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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得枯荷听雨声

(2008-06-02 19:11:41) 下一个

--凉月满天


凉月满天的随笔有如行云流水,很美很静,超凡脱俗。 摘一篇:留得枯荷听雨声 –2003.12.11 13:20 发表在榕树下


    清晨出门,匝地繁霜。脑子里飞过一句话:秋阴不散霜飞晚。那么,下一句就当是


  贾府老太太一行人坐船去吃酒,宝玉说,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黛玉说,我不爱李义山的诗,就喜欢他的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说,果然是好诗,咱们别拔了。

  听了这话的荷,是什么心情?
                 
  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成了枯荷。

  成了枯荷的女子,虽然不会把白粉填满脸上的褶子,妄想留住逝去的青春,但在潇潇冷雨的时候,大概会低下头来,默想起许多的前情。

  当初的时候,荷大如钱,绿绿圆圆,刚刚钻出水面,冲这旖旎春光睁开好奇的双眼。

  日长日大,日高日妍。一直长到了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手掌里托着水珠,风把它滚过来滚过去,象一滴圆溜溜的水银。荷举起了花,花努出了尖尖的小红嘴,嘴巴上落上了一只乖俏的蜻蜓。

  花香叶绿,引来渔船,船上坐着脸儿红眼儿媚的姑娘,腕上戴着叮叮响的银镯。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不是莲子青如水,是姑娘的情怀象水一样的温柔。望着天边,姑娘在想着那个冤家,不知道荷花偷偷地看她。

  花越开越多,多到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别样红的景致里,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婉约的故事。姑娘们荡着舟来了,公子王孙也荡着舟来了。爱情每天都在湖面上发生,然后又顺理成章或者不顺理成章地在湖面上结束。荷看这些,已经看得太多。
                 
  有一枝荷,并没有长在热闹繁华的江南,而是长在了红楼一梦的大观园。

  芙蓉被宝玉用来比晴雯了,黛玉干脆前生就是一枝绛珠草,宝钗住的蘅芜院到处是奇草仙藤,累累垂垂挂满了果实,象她的人一样。探春呢,该是一个大大的佛手香橼了吧,要不然就是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没有谁会注意木头一样的二姑娘迎春。这个庶出的姑娘心性软弱,听人摆布,让嫁哪个就嫁了哪个。搬离大观园的时候,宝玉也没赶上送行,只看到湖里荷花摇摇摆摆,也似在追忆故人,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这个迎春姑娘,就是那枝孤弱的荷花,最终被重露繁霜断送了一枝草样的性命。

  还有那个薄命英莲,那可是曹先生特意派定的一朵香菱。一生苦楚,被拐被卖,入了污泥就不得出来,只过过几天的舒心日子,可以跟众姐妹斗草比输赢,可以跟着宝姑娘和黛玉学诗文,然后,一切快乐都成了空。这朵荷花,还不等开败,就半途里折翅断梗,一梦归空。

  一枝荷花从小叶如钱长到繁盛娇艳,再长到白露为霜,看过了这样多的离合悲欢。当它想起这些的时候,或许会觉得前事如酒,引人醺然而醉。醉够抬头,才发现时移序易,亲朋故旧都已散去。当初的十里荷花映日红,只剩了现在的独留残荷听雨声。秋天的冷雨淅淅沥沥,这朵枯败的残荷,当是什么样的心情。
                 
  看透了繁华成空,明白了恩怨不过是一场春梦,这支残荷,该会也在无边的旧梦里醒来。要不然,为什么佛座要用莲台?

  佛坐莲台,大约也是取的它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出淤泥而不染之意。本来,这种植物,柔软,清洁,芬芳,自爱,既不是红尘浊世里仰天大笑或者郁愤而哭乃至饮酒求醉的隐士,更不是峨冠大带,前簇后拥的食腐而生的贵人。它就是一缕温柔脉脉的香气,开放在世尘这外,随时准备接引迷人。佛的本义岂非正在于此?本来佛也并不是要以天堂和地狱来劝诱和吓唬人归顺,更大程度上倒是在启发人捡拾和擦拭自己的本心,让本心如莲,在暗夜里也是静静地绽开。

  一世里忧心忡忡,爱恨迷城,经历了百折千磨,蒙蔽了赤子本心。假如一转头间,看到这静静开放的莲花,还能够心里一动,低下头来微微叹一口气,那么,这颗心,总算还值得拯救。

