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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岁月(22)姜文波遇难

(2007-07-17 14:32:07) 下一个


我们班的姜文波是在文革武斗中遇难的,遇难的日期是1968年4月26日。

房零的朱玉生也是在文革武斗中遇难的。这几天,他们班的同学在纪念他。读到他们发的诗文;看到小朱生前清秀的留影,安徽老家的父母、弟妹隐忍悲伤的老照片,我的心痛了,泪水模糊了双眼。

对姜文波,我一直都想说点什么。


1

姜文波是河北唐山人。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在我的想象中,大概就是姜文波这个样子。我初到清华新生报到的第一天,第一个来关心我的,就是姜文波;后来在第二工程兵学校学军,他是班长,我是他那班的战士;文革当中,因为观点相同,是我们交往最密切的一段时间。他是老四李文忠学习班的成员,自然被另一派视为眼中钉;我则泡制过许多414的狗屁文章,因此也很得罪了一些人。

那一天,当“英勇的”井冈山战士戴着柳条帽、手持长矛冲进二号楼的时候,我们一起从宿舍出来。他走了中门,我们系的老团在那里把门,认识他,便把他扣下了。我则习惯性地走了西门,把门的是动农系老团,没人认识我,所以把我放过了。

没想到这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2

我选择走西门,完全是因为在文艺社团集中住宿时的习惯。因为那些“修苗”都被集中在二号楼的西头,进出自然走西门。当我走出大门,才发现姜文波没有一起出来。便转到中门外等他,因为我们还约好了要一起找新的栖身之所。 

据说,当时另一派有人在楼上看到了我,还提了一个假设性的问题:“要不要把这个家伙也抓上来?”

一位零零字班的团派小头头帮我说了一句话:“既然已经出去了,就算了吧!”。这位小哥后来的女朋友是我中学的低班同学,也是校学生会的委员,后来她上了复旦。提起清华往事的时候,向她吐露了这段秘辛。对此我一直默默地心存感激。 

当时我却浑然不知,还傻傻地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第二天一早,便听到了姜文波的噩耗。有各种说法:姜被抓后遭审问,免不了会附加肢体语言。以姜的刚烈个性,自然不会就范。当晚他翻窗准备逃离,失足摔下来了;也有别的说法,但我宁愿不相信。人性不可能会如此凶残,毕竟是自己的同学啊......


3

是我和班上的另外两位同学,吴荣辉和苏发兴,一起到北医三院替姜文波办的后事。 

接待我们的工作人员像太平间一样阴冷和僵硬。他要我确认一下是否是我们同学,让我签了字,和他一起把姜抬进太平间的冰库。当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再也遏制不住,嚎啕大哭了一场。我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性格,我心仪的历史人物是谢安那种类型。但那一天,我不仅大哭了一场,而且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那么年轻的生命、那么优秀的人才,就这样走了......

要知道,就在这个月的月初,我刚刚帮老罗处理了他弟弟的丧事。 

(罗征敷,罗征启的弟弟,当时年仅28岁,北京第一机床厂工人。1968年4月4日,老团保卫组为了抓捕罗征启,抓走了与清华并不相干的罗征敷。在毒打后用擦车棉纱堵住其觜,并将他塞入后车厢,在拉回清华的途中被活活闷死。——我将另文记述此事件的前因后果)


4

李文忠学习班是老四为了应对不断升级的武斗,在1967年底成立的“快速反应特种部队”。据沈如槐的回忆文章,其成员是经过严格挑选的:铁杆老四;体格强壮;根红苗正。姜文波完全符合这些条件。

姜文波来自唐山的一个铁路工人家庭,体魄健康、眉宇间总有一股英气。当他皱起眉头的时候,额头中间会有两道竖纹,活脱就是二郎神下凡。我记得他是我们班上的体育委员。男生在一起,喜欢掰手腕较劲。他在这方面占压倒优势,能够和他一争高下的,大概只有秦大立等少数人。 

力气大,饭量也大。前些日子和孙浩在网上聊天,说起姜文波因为定量不够吃,他还帮助过一些全国粮票。在那个年代,全国粮票往往比钱还金贵。同学之间的情谊,本来应该比“金贵”还金贵,在那个荒诞年代,怎么就变成你死我活了呢? 

他自己定量不够吃,却更关心别人够不够。我记得是在新生报到的第一天,是姜文波来问我定量要多少,需不需要助学金?刚到一个新环境,心里总有一些忐忑。他的嘘寒问暖,让我安下了心,也因此倍感温暖。


5

入学不久,学校就安排我们一年级新生学军。男女生分开,女生去了南口;男生则去了昌平的第二工程兵学校。大凡叫做第二的,都有点特别的名堂。例如第二炮兵,实际上是导弹部队;第二机械工业部,实际上是核工业部。这第二工程兵学校,也是有特殊任务的。据说这里是训练第三世界游击战士的地方。中国说自己不输出革命,那是后来的说法。当年老毛要当世界革命的领袖,弄这么个“第二”学校,也是题中的应有之义。

这次学军的总领队,正是罗征启。按军队编制,老罗兼团政委。排长是二工校的教官,班长则是姜文波。一开始,我不算个好战士,为此姜班长老是对我皱眉头。问题出在紧急集合上。半夜睡得正香,一吹集合号,穿衣、打背包、跑步集合,比哪个班最快,我常常是最后一个。原因在我的生活习惯太啰嗦。我不是那种臭讲究的人,但还是比其他同学多了几道工序。 

