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书评:《天龙八部》的想象力不受金庸先生以往作品的拘束,更放得开,浪漫激情更甚,堪称是武侠小说的杰作。《天龙八部》中出现的武功,有丁春秋的“化功大法”,有段誉的“朱蛤神功”,都是能吸取他人功力以为己用,这种在武功发挥形式的想象力方面,也是一种突破。
《天龙八部》中,金庸先生将正面人物的另一面,写得更透彻。普天下敬仰的少林寺方丈,会有私生子。不是吗?“英雄”必需是人,人一定有人的本性,人的本性不会受任何桎梏而改变。看到段誉终于蒙王语嫣青睐之际,宜手舞足蹈而浮甜酒,你不禁感叹,《天龙八部》中的喜剧人物是段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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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誉是个值得羡慕的人,不因为他贵为王子,而是因为他乐观豁达,恒常以欣悦而仁爱之心看世界万物。他对周遭环境的人物,永远是抱着善意的好奇,对自己完全不自觉,不但对自己的性命不过分在意,对自己的所谓风度形象也毫不在意。他被木婉清绑在马匹后在地上拖,弄得头破血流、衣衫破烂,竟然露出肱股,但他除了感到这样子走在姑娘面前未免不雅之外,并不怎样在意别人会不会耻笑他,他屡次弄得十分狼狈,又被人捆绑、又掉下泥井,像个滑稽小丑,然而他在滑稽之中,有不可磨灭的尊严,事实上,正因他的尊严来自内心,根本与一时的外表及处境无涉,他的处境无论怎样可笑,都无损的尊严。坐在玉堂金马之上,作出尊严之态是很容易的,像段誉那种不自觉的尊严才最难得。
最不自私的人,有时也会自我中心,但段誉随时随地可以忘记自己,甚至采取客观态度反观自己,觉得自己可笑,他中了剧毒,要设法逃出无量山搬救兵,不幸掉下谷中,全无出路,他自忖没法活命的了,但看见谷内景致幽雅迷人,月色溶湖、丛花吐艳,竟然高兴起来,感到葬身于此,实在无憾。他被鸠摩智绑至燕子坞,要在慕容博墓前焚化,鸠摩智武功绝顶,段誉又哪里逃得脱?但他有闲情逸致欣赏阿碧弹琴,焦急关怀的是别人的生命。很多人说段誉像贾宝玉,这说得很对,宝玉看龄官画“蔷”,看得入神,一时下雨,忙着叫人家避雨,全不觉自己也淋湿了。段誉是个真正相信平等的人,偶然记起自己是王子,也不觉得王子便得高高在上,被王夫人逼着种花,他觉这王子花匠未免好笑,阿朱扮了老夫人要他叩头,他就想向美丽的小姐叩头无伤大雅,十分应当。这人痴情,但对王语嫣的痴情,简直超过了个人性质,更像对抽象的纯美、对人生对爱情本身的痴情。
人生多不如意事,能像段誉般超然,便是幸福。
《天龙八部》最初连载之时,许多人都感到段誉活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副贵家公子模样,又不通世务,又呆又痴情,把女子个个看作尊贵的神仙对待。 段誉像贾宝玉,那是一点不错的,但他们两人真正相同之处绝非上述表面的几点。我总觉宝玉被人误解,段誉也是同样被人误解,挑最简单的一点说,宝玉并不是滥情,他欣赏的女子众多,但钟情的其实只有黛玉一个,他说得很清楚,那是“弱水三千,但取一瓢饮。”他欣赏众女之情,与钟情于黛玉之情,素来分得清清楚楚,有心人一眼便见。同样,段誉也不是滥情,他对王语嫣是始终如一的,对钟灵、对木婉清都不是一样。
误会宝玉滥情,跟误会段誉滥情一样,是基于一般人很少感到对人有亲爱之情(affection),因此一切男女之间的亲爱之情都认为是爱情。但宝玉不是,他的性格中充溢着亲爱之情,用最自然的方式,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他从外面回家见母亲王夫人,就滚到王夫人怀里搂她的颈子。段誉在玉虚观外重见母亲,亦是亲热地伸臂围她的腰。搂她的颈。他哄母亲高兴,要陪母亲吃饭,这是他习惯了享受与父母之间的亲情,其他长辈对他也是一样,慈爱多于威严。他小时保定帝带他上拈花寺听黄眉僧说佛法,后来他身子充塞着真气,不知如何是好,也是保定帝带他上天龙寺求治,鸠摩智来生事,面壁参禅的枯荣大师就叫段誉坐在他身前,能自己高大的身子护着他。段誉跟宝玉一样,自幼生长在慈爱的环境中,对别人也是自然而然地发出亲爱之情。像宝玉一样,段誉的尊贵地位,对他产生的效果是对人随和平等。宝玉在大观园中为家里丫头执诸役,他没有觉得不妥,别人也没有觉得不妥,段誉钟情的是王语嫣,但是他对一切女子都自然感到要为她们服务,自己是否比她们地位尊贵的固然从不考虑,自己是否比她们本领高强也绝不多想,对他来说,男子生出来就是要保护女子的。