  弘一大师涅磐了,属于他生命的那朵莲花却仍旧常开不败。虽然说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可是,悲也悲过,欣也欣过,一世里悲欣交集,虽然没有做到心如枯木,却做到了盛开如莲,也当算没有辜负了这圆月花朝。

  荷枯了,梦没有醒,花谢了,香气还在。佛看着一世又一世的众生,端坐在高高的莲台,微笑无言。

留得枯荷听雨声了。

她写人事鲜活,至亲至美,过目铭心。 摘一篇:我的父亲母亲

   我爹娶我娘过门的时候,都三十岁了,我娘才二十,是有点不大般配。而且我娘长得挺好看,俊脸弯眉,小红嘴儿。我爹黑,黑极了,嘴唇也厚。据说唇厚的人嘴笨,我觉得很有道理。我爹一辈子没有一口气说完过一句话,被我气急了只会这样:你你你……”按说两个人怎么也走不到一起的,可是汪曾祺老先生说:世上的事,其实蛮难讲的。我爹幼年丧父,家境贫寒,没有彩礼,娶不来正当时的媳妇,一拖拖到三十岁。这期间,我娘一天一天长大了。小白菜,地里黄,三岁两岁没了娘。跟着哥嫂过,哥嫂恨不得一脚踢出门去,连男方家什么人样什么家底一概都不计较——两个人就阴差阳错成了夫妻。

  我爹不光嘴笨,还脾气慢,勤快劲和憨厚劲都象老牛。连年当选生产队长,实际上是社员们拿准了我爹老实,管不住别人,只会管自己,有点耍奸猾和乱起哄的意思。一队人都在地头乘凉说闲话,他顶着烈日吭哧吭哧锄地,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回到家我娘正在炕上躺着呢,冰锅冷灶的。他现烧锅做饭,我娘就长一声短一声地骂,骂这些个人瞎了眼的,吃柿子专拣软的捏;骂我爹不中用的,傻干呆干谁多给你记俩工分;骂哥嫂黑了心的,怎就给相了这门子亲事。骂得我爹魂都要飞了,一声不敢言语。饭做得,给她盛一碗端到炕头上,三请四叫地把她硬拉起来,她勉强捏住我爹强塞到手里的筷子,蓬着头一边骂一边吃,吃两口,歇一歇,骂两句。

  家里越穷,我娘就偏偏越爱病。一咳嗽就发烧,一发烧就气喘,躺炕上喘得缩成一团。我爹就烧一大碗姜糖水,一手端着碗,一手扶起我娘来,喂她一口一口喝下去,然后放她躺下,再把家里的被子啊,棉大衣啊,褥子甚至枕头,一股脑压我娘身上,让她蒙头发汗。我娘就在被子底下呜呜地叫:憋死我啦!你个老不死的,快放我出来!我爹不听她的,再把棉被掖掖,两手紧紧压实。我那时很怕我娘再被捂死,我就没有亲娘啦。虽然她厉害得逮谁骂谁,可是,那是亲生娘啊。所幸次次有惊无险,我爹这种蒙古大夫的恶治也颇有效,一身透汗出来,我娘就好了,有了力气接着坐炕头上骂我爹。

  我知道她是不如意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是我爹这样老实得任人欺,我娘怎么能仗着他丰衣足食、扬眉吐气呢。就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也明欺他好脾气软性子。本来我爹和我叔是弟兄两个伙一处破房子的,后来,为娶亲才又盖了一处新的。没想到婶子比我娘还厉害,怎么横怎么来,这处东挪西借盖起来的房子被他们不费任何代价强占了。我爹在家窝着抽旱烟,骂死不出门,我娘气得跑去和他们大吵一架,我叔叔婶婶一起上阵,连推带搡,我娘没占着半分便宜,在地上滚得一身土地回来,一边骂我爹一边撕扯他,把他的棉袄都扯破恁大一块。

  后来,不知道怎么,我娘的精神就有点恍惚起来了,没人的时候自哭自笑,经常半夜里不睡觉,眼睛睁得亮闪闪的,古怪地嘿嘿嘿,我的汗毛一根根全竖起来。我爹就也不睡了,眼睁睁守着她,坐以待旦。白天我娘情形好些,有时糊涂,有时清醒。清醒的时候也做饭也绣花,糊涂劲上来就到处乱窜,随地乱躺,身上全是泥,头发上沾满草棍。我爹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拉她回家,她就把我爹抓得鲜血淋漓,有一次甚至抠下一块肉来。千哄万哄哄回来,安顿好,让我看着,我爹就从炕席底下摸出金贵的五毛钱,跑到集上给她买一碗饸饹端回来,要不就用一张老荷叶托几个小水煎包子来。饸饹上飘着油星,包子煎得焦黄油亮,喷香!我娘一口一口吃,我爹就坐一边抽烟,看着她,喉结一下一下动。我娘有个毛病,就是爱剩饭,多好的东西剩下一口就不吃了,我叫我爹:爹,你吃了吧。他不肯,让我吃,我也不肯。他就硬逼我娘张开嘴,给她强喂下去。我爹力气大,强壮得象头牛,不过除了这种时候,真没见他对我娘用过蛮力。