我是不轻易服输、什么都想争第一的人。于是从简化穿衣程序开始,长裤和袜子基本不脱;把鞋带调整到不需解开往里一蹬就可以开步走的程度(这一习惯保持终生,我至今都如此穿鞋);背包有限打开、有时候甚至根本不打开。这样一听到集合号,我把外衣一批,鞋子一蹬,三下两下就把背包搞定,一溜小跑争取第一个报到。从此姜班长的眉头开了,我心头的结也开了。 

在内勤评比时,我受到了姜班长的表扬。我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轻轻地拍出棱角,看上去很整洁。他把全班同学领到我的铺位前,号召大家要向我学习。这是一件太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一旦在你的记忆里固化以后,就会转化为对一个人绵绵不绝的思念...... 

军训的最后考核项目是实弹射击。我终于让姜文波小小的佩服了一下。我在中学时练过小口径步枪,还是达标的三级运动员,所以步枪射击对我来说并不难。但我从来没有臭显过,万一打靶成绩不好,那就无地自容了。轮到我上场了,趴下、紧贴肩、正贴腮、调整呼吸、三点一线、稳扣扳机,一气呵成。“叭、叭、叭”,我连续扣了三下,快得同一批的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开第一枪。姜班长在旁边直晃脑袋:“肯定打飞了!”

靶台的小旗晃动了起来:三个九环,总成绩27环,创造了我们班上的最好成绩。


6

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共产党教育出来的无神论者。而且,“子不语怪力乱神”,老祖宗就如此。但是,现实生活中有些事情,确实巧合得匪夷所思,会让人对冥冥中的神秘力量产生一种敬畏......
 

我说的是1968年4月25日,姜文波遇难的前一个晚上。 

那一年的四月天,热得有点邪乎。周边气氛的狂躁,更让人觉得心烦意乱。姜文波、吴荣辉、苏发兴和我在二号楼3072玩扑克,打升级一类的游戏。一边打牌,一边议论学校的形势。大家都隐隐有一种莫名的担忧,所以打牌的兴致始终提不起来。姜文波把牌一扔,说:“不玩了。” 

为了活跃气氛,我拿起牌,说:“来,我用扑克牌给你们算命!”吴荣辉和苏发兴都跃跃欲试,姜文波则在一边冷眼旁观。

算命的规则大约是这样的:首先由他们自己从整迭牌里抽一张,比方是7;然后每隔三张看一下,如果是6或8,便接上;这样依次接成一条龙:从A到K。如果翻完所有的牌这条龙还不完整,再每隔两张看一下;再每隔一张看一下,总能完成这样一条龙。

这条龙就预示了你一生的命运。

关键是如何解读。首先是大小,7以下代表你的青少年;8以上代表你的成年以后的命运。其次是花色:黑桃代表官运,官场得意;红桃代表桃花运,情场得意;方块代表才气或财气,预示你事业上会得意;梅花是倒霉,表示你要交厄运。有三张牌很重要:J代表小人;Q代表你的另一半;K非常重要,代表你一生的归宿。如果这三张牌是梅花,就很糟糕:梅花J表示你要遭小人暗算;梅花Q表示你家有恶妻;梅花K表示你最后要倒霉.....

吴荣辉是官运亨通;苏发兴是桃花连连。他们互相取笑起来,宿舍里难得一片欢声笑语。姜文波也来了兴致,要我帮他也算一把。我郑重其事地按规则摆出一条长龙,起起伏伏,可惜最后收尾的是一张梅花K。

“这把不算,”我马上找了一个理由:“牌要洗三次才算数,刚才只洗了一次。” 

于是重洗了三次,摆到一半,又遇到了梅花K。

我额头开始出汗,说:“算多了,手气就不准了。”于是把牌推给吴荣辉。

他刚摆了三张,就出现了那张要命的梅花K。宿舍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姜文波明显地不高兴了,从吴手里一把抢过牌来,说:“我自己算。 

他从一堆牌里抽出的第一张,就是梅花K! 

大家都惊呆了,僵持在那里,宿舍里一片死寂。 

“睡觉、睡觉......”我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空洞和无奈。熄了灯,大家怀着不祥的预感,度过了姜文波遇难前的最后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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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11)
评论
南京木子 回复 悄悄话 希望先生回忆录能在amazon 上出版。祝先生健康长寿!
dourg 回复 悄悄话 您的能力比王歧山应该不差.
sunsir 回复 悄悄话 这个连载应该没有结束吧.
黑眼睛的苏珊 回复 悄悄话 我也遇到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也许冥冥之中真有一只手在摆布人的命运。
行者一路歌 回复 悄悄话 吴荣辉和苏发兴以后的命运准不准?
drjimchin 回复 悄悄话 时间长了,人会从这个世界消失,但是人留下的文字,尤其是象您这类的文字将是长存,或永存的。
加州花坊 回复 悄悄话 这就是那个年月,年轻人应该知道的历史。
毕家庄 回复 悄悄话 看了好伤心,您有没有经常回去看看?我因为lg的原因也很喜欢清华。。。。谢谢您的文章。
焦急等待的人 回复 悄悄话 真的希望哪个时代的悲剧再也不要重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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