段誉与宝玉最重要的相同之处是他们的真、他们的举止自然和诚实不作伪。宝玉与父亲游大观园,贾政说最喜欢稻香村的纯朴天然、农家风貌,众清客暗示宝玉附和,但他执意说稻香村不及潇湘馆及怡红院,正因在大观园之中,稻香村是堆砌出来的假纯朴,潇湘馆及怡红院的优雅富贵,反而自然。段誉被人视为疯子,正因他从不掩饰真正的感觉、从不介意以真相示人。他对王语嫣痴恋得失魂落魄,人家看不起他,他毫不介怀,他背负王语嫣脱险,忽然感觉肌肤相接,怦然动心,连忙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王语嫣问他干什么,他承认自己太过下
流,顾不得她听到之后会不会恼怒。其实他的“下流”,比道貌岸然作柳下惠之状的“君子”皎洁得多了。
但宝玉与段誉也有很大的分别。宝玉生长在“除了门口的狮子没有一处于净”的贾府,一来身在锦绣业中,酬酢不断,未免染上纨绔子弟的习气,也有些宝贵人家少爷的架子气焰,他对贾蔷便是;二来贾政之流,在这腐败的内涵,偏要加上堂皇的外壳,宝玉再纯朴自然也不免作伪,将天然的情感,分做可告人的与不可告人的两类。宝玉在大观园还算是诚恳的石头,一出了园子,串上薛蟠之流,就是眩人的宝玉了。段誉生在一个慈爱的环境,伯父固然是明君,父亲虽然艳事太多,但绝不是个坏人,而且段家虽然南面称王,行走江湖,却是依照江湖礼数,他们素不骄矜的态度,段誉自小习以为常。在一个可以说真话、人人都说真话的环境里,段誉不但习惯诚实,而且从来没有想过诚实是罕有的美德,就如他见惯了段氏的上乘武功,根本不把上乘武功放在眼内。他连王位都不放在眼内,知道了自己身世之后,他毫不隐瞒地告诉了保定帝,后果如何,他一点都不顾,在段誉来说,他什么都有,而在一切之中,他最重视的是仁爱、是亲情。友情和说真话,这就是他尊贵之处。
段誉宅心仁厚,以仁爱心看万物及对待所有人,可说是他自幼生长在慈爱环境的后果,他是以爱还爱,他在家中是幼弱,到处被长辈保护周全,他看见比自己弱质的人,自然也产生保护照顾之心,挺身而出,毫不畏惧。段誉比宝玉更可爱,因为他有幽默感,他对人有礼,但却十分能够嘲笑自己。他的天地,充满可爱的事物,一本《天龙八部》,就数他笑得最多。一开头,就是他被无量派门人比武的滑稽样子惹笑而闹出事来。
段誉与宝玉都是悟性极高的人,都能参悟禅机,段誉自幼受佛学熏陶,宝玉则是因生巨变而醒悟。结果宝玉出家,而段誉则做了大理皇帝,娶了不知几个妃子。段誉解不开苏星河摆的珍珑,金庸说是因为他爱心太重,不肯舍子。林黛玉死了,宝玉再无所恋;王语嫣活色生香,段誉又怎舍得放下?他的佛法,要来胡思乱想还可以,导他出家,却不可能。
但是,他自幼所受的宗教熏陶,在他个性中起了两个主要作用,一是增强他慈悲仁爱之心,舍己为人的精神,其次是加强了他对世俗价值的不在乎。大理皇帝有避位出家的传统,皇位于大理段氏,如富贵于其他人一样,只是浮着,保定帝跟段誉说,我早已落发出家,不过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暂时仍做皇帝。段誉继承帝位之后,与乔峰重逢,乔峰惊于他亲身犯险,段誉“嘻嘻一笑”(又笑)道:“小弟糊里糊涂,望之不似人君,哪里有半点皇帝的味道?”他根本不把自己的帝位看得认真,避位不避位,分别不是那么大。然而,结义之情,他是看得认真无比的,他的世界太多爱了,跟宝玉撇下的那个在礼数周周之下冷酷无情的家族,完全不能相比。
令人感兴趣的是,成熟了、老了的段誉,会是怎样的一个样子?他父母双亡,结义兄长惨死,他与王语嫣建立起的是一个怎样的天地?我常想宝玉与黛玉若能强合,应该婚姻幸福和谐,但那是私人生活的美满,除了私人生活之外,段誉还要做好他的一国之君。
部分文章摘自:文学城 武侠天地