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机舱安全带信号灯狂闪,警报声[叮叮叮]比脉搏快一拍地此起彼伏。我的心脏像个跳舞踩不对节拍仍努力跟随的蹩脚演员,亦步亦趋地烦躁着。
美联航从北京起飞的跨洋航班在10万米高空瑟缩颤栗,我心里琢磨,难道是真的高处不胜寒?身体被上下左右全方位地颠覆,很有些乘坐过山车的眩晕。突然打了个饱嗝,居然捣出了早晨老妈给包的韭菜馅饺子味道。我吧哒吧哒嘴巴,有损国格地在公海上空肆无忌惮地反刍。随着韭菜的余味,脑袋里闪过老妈泪眼汪汪叨念[上车饺子下车面]的送别场景。
如果饺子是早饭,那我中午吃了是什么呢?我挠了挠头。在生死攸关的一刻仍为些鸡毛蒜皮旁枝末节所困扰。
1997年8月23号,头一次坐这么久的飞机。高空的气压肯定把我的耳膜在狭长的耳洞早就吹成了长条状的气球,以至于喇叭里机长威严的声音像来自异度空间,显得异常虚无缥缈。隐隐约约听到气流,还有什么一切在掌握之中之类。此时飞机机身正猛烈上下颤动,连行李箱都被颠开,物件在机舱乱飞。机长的评语显得异常苍白无力异常此地无银。
一群坐在后排的女高中生开始世界末日般尖叫。这场面如果放在电影里,肯定是飞机失事海上迫降然后逃生者飘到小岛上去过鲁宾逊的美好生活了。可头左侧的电视显示屏清楚地显示外面地面气温是零下40度,再一次击碎了诗意想象。看来鲁宾逊是当不成了,爱斯基摩人还差不多。
恐慌开始逐渐侵蚀俺无畏的大脑,它像传染力超强的病菌啮食着我的意志。生死未卜的紧急关头我临时抱佛脚分不清上帝佛爷虔诚地祷告。心里默念着,上帝菩萨如来佛祖老天爷呀,千万别让我在这儿就这么挂了。美利坚合众国俺还没见到呢!
我歪着脖子正儿八经地向全人类发问:人毕竟不是鸟,干嘛要飞这么高?
******
说到鸟儿,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只什么好鸟。觉着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个丑小鸭,抱着个成为个什么的梦想一步一个脚印地努力茁壮成长。如果你要肯定我就是那传说中的天鹅,我也不会反驳,大多数情况下会羞涩一笑,满脸老实人迫不得已滥竽充数又内心不安所致的腼腆红晕。
当年自己都不清楚怎么会出国。在北大里和我一起打篮球的兄弟们都时刻准备着。听兄弟们白霍班里从历史数据推算一般50%出国,50%升研。咱一下子心血来潮人家考托咱就考托人家考G咱也考G。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这人最受不了闲着,也一点儿不怕考试。心里老高兴了,我的未来不是梦呀。
把所有考试都考完了问题才出现:突然发现那帮兄弟们原来学的不是物理就是化学,都是理工科。那所谓“Leave no kids behind”的说法在我所在的文科领域并不适用。我看着从学生办公室打印出来的成绩烦恼着,头一次感慨学文科的不利。看来西方缺的并不是精通文史的智者,急需的是那些做实验搞科研俯首甘为的孺子牛。难道我就命定这辈子在中国指点江山?
