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潭水深千尺

事有凑巧，今年我校十五天冬假刚好碰上春节，职工有五天的假期，好不高兴。年届岁晚，师生已放假，学校静悄悄的，只有职工们懒洋洋地在做些收尾的工作，准备迎接明天假期的到来。

中午十二时正，钟声一响，已是午餐时间，但仍然一片静寂。为什么不见教工进出于饭厅之间，难道今天推迟了用膳时间？我满脑疑团地推开饭厅的门看个究竟。啊，原来自校长以下二十几位教工，坐满两列长台，台上摆着鲜花、美酒、佳肴。厨房的工作人员当起服务员，满场飞地忙个不停，呈现出节日宴会的欢乐气氛。为何今天这样热闹，是什么节日？当我好奇地走进饭厅，只听见炊事组长说：啊，陈先生来了，人已到齐，开餐！校长格罗先生替我倒了一杯陈年红酒，然后同我碰杯，祝我BONNE ANNEE！西历新年已过了一个多月，为什么还说“新年好？”我有点突然，一时答不上来。坐在我身边的总务主任比尼先生可能看出我的窘态，马上说，过两天就是中国新年，我们今天特地提前为你设宴，祝你新年快乐！我顿时热血沸腾，心情格外激动，热泪差点夺眶而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有说非常感谢，非常感谢！

今天这餐饭亦十分特别，是海鲜宴，专吃MUOLE（淡菜）。法国人设海鲜宴，似乎很少见的，这种东西虽然不贵，但一年多来，饭堂未出现过，所以特别引起在座法国人的兴趣。我想这可能是迎合我的喜爱而设的，因为有一次我在学校领导面前说过，我最喜欢吃的是淡菜。而今天的淡菜又肥、又大、又嫩，是特级佳品，市面上很少见到这样优质货。我食欲大振，一连吃了三大碟。原来法国人做淡菜亦有他的一手，用牛油、洋葱炒淡菜，十分鲜香，别具风味。如果来个“中西合璧”，加些金不换、豆豉、辣椒之类的配料，可能佛闻之也会跳墙的。苏东坡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如果我能日食淡菜三十颗，亦会不辞长作巴黎人的。

当两盆特大的糕点出现时，全体不约而同地鼓掌，表示感谢厨房工友为大家特制了这样美好的点心。接着总务主任拿来四、五瓶香槟酒，放在我面前，叫我开瓶。我哪敢喧宾夺主，示意校长来。校长说：“今天是你的新年，一定要你来开瓶向各位敬酒”。我推让不过，只好照办。这时校长夫人（学校秘书长）问我BONNE ANNEE中国话怎样说，我说：“祝新年快乐！”校长马上站起来，请大家干杯，并用刚学来的普通话说：“祝新年快乐！”四座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声，气氛十分热烈。校长本来是不吸烟的，这时他却走进办公室拿，来一盒精美的雪茄请大家抽。这时我突然有点尴尬，因为今天是庆祝中国春节，主角是我，但我连一点礼物，甚至一包香烟都没有带来。这也难怪，因为这是突然袭击，事先没有通知我。

此乃教会学校，我从来没有听过校长谈论政治的，想不到今天他竟然大谈起政治来。他谈起赤柬的胡作非为，谈到越共侵柬的可耻行径。他问我柬埔寨有多少人口？我说本来有六百万左右，但经过战乱，经过波尔布特的迫害，据说现在可能只有二、三百万人。他听后有点激动与气愤，大声地向在座说，听，柬埔寨只剩下一半人口了，说罢感慨万分。他还问我以前在柬埔寨干哪一行？其实校长老早就知道我是做教师的，因为在我的档案里有一张柬埔寨皇国颁发给我，印有柬、法两国文字的教师文凭。他之所以这样问，恐怕想借我的口，向在座教工宣布我的身份而已。我惟有风趣地说，我一贯拿大笔的。他也幽默地说：你还会拿粉笔教书，拿墨水笔写作。

时间已到下午一点半，有些职工告辞去开工了，校长兴尤未了，用手势叫我不要离座，直到下午二时，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坐下去，向校长告辞去开工。过了一会，总务主任特地来通知我，叫我收工回家休息。我也是一个醒目之人，换好衣服从横门走出学校。不料刚好碰上两位法国同事，他们高兴地问我，今天我们是否提早收工？我说没有，所有的职工都照往常一样五点一刻收工，学校叫我到外面买一些工具，一会儿就回来。说完马上驱车回家睡懒觉了。

我躺在床上，心潮澎湃，怎样也睡不着。想起我刚到法国时，一句法语都听不懂，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找团副校长用越语作翻译，而学校一点也不嫌弃而录用我；我只做了一点分内的工作，校长却背着我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表扬我；还四出为我奔走申请政府廉租屋；又破例地请求上级为我大幅加薪，为我申请房屋和家庭津贴；这次又破例地设宴为我庆祝中国春节。所有这些都是史无前例的。这真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学校对我情啊！

1986年2月上旬作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