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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秋子:摇晃的日子(1)

(2005-04-16 11:39:21) 下一个

我仰躺在床上,高高将翘起的双腿搭在壁灯底下,像倒挂的蝙蝠安祥而自足。嘴里斜插着半支点燃的香烟,小红点儿在黑暗里一闪一闪,时明时暗。躺在我旁边的是代星儿,我的女朋友。一到夜里,她便习惯性地像一条鼻涤虫一样死死地粘住我。我喜欢她这样粘住我的感觉。这是一种最落到实处的、实惠而踏实的感觉,从肉体到精神。但我从来不对代星儿公开我的喜欢。许多东西一旦公开,就不再是原来的东西了。特别是感觉这东西。

“我还要!”代星儿说。

“不是刚刚才要过的吗?”我说。

“明知故问啊,你!”代星儿一个鲤鱼翻身,骑到我身上挠我的颈窝,“我还要!你知道。”

  我真的是在明知故问呢。我明白代星儿要的是我过去的故事,比电影更像电影、但没有她参与的我的生活。可是,我不是已经给她讲过很多次了吗。

可是,讲过很多次了,她仍然还那么感兴趣。我一点儿不觉得不奇怪。因为一个女孩儿做什么事儿都是使人奇怪的。所以也就见怪不怪了。

我又给代星儿讲了一遍。不知由哪天起,我讲我从前的事儿的时候,是把它当作故事来讲的。故事的开头总是“从前……”。我的“从前”都跟女人有关。这是百听不厌的真正原因。

“真的不介意吗?”我不止一次地追问她,“说真的?”我这样问她,只是好奇。因为女人天生的就是醋浸泡出来的。

“有什么好介意的。”她看着我,然后拉过我的手放在她的左胸口上,“你摸摸我的心脏就知道我没骗你。”她的心脏果然跳得很正常。

“你总这么问,就是想激起我的嫉妒吧?!”我怀疑代星儿有意将嫉妒给隐藏起来。

“早点把嫉妒用完不是更好吗?”我笑着说。

“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代星儿就会软着身子缩进我怀里,一边抚着我的脸颊一边。这时候,我真想摁亮壁灯,我想我准会看到代星儿一副幸福满足的模样儿。那模样儿准会像灰姑娘遇到为数不多的、但也一样心爱的灰马王子一样,快乐得不成体统。

     我控制住了没让自已去摁。一个男人不能像个娘们儿样的,心底有什么、心底积了多少感情就非得一口气儿一骨脑儿的倒出来。男人要永远保持被女人崇拜的形象,就必须在女人面前保持点神秘。再说了,“让我一次爱个够”实在也不是件值得提倡的事儿。爱,最好是细水长流得好。最好像一杯白开才好,这样你想往里面兑点什么就兑点什么。

窗外的星星和月亮什么时候爬到我们的窗栏上来了。我和代星儿不约而同的朝窗外看去。

我们看的不是自已家乡南京的星星和月亮,我们看的是武汉的夜空里的星星和月亮。

星星很明很亮,月亮也不是我从前看到的混浊模糊的月亮。

说真的,我特别爱看代星儿看月亮的样子。很美,很迷人,有种像是梦的迷离的朦胧的飘浮的感觉。就像我少年时常作的无数的纯净的烂漫的梦一样。

“咦,洛科快看,那片浮云要留在月亮身旁不走了吧?”代星儿兴奋地说。既然称它为浮云,谁还会留得住它呢?我知道,这是代星儿在“指桑抒怀”。

“嗯,也许是吧?”但我真地看到那片浮云没有离开的迹象。

“它们也会有爱情吧?”代星儿每回看着星星和月亮时,脑子里总有无限的妙想和天真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呃,洛科,你说,这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代星儿又来了。不过,我并不厌烦,虽然这问题有些孩子气,但哪样儿浪漫不是由孩子气的话儿构成的?人活着,活到任何时候,也别太实在了,也别太“成熟”了。这样,生活就没有意义,活着也就寻不来乐趣。

月亮和浮云到底有没有爱情,我想谁有答不上来,只有月亮和浮云才知道。至于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在心里默默地反复念了两次,不觉在黑暗里笑出了声儿。我想,这世界上只有代星儿才会问这样绝无仅有的问题出来。尽管觉得这问题有点“弱智”,但我还是思索了一下儿,却的确又无法回答出来。

是呵,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想好了么?”代星儿在黑暗里再次搂住我的腰。

“噢,这个……这个……我实在是讲不好呢。”我吱吱唔唔地,为了不冷场,我硬着头皮说道:“严格地说呢,爱情压根儿算不上是个什么东西。它既无形又无影……不过,人们倒情愿爱情是个东西,这样,人们就可以牢牢地抓住它……”

“你也情愿这样么?”

“?!……”我答不上来。许多的孩子提的问题,有时候是叫大人回答不上来的。不是因为深懊或过于肤浅,而是没有一颗像孩子那样单纯的心。所以也就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或运用什么语气回答。老实说,我当然不情愿爱情是一样儿东西。东西可以转来转去,会遗失,会散化。

我们之间突然出现了沉默。屋子里很安静。墙壁上的吊钟的秒针正在嘀嘀答答地,正在试图努力撕裂着整个黑暗里的沉静。时间就像一把带齿的锯,我渴望着这把锯能够将我和代星儿之间的沉默给锯开一个裂缝。可是,沉默依旧。为了打破这局面,我问:“要不要我把壁灯拧开?”

“不要,这样也挺好。我可以睁开眼睛想梦里曾经想过的事儿。”代星儿说。

我收回我的右手。

“洛科,你有没有觉得这是别人的城市的感觉?”

“奇怪,我倒还没这种感觉。你呢?”除了我自已所在的那个南京市叫我感到一种与生俱来而又无以抗拒的陌生之外,我到哪儿都觉得我是逃出了笼子飞翔的鸟儿。

 “我也是。看来,我们命中注定是要在一起了”。代星儿搂着我的脖子。

代星儿的话让我一震。确切地说,是由她嘴唇里蹦出来的“命运”两个字儿让我一震。她不知道,我有多么憎恶这两个字。若是在从前,谁要是跟我提“命运”这两个字,我就会恼怒地叫道:“去你妈的命运”。我妈在世的时候,总喜欢跟我说这个是命运、那个是命运呀的。命运就是命中注定,上天早就安排好的事儿和布置好了的运气,设计好的道路让人走。一个人被车意外轧死了、患病了、跳楼了……这都被我妈称作是命运之中早已注定了的事。包括我后来没考上清华或北京大学,也被我妈说这是我的命运。我听着心烦。

我现在听到代星儿说起“命运”这两个字,仍然心烦。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却寻不来从前的恼怒了。不是吗?自从南京火车站与代星儿一别,就是七年,七年来我们没有任何通信联络,现在却突然邂逅在同一座城市。邂逅在一个叫“洛科咖啡厅”里……

我用象和代星儿像结婚N年的小两口似的语气说,“睡吧,明天不是要到XX超市进一批咖啡豆回来么?”

但好多天来,我还是被这“命运”这两个字纠缠着。它们咬啮我,却又湿柔地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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