计划精心包装一下推销自己。这年头要成事儿就是要个扬长避短。跟白人比tan与黑人比白。都不用一休和尚那样打坐冥想,咱脑袋上时不常儿就会出现觉悟的灯泡。有一天我一拍脑袋,决定就申请中文专业。
到西方学中文,我自己都觉着好笑。好像[围城]里有过描述,只不过方鸿渐去的德国布莱登大学子虚乌有,而我申请的美国院校都名副其实罢了。
我信誓旦旦地决心完成老一辈没有完成的遗愿。老早前中国和尚东渡扶桑为了传道,西去印度都是为取经。到我这儿,也该为前人雪耻了,咱到西天传道去。别的不敢保证搞过老美,但在母语方面较劲应该不会吃亏。也让美国人看看这中文应该是怎么说的。
(2)
第一次见Celine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应该是在一个晴朗的秋日,她安静地躲在爱菏华大学城郊外一个停车场的角落,有些羞涩,也有些孤独。她以前的男人走上前去,轻轻地摘掉她镜子上一些凋零的黄叶,又用袖子揩了下她身上的灰尘,掏心掏肺地跟我说,你可别嫌弃她的外貌丑陋,其实她有颗金子般的心。
我憨然一笑,心话儿虽然我是新来的,但王婆卖瓜的道理,俺懂。
Celine就是后来俺的第一辆车,那说不清转了几手但号称仍是二手车的十年老驹,一辆蓝色的Toyota Celica。回想起来,她陪我一路走过了在美国最艰苦的岁月,几乎留学每一个难忘经历的记忆残片里面都镶嵌她的影子。尽管有几次抛锚熄火,但总体来说Celine对我还是不弃不离,春蚕到死什么泪始干的。所以给她起了个非常女性的名字,表示对她的特别关爱。
也就在那天,二十岁刚出头的我怀揣着一叠汗津津被攥热的美子是准备和车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咱学生钱来得不易所以花出去之前总要有些恋恋不舍的仪式。我一气儿打开了车的前盖以及后备箱,然后让所有的车门也都四敞大开。我很专业状地仔细观察了一下汽车的各个零件,这儿摸摸那儿捅捅,没有看到明显的窟窿补丁。还嫌不过瘾就索性趴在了地上,从全新视角观察车底的状况。居然没有发现炸弹等可疑物品,让我有些失望。
那车主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被我这样夸张的验车姿势搞得有些坐立不安,以至于在我狠狠地杀价的时候手足无措并节节败退。
交了钱到车管处办完过户手续,我就兴奋异常地一屁股坐在了方向盘后面。一时间突地童心未泯,全然不过左右众多观众嘴里起劲儿哼着[嘟嘟,呜呜,嘀嘀闷闷儿]。那感觉就像在沙堆上的闲玩的小屁孩儿,推着个砖头满沙堆乱转还觉着自己是在开卡车为国家搞运输。我在那儿舞扎了半天,直到看到前车主要走了才羞涩地拉着他说,哥们儿求你帮我把车开回家,俺真的还不会开车呢!
那老美兄弟当时就晕了,心里肯定在嘀咕,刚才验车忙乎了半天原来都是忽悠他呢。他哪里知道装模作样有板有眼是我代杰出青年的特长呀!
车主把我送回家,在离开之前和我热情握手。当他转身离去从肩头飘来一句[Good luck]的时候,我再一次看了看刚买回来的Celine,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琢磨,如果质量好如何还需要luck呢?
*** ***
Celine并不美丽。车后方有些斑驳锈迹。咱就用个钢丝刷打磨平整再买瓶蓝色喷漆罐,涂鸦之。不多久当锈色再次显现的时候,我拍了拍脑袋终于在 [粪土之墙不可漆]的硬道理面前认输。车灯本来是可以自动上下翻降的,但是以前的车主把右前侧车身撞瘪了一块,导致只有左侧的车灯收抛匀纾?冶叱档圃蛴谰眯缘囊倭⒉坏埂5背档乒乇蘸螅珻eline像个独眼龙,独睁的眼睛总给人一种莫名惊诧的感觉。最有趣的是当车灯一息一亮晃照前方的时候,左车灯一上一下忙碌着而右车灯照常纹丝不动。车居然能做出这样高难的飞眼动作,有些轻浮。
不过没有关系,几天后当我机智地躲过垃圾桶却把车开冲向一大树之后,车的左侧也被撞凹了进去。这样两枚车灯都卡在外面,平衡对称了。为事故还有些惊魂未散的我还是不免夸奖自己一下,我真是太机智了。
*** ***
1998年春,我23岁。居然在一天内学会了开车,还是手动档。当我驾着Celine在爱菏华空旷的高速上狂奔的时候,天空总是那么晴朗,白云总是那么的棉花糖。摇下车窗,田野里飘来毫无遮拦的大粪味道,我抒情地猛吸了一口。看着满地牛呀马呀,突然觉着自己很农民,也和农民一样幸福着。
把手伸出车窗外,体会劲风穿越指尖的感觉。风在手掌中形成涡流,虽然看不到但却给人一种虚幻的蓬松弹性的质感,很舒服。我坏坏的一笑,捅了一下在副驾驶位的小李子,诡秘地说,[你也试试,这感觉真有点像抓女人胸脯!]
小李子当时就喷了。狂笑之后,我们收回了抓奶手。摇上车窗,片刻静谧。我突然很想念还在国内的女友。此刻,她又在做什么呢?
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