  有时昏暗的煤油灯下,我娘高兴了就和我爹谈论生死:你看我,半病三七,算命的说我活不过五十五岁。你那么壮,又有根长寿眉,起码能活八九十。我死了你再找可以,不过我活着你得好好伺候我,别让我象村东头的巧女,瘫在炕上没人理,烂得屁股上的骨头都露出来。等我死了,你就找个好脾气的,省得一天到晚受肮臜气。你要是不愿意找了就跟丫头过去,到那个时候,丫头也就成了家啦。你跟着她,肯定不会骂你,你也过几年清净的好日子。唉,我娘叹一口气,这么多年,难为你啦!

  我爹就嘿嘿笑,一边起身去挑灯芯,好象还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我想,我爹嘴是够笨的,要是我,会说:瞎说什么!咱们都是要长命百岁的!
                 
  当然也不过说说而已,长命百岁对谁都是不可能的。不过事情的发展也的确出乎我的意料,显然也出乎我爹和我娘的意料。我爹一辈子强壮,六十多了还能往房上扛麦子,谁知道猛然间一早晨醒来就得了半身不遂,不用说下地干活,空身走路都一趔一趔,直想摔跟头。

  多年来一直是我爹唱主角,现在他成配角了,我娘开始挑梁唱大戏。所谓的配角,就是吃饭有人递碗,喝水有人送杯,穿衣裳也要有人给伸上胳膊和腿,是个不管事的皇帝。而所谓的主角,就是春种秋收,夏长冬藏,家里家外,买米磨面,交公粮,交电费,一应婚丧嫁娶,随份送礼
……

 我担心这种格局大变会让他们两个都不适应,尤其不适应的应该是我娘。受宠了一辈子,闲在了一辈子,愤怨了一辈子,现在头发都要白完了,竟然开始照顾地里,拾掇家里,侍奉一个半瘫的老头子,她可怎么受得了!既然他们执意不肯跟我们过来,我就在心里千祷告万祷告:老天爷保佑我娘千万别再乱发脾气,老爷子这种病,最怕受刺激! 

  事实上,我的担心好象是多余的,我娘一下子就适应了这种角色转换了。以前是我爹顿顿做给她吃,现在是她顿顿做给我爹吃,以前是我爹耕地种田收麦子,现在是她浇水、施肥、掰玉米。以前是我爹到处打短工维持家计,现在她居然天天过河给人家摘起棉花来,一天十二块钱,挣回钱来给我爹买药吃,买好东西。深秋天气,河里淌的,是刺骨的冷水! 

  我爹病倒到现在,已经两年有余,我娘竟然强壮起来,也开朗多了,笑起来哈哈的。不知不觉间她也已经过了六十岁,也不再探讨谁先死的问题了。有时候我爹会软弱得不象话,躺炕上掉眼泪,我娘就骂他:哭个什么!有我在,活也不用你来干,也饿不着你,也冻不着你,好好活你的就是!

  这次我过生日,说好了爹娘一起来的,结果我爹耍脾气,说我家楼高,不好上,说什么也不肯动身,让我娘自己来。搞得我娘也改主意了:不去就不去,咱俩谁也甭去了,我在家里给你做好东西吃。管保比他们在饭店吃得还好!回头我娘在电话里跟我致歉说:丫头,别说娘狠心,你过生日我都不肯去。你爹这个样儿,有今儿个没明日,能多陪他一天也是好的。他一辈子受罪,老来享点福也是应该……”

  我的眼睛有点湿。看过多少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也看过多少浪漫随着无尽的变数因风而逝,自以为对人性有十分透彻的了解,看来我实在是低估了夫妻之间的合力和婚姻的抗倒伏能力。剥开生活五光十色的外皮,越是平凡得象土坷垃的东西,越象蒙着尘土的钻石,备受打击,磨折如斯,才能显出它美如水晶、坚硬如铁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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