼓声
    帝王们如蚕吐丝
    为你织成长卷

    美女如云
    护送内心航程
    靑灯掀开梦的一角
    你顺手挽住火焰
    化作漫天大雪

    把酒临风
    你和中国一起老去
    长廊贯穿春秋
    大门口的陌生人
    正砸响门环 

在时间深处点亮青灯 - 雷淑容

北岛的散文里有一种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克制。从容。简洁。坚定。眼看要到发挥处,嘎然而止,堪称精确。《蓝房子》如此,《失败之书》如此,到了《青灯》(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1月版)更如此。他在讲故事,各种人的故事,诗人、作家、翻译家,大师、普通人,中国人、外国人,都是他浪迹天涯时所遭遇的各种过客。他站得远远的,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见他的声音。声音也平淡,毫不煽情,就像听到哗哗流过去的水流——那是词语汇成的河。他的背景,不是中国红,不是欧洲蓝,也不是美洲绿,而是一盏青灯,火光一点,灯影摇曳,照亮周围的黯淡。《青灯》是一首诗,北岛写给著名汉学家魏斐德的,诗中写道:“美女如云/护送内心航程/青灯掀开梦的一角/你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同名的散文,也是纪念去世不久的魏斐德的,写一个史学大师的人格和襟怀,以及他的孤独的晚境,北岛写道,“他只顾在历史的黑暗深处,点亮一盏青灯”。

青灯这个意象,常常是遁入空门的代名词,比如古佛青灯,比如青灯黄卷,是寂寞,是清苦,也是淡远与心如明镜。这大概也是北岛写作时的一种状态。北岛说自己的散文,是中年心态的折射,与荷尔蒙、血压及心跳速度等心理因素有关,就像一个下山的人,对气喘吁吁的爬山过程的回顾,对山的高度以及风险的再认识。一个长时间漂泊的诗人,一个满世界行走的人,一个把中文当行李的人,一个随时准备归家的人,他经历过风暴的激烈与旋风般的速度,现在他保持着最适合自己的节奏——旅途的节奏、语言的节奏、回忆的节奏,即放松的,从容不迫的,同时又保持着适度的警觉和激情。  

我和大多数诗歌爱好者一样,曾经被北岛的诗歌节奏打动,抄写他,诵读他;然后他出国流浪,将他遗忘;等他以写书和出书的方式回来,又再读他,依然被他打动——这一次是散文的节奏。作为他的一个读者,我对北岛的期待是,他作为一个特殊的时代符号的人物,无论走了多久、多远,无论他的文化处境有多么复杂,也无论他最终落脚何方,他应该回来,给我们一个交待,讲讲他所见到的风景,看到的人事;换句话说,北岛的散文应该具有某种功能,那就是记录和打捞一些为我们秘不可知的人事与情感,一些边缘人,异乡人,一些特殊的人,他们曾经是一个时代热情的参与者,但时光和社会的变迁改变了他们命运的走向与结局,北岛看到了,也见证了。《青灯》所收的文章,主题之一便是忆故。所谓故人,有新故,也有旧知,有尚存的,也有离开人世的。《听风楼记》里的冯亦代给人印象深刻,在北岛笔下,他是他成长过程中的引路人和支持者,一个翻译家,学者,一个绝望的浪漫主义者,他留给北岛的最后一幕,是床单下露出来的一双孤立无援的赤脚。北岛写他时并无特别的悲伤,他所做的,就是记下他们之间的忘年情谊,以此来告慰逝者和安慰自己漂泊的旅程。《远行》里的蔡其矫,在北岛写来几乎是一个喜剧人物,他的诗,他的做派,他的率性,他的可爱,他的固执,写活了中国诗坛一个生动的侧影。北岛在回忆蔡其矫时写道:我们自以为与时俱进,其实在不断后退,一直退到我们出发的地方。他不断地后退,还原对故人最初的记忆——他又何尝不是在还原自己。

《青灯》的另一个主题,是游走:一个漂泊的诗人,一个无家可归者,一个文化观察者,游走在机场与机场之间,在各种诗歌朗诵会之 间,在大学与大学之间,在朋友和亲人之间。按北岛的意思,是在“出发与抵达之间,告别与重逢之间,在虚与实之间,生与死之间”。去国二十年,北岛没有像大部分出洋的中国人一样,变成商人,成为学者,抑或其他,而还坚守着一个中国诗人的身份——光是这份承担就让人难以想象。北岛在《旅行记》中说,“父母风烛 残年,儿女随我漂泊,社稷变迁,美人色衰,而我却一意孤行。”我想,如果不是视诗歌为生命,断不会有如此自觉的承担。所以,北岛散文的另一个功能,是作为一个优秀诗人的诗歌背景而存在的,这既是我们通向诗人的一个途径,也是诗人借由诗歌重回母语文化的重要通道。北岛的游记,以一个中国诗人的视线记录了当今世界诗坛的现状:大师已去,诗界寥落。《智利笔记》记的是时局动荡中的南美诗歌与诗人:垂垂老矣的帕拉,聂鲁达的豪华故居,阿连德家族的命运,年轻的诗人萨吉欧,哥伦比亚诗人哈罗德;《多情的仙人掌》是一趟美国大学诗歌朗诵会的旅程,《西风》则白描了一家美国诗歌出版社的形象;《艾基在柏罗依特》讲述的是一个俄罗斯诗人的命运。读着北岛的游记,想起特拉克尔的那句诗,“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北岛的行程,既是身体的漂泊,也是灵魂的游走,更是诗歌的漂泊。在一个追求娱乐化、快餐化的世界,诗歌作为一门艺术,早就无枝可依,无地可栖,无乡可还。北岛说,在一个追求物质化与全球化的完美之夜里,他的书是一种沉沦,一种堕落。在我看来,更是一种孤独的坚守。

如今在香港客座教书的北岛,他这样定位自己:如果说中国是一幅画,那么香港就是这幅画的留白,而我则是在这留白处无意中洒落的一滴墨。这滴墨,被北岛幻化成了一盏青灯,灯火青荧,闪烁在一个物质化和全球化的完美之夜,在一条诗歌通道的深处。它照亮的不是诗人纷繁的记忆,也不是他返乡的路途,而是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一个主宰世界的人。北岛在《青灯》里写的也是他:  
    把酒临风/你和中国一起老去/长廊贯穿春秋/大门口的陌生人/正砸响门环

    这个陌生人,就是时间。

 

 

[ 打印 ]
阅读 ()评论 (6)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